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荘的传说
题记: 没有风暴,船帆只是一块破布—— 雨果
1973年春,我在冀南上官荘下车,开始了漫长的煤矿生涯,今年刚好是五十周年,写点什么吧,毕竟那里留下青春岁月和天人永隔的患难之交、那里丰厚的文学宝藏等着开采。
第一章 初到煤矿
一 楔子
1972年“高考”后,东代固中学的裴校长找来,不由队长分说,安排我去教小学,拿大队的工分。几天后他在门外等到我下课,笑眯眯地说,他找到一些钱,可以支付我去社中教书。
社中25块薪水,有个小食堂,伙食费很便宜,一日三餐。
旁晚纳凉时,村里的老农会带着水果来办公室,要老师严加管教他们的孩子,不听话狠打,他们对斯文的敬重让我感动。孩子们都很刻苦,别说戒尺,重话也不用一句。
冀南人身高腿长,匀称周正,所以有“邯郸学步”,所以日本会把成船的适龄女性送来寄住农家,一年半载后再接回去,改善后代基因。豆蔻年华的高中女生,上课聚精会神,下课前呼后拥,高中老师像帝王一样吸睛。
衣食无虞、美女如云、梨乡温柔、岁月静好。突然说要离开,校长匆匆跑来问:“这是为哪般呀费老师,为啥要去煤矿?”星移斗转,半个世纪过去,关心我的人还在问,那时为什么一定要下煤矿?这话长了,看官静候,容我慢慢道来。
二 上官荘
由邯郸往西进入太行山区,车道渐行渐窄,峰回路转,一小时后便听司机说:“上官荘到了。”见不到车站,路标,大概到丁字路口了吧。
车门打开,寒意袭来。我不由得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那是女学生们送我的。天色渐晚,苍茫山地升起一层朦胧的暮霭,远处传来沉重的倒干渣石的轰响。啊,这就是我要逃避无聊,不甘平庸的目的地啦。我像《高老头》的结尾,登上蒙马特高地的拉斯蒂涅那样,俯瞰远景,豪情万丈地说:“就让我在这儿拼搏吧。”
豪情满怀,但再离开温暖车厢时,心绪万千:车下就是彼岸,下去容易上来难。迟疑之中忽听后面一声怒吼:“看,看你鸡巴看,还不快鸡巴滚蛋!”
三 李书文的故事
没等我双脚落地,长途汽车已绝尘而去。
初来乍到,满肚子心事,这里人张口鸡巴、鸡巴的,这他妈的是啥鸡巴地方?
“是费老师吗?听招工的周大夫说,魏县的高考状元,东代固中学的费老师这两天要到。我天天来车站,今天总算等着了。我叫李文书,前两天才来的新工人。”
“你怎么知道我姓费?”
他的手背碰了碰我的围巾:“跟《早春二月》的箫涧秋一样嘛。”我俩都笑起来。
东西走向的大路两侧有邮局、商店、几个卖小吃的摊位。
来到宿舍,我把行李放在门口,跟李文书去大食堂吃饭。路上他说:“刚才在车站,我听到车上人叫骂。你这个文明人可能听不惯,这只是嘴炮,还算客气啦;你要回嘴,哪怕只看他一眼,就能给你一刀子。”
我倒抽一口凉气:“真会这样?”
他说:“这地面北望邯郸,南依安阳,东临滏阳,西靠太行,四省交界之地,彪悍霸道蔚然成风。早年西座村土匪绑票,王家人来山谷赎人,交了银子,簇拥着财主往回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枪响,财主应声倒地。”
大食堂里面总有百张桌,千只凳,桌、凳的面都是工字钢撑着的水泥板。围着桌子吃饭的人们蹲在凳子上,习惯蹲着吃饭,还是怕凳子脏?
