上官荘的传说 (上 B)

第五章 季德安

一 断层
都说甭管在哪儿,有仨月,一般活儿都能拿起来了。这话不错,100米长的掌子面,从下到上的八个段位我都干过,不过我还是喜欢在下机头站段,那里高,可以抬头直腰;风从下方来,空气新鲜;紧挨着溜子道,相对安全。
站段儿,越往上吃的炮烟越多。硝酸铵爆炸后的煤粉、氮气和散发腥臭的氨气在空中弥漫久久不散。皮肤、眼睛、呼吸道,都被黑黄色的炮烟熏着,哪哪都难受。
上段儿再不舒服也比站断层强。那儿矮,只有三四十公分(这个高度,一半麦当劳、沃尔玛的顾客都过不去);风大,横截面越小气流越大,干活一身臭汗,停下来,飕飕冷风吹得透心凉;也危险,有点儿事儿跑都跑不及。
如果这三条你都能忍下,那第四条听见你一定要跳脚,那是跟老狼一起,他那么难伺候,给他当小工受得了吗?你自己的活儿,一样儿不能少,他让你干的活儿还得面面俱到,一个不小心就得挨骂。
这样难伺候,谁跟他也长不了,最后这小工的活儿就摊到我身上。
干活儿要眼力见儿,要提前量。所有材料工具都在手边,他一伸手就把你估计的东东递过去。另外他对秀才好歹还有点面子,于是我成了老狼的伙计。
搭伙计最能看出对方的能力,老狼看似草莽,实则心细如发。干活儿时,他会停下来静默长考,出手便是疾风骤雨。干活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每天吃过干粮馍,他使了个眼神,我三下五除二,打扫底板,收拾工具,跟在他后面,升坑。掌子面老少爷们个个目瞪口呆,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下班。气人吗?气人。但谁都知道, 老狼半个班干的活儿,别人一个班儿也干不下来。

二 心径
提前升坑,澡堂滚热的清水一眼看到底。洗完澡吃过饭还不到五点,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七点大喇叭响起。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心想:我在宿舍睡;老狼去哪儿呢?这一想不当紧,眼前立马出现西地王雁家的窗户上人影晃动,好像听到里面窃窃私语。有一次实在睡不着,爬起来一口气跑到西地。天蒙蒙亮,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在浅黄的路灯下,如梦初醒,这么早跑来干啥?难道像巴黎圣母院钟楼的怪人那样跟踪吉普赛女郎吗?看见她跟帅气卫队长、跟阴险的神父往来就妒火中烧。如此刺探女人动向,太卑鄙了吧?
我敬重王雁,十几岁时就跟鹿师爷斗智斗勇,多了不起得女强人;大学毕业后她跟着一个像波斯猫那样粘人的朝夕相伴的丈夫一起生活多年,有多小布尔乔亚?退一万步,要是她跟老狼真有那么回事儿,那就更了不起了了。冲破世俗藩篱和心上人在一起,这样勇敢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呢?
难道我爱上王雁了吗?
不会,她比我大十几岁,孩子妈,怎么可能? 友谊不是爱情,好感也不是爱恋。小鹿、小毛、王雁都非常美好,但若有一点非分之想都是对她们人格、对自己感情的亵渎。没爱上,为什么在乎她跟别人的交往?她跟谁往来为何会牵动我的神经呢?
换位思考,对王雁来说,学猫叫的寿工,再可爱也不过是个宠物而已,而她追求的是个能驾驭她的英雄。同时我也终于明白,寿工受不了的是被冷落被忽视,而是献出的感情得不到回报。我呢?不过是她文心浮动时谈话的对象,何曾在意我对她的钦慕爱戴?
让我心理失衡的是她的忽视,是暴力碾压我的老狼。
心里的疙瘩解开,如释重担。我懂:人的智力、能力并不一样,有些人弱些,有些人强些,这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自讨其辱妄自菲薄的攀比大可不必。
跟老狼站断层,半班升坑,每天多出三四个小时睡眠,精神百倍。我抓紧时间趴在床上修改誊写先前翻译的《大卫.科波菲尔》。几天后,我拿着完成的一稿去找王雁。
那天俩孩子去上官荘找姥爷,王雁独自在家,家里很安静,我不禁偷偷打量着堂屋:擦得发亮的桌椅、钟摆嘀嗒的座钟、紫檀木的柜橱,看不到一点野狼出没的痕迹。我使劲儿拧了拧自己的大腿,不是想明白了吗?怎么又被那无妄之思折磨。跟她谈文学吧,只有文学和艺术可以让我解脱。我把译稿递给她。
她笑着说回头慢慢看,问我啥时候迷上狄更斯了?托尔斯泰说过,狄更斯是19世纪最伟大的作家,曾写下“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这句千古名言把托尔斯泰震坏了,他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多年后终于在《安娜卡列琳娜》开篇写下同样有分量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句话一经面世,便成经典。
狄更斯的《双城记》让比他大两岁的托尔斯泰佩服,也启发年长十岁的雨果。雨果的《九三年》在狄更斯去世后四年出版。这本小说和《双城记》》一样,也有闪耀人性光辉的侠士,也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也同样展示出人性光辉和救赎之美。
王雁知识渊博,见解独到。她长得一般般,女性最吸引人的身材、皮肤、相貌也都成为过去,但她靠气质取胜:不事声张的话音里,漫不经心的举止间总透着那么一点翰墨书香、空灵飘逸;她的高傲像照片上驾驭着哲人尼采、诗人雷埃的莎乐美一样的高傲。