我跟大家一样,蹲着吃饭,听小李子接着说:
“那老财主的儿子不敢住在西座村,举家搬到上官荘。
鹿师爷说荘北那块洼地不错,王财主有心,去那里看看,都说宣统年间出过煤,可挖巷道碰上泉眼,大水淹矿井,打那儿就没人问津了。煤,肯定有,只要躲开水源就行。
小财主觉得有道理,便在那儿打竖井,修巷道、铺铁轨,正儿八经地干起来。
两年过去,没见到一个煤渣,这天正忙着借钱筹款,矿院读书的闺女放假回来。久别重逢父女团聚该高兴啊,可老爹却愁眉不展。他说工人都说曾见到煤层,可师爷立马派人堵起,另开巷道。闺女说,赶明儿我下去看看。
转天,闺女跟师爷下井转了一圈,先上到地面。等师爷坐的罐笼距井口一丈远的地方,闺女喊停。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刃,厉声道:‘姓鹿的,煤在哪里?’没等回话,先挑断两股麻绳:‘说,在哪儿?’师爷大喊:‘大小姐饶命,我就下去挖。’‘放你下去,见不到煤,休想活着上来。’”
“这是传说吧?”
“真事儿,那姑娘叫王雁,就在咱矿洗衣房,见到再告诉你。对了,往后跟大伙儿叫我小李子,我也不叫你费老师,叫费子吧。咱这儿,能说上话的都在姓后加个‘子’,大杨子、小李子,叫起来亲热。”但一律加“子”肯定不行:姓常,肠子;姓杜,肚子;姓孙,孙子?不过下车伊始,还是入乡随俗,只要能被接受,“痱子”就“痱子”吧。
四 梦
小李子是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矿工,他有着黑亮的头发、黑亮的眼睛、硬线条的下巴,阳光朝气热情真诚,高中毕业就来这里上班。下车就遇到这样的伙伴,幸运。
吃过饭回宿舍。那是间大屋,里面摊满了地铺。我在空地上打开铺盖卷,小李子帮我抻开褥子,就去他爹那里了。他爹在通风区上白班,宿舍里有空床,他可以住在那里。
{所说的区,是单位或部门的意思,通风区就是掌管井下通风系统的部门}
宿舍中央空地有个半人高的汽油桶,油亮的煤块喷着火焰,把汽油桶烧得通红。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来的新工人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拉家常套近乎。我跟他们打招呼,没有回应,好像我只是一股不招人待见的冷风。
窗台上有本《煤的形成与开采》。小册子介绍:煤是植物残骸经几百万年的高压高热转化而成的;埋在几百米地下的要打竖井开采;考虑人员设备安全,首先要做好排水通风;煤夹在两层石头之间,采煤要做出一个工作面,也叫掌子面;井下最常见也最危险的事故是冒顶塌方……太多的知识像潮水一般涌来,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闭眼就看见掌子面顶板巨石松动,大呼“不好”。可松动的巨石被一只枯瘦嶙峋的大手托住。“虎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定睛一看,是曾祖母。可她老人家年已近百岁,怎么会来这儿?一下子醒来,周身大汗。
后来说起这个怪梦,母亲说是几代人给你托梦,叫你小心。你太叫人牵肠挂肚了。
第二章 头一模下井
一 西地和厂里
公路边丁字路附近的居民区叫“西地”,除了宿舍单元房还有学校、医院、影剧院、篮球场、大食堂。我要在西地住两天,等着“厂里”采区宿舍准备好了再搬家。
第一次下井那天的傍晚,从西地出来,顶着料峭山风,一路下坡步行四里,来到“厂里”。 只见右侧,满载矸石的罐车被牵拉到矸渣山顶,一阵轰响声中,罐车被翻个底朝天,整车的矸石倒在山顶,碎块顺坡下,“哗啦啦”的撞击声像老人的叹息,山上火光粼粼,残存的可燃物自燃,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儿。
小李子说:“瞧见矸渣山上的白烟了吗?20年来,天天如此,没啥大不了的。要是竖井顶上冒白烟,那就出大事了。”
前方,两个高大的竖井钢架的顶端,直径三四米的轮盘飞快地旋转,巨大的罐笼不停地升降。供人员升降的副井顶端果然有一根不起眼的却令人生畏的细管;主井的罐笼升到半空,翻转将原煤送上洗煤楼,将水洗而选出的精煤送至煤仓,煤仓下面是铁路。
换上工作服,领了矿灯,进入副井井口“大厅”。
那是个十几米高的钢梁架起的大厅,上有遮雨的石棉瓦,下有通罐车的铁轨。这对竖井平时运货:建材下去,矸石上来;上下班时载人,上来黑脸贪婪地吸着香烟去澡堂;下去的白脸扔下大半截烟屁股挤进罐笼。下坑的人大概是为了热身吧,都施足了劲儿拼命望罐笼里面挤。
二 下井
罐笼六米长、两米宽,前后各有一对铁门,两帮一米高的围栏。罐笼开始下降的速度不快,可以看见巨大的工字钢架构、水泥浇筑的井筒,还有井壁上的滴水。下降逐渐加速,一阵耳鸣,鼓膜向外膨隆,什么也听不到了。当噪杂声再次响起,罐笼已经减速,井筒的颜色变深,如柱的水流发出瀑布般的声响。感觉轻轻的一磕,到底了。抬头仰望,微亮的井口只有苹果般大小。打开铁门的挂钩,人们不紧不慢地按序走出罐笼。
这里叫“井底”。
新鲜空气由竖井吸入,经过大小巷道和掌子面,再由远方的出风井排出。这里的空气新鲜,也冷。
井底水位在整个煤矿最低,地下水聚在这里,由十几台巨型抽水机泵到地面;采出的煤也像水流一样,由高到低聚到井底,由隔壁主井罐笼提升到地面。
去掌子面要经过一截漫长的路,先坐罐车去,{罐车2.5 X 1.5 X 1.5米,井下水大,多半罐车是湿的,有的还有水。爬进罐车,摘下头盔,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到站下车,再爬马蹄坡。坡陡,要拉着一侧的钢缆才能往上爬。我在新疆主厨,在魏县教书,望着45度的陡坡,长叹声:“这500米陡坡要了胖厨子的小命。”小李子大笑:“连150米都没有。”
咬紧牙关爬到坡顶已是满身大汗,好在前面是一截平路。几十步后拐进一条巷道,接着连续又拐了几个弯,稀里糊涂跟着人走着,心里发毛:“还能找到北吗?要是走丢,这辈子还能出去吗?”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个子转过身来说:“你在自言自语啦?井下找路容易,顶风顺水。新来的吧?班长前天请假回老家,副班长代管,我叫范继然。你这第一个班,跟我在下机窝,活累,但安全。” 说完就快步往前走去。他三十出头,不到1.6 米的个儿,在平均高度1.5 米的小巷道健步如飞。我跟在后面,被铁轨、电缆、水管、钢丝绳绊得跌跌撞撞,要不是安全帽,脑袋早就开花了。唉,小个子自有小个子的优势。
三 掌子面
放炮员把塞了雷管的硝铵炸药放进炮眼,堵上炮泥,用炮棍捅实。
趁着放炮员忙乎,老范跟我解释怎么采煤:
先将地下煤田做成100米见方的煤块,由俯视图看像个“口”字,左边这一竖叫掌子面,右边那一竖是支巷,上面一横叫运料道,下面一横叫溜子道。
掌子面的左边采空区叫坷拉帮;右边是待采的煤帮;两帮之间的空间的左侧有三排密集的钢柱支护顶板,钢柱和煤帮之间铺设刮板运输机(溜子),自上而下的溜子(传送机械)里的刮板将采下的煤带走,送到溜子道。
说着话,放炮员从掌子面回到溜子道。他把串联好的雷管引线接在起爆器上,三声刺耳的哨子,确定前方无人,引爆。一声闷响,滚滚浓烟顺着掌子面飘向上方。
烟散,我跟着老范走进掌子面,只见崩下来的碎煤堆成三米宽、十五米长、一米五高的斜坡,用脚趾头也能算出,这可是22.5立方米,就算比重是1,也足足也要装6卡车。怎么?全让我自己撩进一尺高的运输机?
“顶板没事儿”老范说着,摘下安全帽上的矿灯,往下方晃了晃“开溜子!”司机老程开动开关,两台巨型电机吃力地吼着,带动钢槽里的刮板缓缓移动,巨量煤面被带到下方,再由与之垂直的,溜子道里的皮带运输机带走。
“撩煤!”