三 开会
贾耀庭不能再回来了,他那张床就空起来了。老程说:“我这把老骨头想晒太阳,你们屋阳光充足,让我搬过来跟你们年轻人一起住。”老程快六十了,儿子早早成家搬出去单过。家里就一个老伴儿和一亩薄田,春耕秋收,回村看看,平常就在坑下挣点儿工钱。阴历十五去牛儿庄、彦亭村赶集,赶上对眼的,花几块钱就能进人家坐坐。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儿,就开溜子。坐在下机头,打开开关,让刮板儿运输机转动起来。没事儿一个字儿地开,有事儿停下来处理。那时候有手表的人不多,所以他对胳膊腕上的手表特别得意。他说:“这块手表特别准,中央电台接连六声,我的上海表的时针、分针、秒针三针碰在一起的时候,最后那一下才响,然后播报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X点整’。”每到接近整点的时候,他总要信心百倍地让大家见证这屡试不爽的奇迹。
老程说:“痱子,你来的这仨月比我十三年经历的还要多,上至矿长,下至灯房女工都能说上话;还住过医院,亲眼见到重大事故。”
“我也觉得是个老工人了。”
“那算不上,你还没见到老季呢。”
“你是说季德安?他咋一直没来上班?”
“老婆病好赶上春耕,种了玉米才来。他急着挣钱还债,找我还借了20块呢。”
我说:“峰峰矿工报常见他的大名,《中国煤炭报》也有他的事迹。”
“老季不但是帅才,还是将才。”
“不都是带兵打仗吗,啥是将才,啥是帅才?”
“端起枪能打兔子的是将才;知道兔子在哪儿的是帅才。元帅还要会用兵,派合适的人干他最显身手的活儿,有个词儿咋说来着,四个字,咋想不起来了呢?”
“知人善任。”
“对,这是这个词儿。他在办公室里坐着,告诉张三李四哪个山头有兔子,打着了,再派你、我、贵喜、小李子爬山去捡。”
“你说老季就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派兵遣将的元帅?”
“可不止当元帅,他打枪,比张三李四准;他捡兔子,比你我跑得快。别看现在还个是个班长,往后当区长、矿长、部长都不新鲜。”
已是初夏,绒花盛开,散发着玫瑰花一样的甜香。老程看着细细的绿羽叶、粉红的针状绒花,叹了一口气说:“相传有个铁匠不幸去世,化作芙蓉树,长在自家门口,成一片荫凉,为妻子儿女遮挡烈日。这棵芙蓉树是自己冒出来的,不知要庇护谁的家小呢?”
树下有间不大的平房,二三十人就能坐满,天花也不高,伸手就能摸着。采区矿工换了下坑的黑衣服在这儿考勤,升坑后穿着一身汗臭的黑衣服来这儿来报道。
这天,下坑前在花名册上按下自己的图章后,门外走来一条大汉,一米八的个儿,肩宽胸厚、腰细腿长,矫健干练;瘦脸光头络腮胡,不见笑容但和气厚道,这就是我们班长,季德安。他放下报表环顾四周说:“来了不少新人,往后再说话,今天有要紧事儿跟大伙儿说说。以往咱一班能出800吨煤,现在连300吨都不能保证,我查查报表儿,一个月了吧,天天如此。”
门被悄悄推开,房矿长来了,他接着话茬说:“我也想不通,咱们飞虎队咋不出煤呢?我这半退休的老头急得团团转。听说第一虎将季德安回来,我来看看。”他摆摆手说:“坐,别客气,几十年前我跟大家一样,也是采煤工。小季,你接着说。”
季德安跟矿长点了点头说:“卡,就卡在断层。一截两米宽的断层影响100米长的掌子面。与其这么没完没了耗着,不如让大伙儿停工,我带着几个人,沿着断层掘进,掘出两米高的巷道,铲平断层。”
矿长说:“歇两天,洗洗衣裳,好好休息。小季你也歇着,我派掘进队下去,两天六个班,能打出20米,彻底治了这个断层。”
老狼说:“行政干部、技术专家琢磨了一个月,也想不出个办法,老季下去下一趟坑就有了让矿长拍板的主意。老季行!”