这个我会干。在新疆,每个季度运煤的卡车都要来,我爬上卡车卸煤。像划桨一样,一下接着一下,不用转身,很快就能把一车煤卸完。我摘下帆布手套,“划锨”,挥汗如雨干了一小时,口干舌燥。这时,送水从上头来了。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满茶缸热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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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说,煤撩清了,过来帮忙打点子。
什么?连直腰喘气的空儿也不给,就要我支护大顶?他所说的点子是一两百斤重的可调高度的钢支架。调到合适高度后,铁锤打紧钢销,再把一楔形的木寨插在顶部,打紧。这根支架即可分担顶板重量,增加一分安全感。
同样的动作要重复20次才能将这一排支柱竖起,可我已经精疲力尽,再让我在平均高度1.4米的掌子面耍钢支架,不可能。
“干不了,你忒娘的下坑干嘛?!”
老范连骂带卷。要不是送夜班饭的到来,还不知要骂多久。
一人一个牛肉包子,老范咬了一口, 说:“费,你运气不赖,头个班就吃上肉包子。郭世和、郭世和,一个面包一个馍。他把煤炭部补助三毛九下坑费全贪污了。”
郭世和是食堂司务长,巨贪。
包子很咸,我喝了很多水。老范也吃完了,抹了抹嘴说:“下坑前,副区长李向华还交代跟知识分子不能爆粗口。井下说话骂骂咧咧都一个屌样,刚才不该骂你。”
得,那顿臭骂就没法再计较了。我戴上手套,弯腰提起一根钢柱 —— 在接受超负荷的劳作之后,我又选择接受辱骂。
汗水顺着裤腿流进胶靴。我蹲下,这样才能直起腰,脱了胶靴,倒出里面的汗水。
人,没有受不了的罪。
小工出汗多,大工干啥?放顶。
放顶,就是把最外排的钢支架放到。理论上每根支架承重大顶的 N 的分之一,大约几百斤。实际上单根支架可能承重几十吨,这根支架放倒会塌方,说不定还会出人命。
老范抬头仔细打量顶板,用大铁锤挨个敲打支架,根据回声判断其承重。心中有数了,由下而上,逐一放顶。我躲在支架之中最安全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老范像撩老虎尾巴那样小心翼翼,随时准备回撤逃命。铁锤打在最后的那根钢销上,“当”的一声清脆回响,“这根有劲。”老范停下来,不紧不慢地在周围竖起四根支架,说:“躲开。”
人们都退到十几米开外,老范抡起铁锤。打在中间钢销上,铁锤被立刻弹起,连我这个第一次下坑的新人都能感觉到其力度。老范检查加固了周围四根临时支架之后,大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猛地一锤,只觉心脏和几百平方米的大顶同时“忽”的往下一沉,掌子面传来一阵惊呼。那根支柱倒下,四根临时支架却被死死的压住。老范说:“大顶泄劲,没事儿了。”于是三下五除二,放倒其余的支架。
惊魂甫定,老范又拿起电钻,一根两米长的钻头,开始往煤帮上打眼。
什么?出了那么大的力,难道一切还要重新开始?
我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支架之间。
四 劳累
坐罐笼升到地面,小鸟叽叽喳喳,晨光柔和明亮,空气清爽甜香,心里响起知青填写的《我的太阳》“快升起吧,朝阳,你的光芒照亮了一切。”第一次感觉到,这阳光,和它下面的一切都是上天的馈赠。
在采区办公室签到时(下坑前签到表示你要下坑,升坑之后再次签到,表示你活着上来了)值班副区长李向华说,最近掌子面没断层,没故障,不累吧?
不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劳累。
想起中学同桌李昌坤,因为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轮廓分明,外号小块儿,他也是摔跤场上的高手,背麻袋、狗钻裆那俩绝活都是跟他学的。高中毕业后他去一家工厂当工人,一个年轻的师傅用鉄钳夹着铁块,他抡锤打。师傅强势,逼着他不停地打。12磅的铁锤抡上一天,胳膊肿的像小腿一样。几天后,他把师傅叫出工厂,师傅走到清净地方,他回身猛地一拳,重重地打在师傅的脸上。
师傅压根就没想到会遭到突然袭击,愣了半秒才出手还击。他比李高出半头,又是小有名气的拳手,很快就占了上风。但他无心恋战,大喊一声“住手。”
“除非你认输。”
“你打不过我,让我认输?”