四 神往
在生死线上拼搏,能感觉到生命力,跟死亡打交道特别刺激,我很少歇班儿。一说不下坑,人就散了架,上午一小觉儿,下午一大觉。晚上精神来了,出去转转。那是个没有月亮满天星斗的夜晚,走近办公大楼,听见电影《创业》的插曲。
晴天一顶星星亮,
荒原一片篝火红。
石油工人心向党,
满怀深情望北京。
谁的歌喉这样动听?
小李子说:“我也听到了。看见你停下脚步,在窗下听得入神。知道谁在二楼唱吗?是医院的小毛唱。”
“你怎么知道?”
“咱矿选拔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我去吹笛子时听人说的。小毛真漂亮,特别是锁骨上那浅红色的胎记。”
我吓一跳,虽说爱美之心人人都有,小李子钟情小毛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跟小毛要熟得多得多,一起呆了好长时间,我问:“为什么你看到红色的胎记呢?”
“今天她穿短袖衬衫,我一眼就看见她脖子锁骨上边儿有个浅红色的胎记。”
黑天鹅绒一般夜幕的星星,被温柔的手抚摸一样的晚风,弥漫在空中的甜香,高高在上飘来的歌声,一个有着红色胎记的少女——“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遥不可及的美人是上天的恩赐。
我心中尚存对纯净的天空、美丽的女子、文学艺术的追求是支撑我度过在煤矿的日日夜夜。
我把《大卫科波菲尔》缩写本誊写一遍,给王雁和小毛送去。

五 高产
掘进队干了两天,掘出一个跟掌子面垂直的20米的小巷,小巷底部突起的断层岩石被铲平。百米长的掌子面又被拉成一条直线,头天就出了800吨煤。
断层没了,处理断层的老狼就被解放了。他还是半班走人;上头也没安排他干活,任他游荡,以备不时之需。
在下机头干活儿,季德安几次从我身边经过停下来,对我的不转身划桨式撩煤赞不绝口。升坑后在食堂吃饭,他也常端着大碗坐在我对面,边吃边说。有季德安这样的班长,有被接纳的感觉真好。
一天吃饭时,季德安问我,能不能再多放一炮?那就是三炮,推进四五米,下机头段要出150吨煤,就算炮崩的煤有一半能落入瘤子里,一个人要撩的煤也有七八十吨,我说,试试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去找其他伙计。
当夜出了1200吨煤,我们采煤班上广播。士为知己者死,为季德安出力心甘情愿。
大概推进的速度太快了,顶板来不及下落。掌子面干活害怕放顶时石头突然落下,但大顶一直不落更可怕。下坑问上中班的,大顶下来了没有?升坑又被上早班的问询。所有人都怕几千平方米的整个大顶突然落下,最后矿长下令,搭木架。
于是四尺长的板梁,两横一层,再两竖一层叠加摞成木架。两三米平方米的面积支撑的面积比一个支柱支撑的面积大多了,相对来说更安全。
大顶每时每刻都在下沉,重压之下,树脂被压出,暗黄色粘稠的半流体挂在被压扁的木头上,散发着好闻的松香、椴木香,但越香越可怕。
这天在掌子面刚吃了干粮馍,就觉得风声鹤唳,整个采空区嘎吱嘎吱在响。不知谁喊“不好,快跑”,大伙儿叽里咕噜全都跑进溜子道。只听轰的一声,冲进溜子道的气浪把人们掀翻。
一切恢复平静,大伙儿走进掌子面,五尺高的木架不到三尺,钢柱也深深插进底板。大顶,一块悬在人们心中巨石,终于落下。

六 小孟
来煤矿新工人有不少是找窍门的,在坑下好歹混仨月就能评二级工,比坑上十年不变一级工要强多了。有这些人在,采区人员周转就快。不断来的新人中有个小伙子姓孟,临漳县人。老程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有点道理。跟其地方的人比,临漳人更差;临漳山里人更差;山里人中间小孟更差。 ”
贵喜说:“我看他挺老实。”
“还是那句话: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一个人咋样,我一眼就能看出三分。我说这小子不是个东东,不信,咱问问他?”
“咋问?能问他,‘你是坏人吗?’”
“当然不能这样问。我跟你说呀,咱这样……”接着就如此这般安排了一番。
在坑下干了一宿,转天升坑,吃过早饭,开始政治学习,集体听广播:孔老二被打得到处流窜,哪儿哪儿也呆不住。如此长篇大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广播声中来到会场,跟小孟坐在一起。老程说,小孟,抽烟吗?两毛八一盒儿的《黄金叶》,像我这样舍得抽好烟的不多,来一根?小孟点着了烟,大伙儿跟他聊了起来。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
贵喜说:“我们村儿里那个狗子,一小就能把人家的棒棒糖骗上手。”
小李子说:“那也太不像话了吧,他咋能这样?”
“他还欺负小闺女儿,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坏事少不了他。”
老程说“那就没人管了吗?”
“谁敢管?他膀大腰圆,蛮不讲理,谁治得了他?”
“那也不能让他这样胡闹下去呀?”
“前天晚上我从他家门前走过,听见他在打骂他自个儿的亲娘,这畜生!我拿起两块砖悄悄走到窗户根儿……”
老程打断贵喜的话,“别说话了,指导员来了。”
指导员大概听这个角落叽叽喳喳,走过来却鸦雀无声,他停了一会儿走了。
小李子问:“砸窗户了?”
“看看左右没人,我卯足了劲儿举起砖头……”
小孟问:“没把门鼻儿拴起来吗?”
大伙儿听得哈哈大笑。
“笑啥?不把前门拧住,他跑出来追你咋办?”
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姜是老的辣,老程早把小孟看透,果然厉害。
下班回到宿舍,老程说:“小孟这人从不吃亏,够本就着急。跟他一起站段,你就得针锋相对,别让他占你一点儿便宜。” 没过几天,我果然跟他一起站段。工龄长有经验才能当大工,小孟才来就抢着要当大工,这家伙果然怕出力。干活儿时也总想偷工减料,一排十二根点子(支柱),他只竖起十根。
这天来到掌子面中间,放了三炮后,溜子往煤帮推了三米,竖起两排支柱,要放倒最外边的两排。小孟走了个来回说, “费,别分大工小工了,一块儿撩煤,这23根点子我放。就这一根儿留给你。”撩煤各分一半,他放到23根支柱,就给我留一根,行啊。
“当、当、当、当”几下,小孟就把23根支柱放到并拖回来。我拿起大锤,走进只剩下孤零零一根支柱的采空区,抬头打量顶板,支柱上有两条筷子般粗细的长裂缝,大意不得。敲了一下,嘣地弹回。冒险拼一回,我咬起牙来轮锤,又被弹回,第三次抡起重锤就听小李子大喝一声“等等!”只见他匆匆的跑来,说:“都往后退”弯腰抽出一根100斤的钢柱扔向五尺之外的立柱,纹丝不动。他又抄起一根150斤的巨无霸钢柱,我忙过去跟他一起,一、二、三的吼声中钢柱飞起,直击立柱,哗啦啦,巨石滚滚落下,把那根立柱埋起。吓得我头皮发麻,要是用铁锤放顶,小命还保住吗?
我说:“小孟怕死。”
老程说:“人人怕死,这不算啥。搭伙计,盘算咋着一起把活儿干了,不能把重活、危险推给别人。小孟心眼不好。”
“为啥木架可以不要,一定要把那根支柱放倒,拉回来呢?”
“钱。一根支柱,好几百块钱呢。”
我还是想不通,煤炭部有生产百万吨煤的“煤耗”的内部指标:
木材,二十八万吨
钢材,九千吨
人员,1.4 个 (2022年,这个数字已经缩小到0.023个)
转天我问老程:“钢材消耗已经在预算之中,丢下一根点子有啥了不起?”
“人都惜命惜力,不要求,点子要丢多少?所以,板梁、木寨不必回收,钢支架必须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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