“那就接着打,打不死我,没完。”
“昌坤,你才来工厂,我怎么惹你了?”
“你逼我抡锤。”
师傅大笑:“新来的抡锤是老例儿,不想打铁,不打了。”
李昌坤跟我说起这桩往事还义愤填膺。我问:“值得玩儿命吗?”
“你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累,累不欲生。”
我又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个小册子:美国修建东西大铁路,马拉着沉重的马车翻山越岭,走不动的时候,赶车的挥鞭一顿暴打,这时,马会突然挣脱缰绳纵身跳下山涧。残忍的故事说的是“累不欲生”的事实。
劳累,无法言说的劳累,常累得我呕吐,累得我吃不下饭,说不出话。掌子面上一个个都是血肉之躯,难道他们不累吗?难道他们不会想个办法吗?
这个夜班要对付拦腰挡住溜子的断层。原先平平展展的底板交错成阶梯,高低相差半米。溜子不能打弯,只有削底板。打眼放炮,把底板凸起部分削掉。辛苦了站断层的兄弟,在半米高的断层处干活,那儿的风大。
老范不可能反复经过断层上下照顾,有事便喊话,每段传话。比如断层处需要板梁,老范一声“板梁”,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上方,一会儿板梁就由运料道运下来。
吃过干粮馍(就是夜班饭)老范提高了嗓门喊:“快撩煤”,话传上去,可是溜子里的煤越来越少。老范骂骂咧咧爬上去,没一会儿下来说,停溜子,收工。原来命令传着传着就走样,“快撩煤”变成“快收工”,不知谁又加了一句,“往上,从运料道走。”这下掌子面空了,在下头的老范还不知道。
我走进澡堂,伙计们早泡在热水里,大声说着假传圣旨让大家偷懒的乐子。
打那儿,老范再也不敢让人传话了。
五 为什么下坑?
劳累,无休止的劳累,但凡有了思考的能力就会反复想:临走前,校长最后一次来到我住的破庙:“费,你啥时回来学校大门也为你开着。”回去?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暴力驱赶,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升起: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
在掌子面挥汗如雨,直起腰喘口气的空儿,一页页历史碎片飘然而至:
——那年我18岁,懵懂无知,不知报名去新疆的鲁莽的决定怎样伤害了祖母。直到两年后,不堪新疆武斗,溜回天津。祖母知道后,立即拍电报要我去上海,每顿午饭花样翻新,不要说大菜,就连咸鸭、腊肉、糟鱼那些小碟小碗也都装满了她老人家不尽的愧疚。我大口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祖母却不动筷子,含泪的眼睛流露着满足而又忧郁的目光。姐姐说,你认为你一切不幸都是源于祖母在台湾当司令的侄子,一定要去新疆,就是想毁掉自己的青春报复年老的祖母。
—— 祖母的侄子出生那日,乌云蔽空,风雨交加,雷鸣电闪。老人们从未听过腊月雷声,不知这挟雷电而来的麟儿是何方神圣。算命先生讲,贵人天象,定会出将入相。但三岁之内在劫难逃,唯嫡亲姑姑照看方能化解。孩子母亲说,别信这游方的瞎子,哪有亲娘不能带自己孩子的道理。老人却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硬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小姑。孩子的母亲性格刚烈,一怒之下,重托小姑,剪发放足,扶桑东渡。
看护婴儿的小姑,年方二八,温文尔雅,端庄贤淑。算命先生说了重话,哪敢有半点忽闪?遂放下诗书针黹,一门心思扑在侄儿身上,待其过了四岁生日,嫂子学成归国之后才出聘。
那侄儿名叫郑为元,果然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出类拔萃。十五六岁时出落得仪表堂堂,都说郑郎聪慧钟秀,合肥要出人才了。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先进黄埔攻读,后赴意大利深造;通德语谙意文,学贯中西,精娴武略,部属爱戴,层峰倚重。抗战时参加西南反攻诸役,效命行伍,协和友军,运筹帷幄,治军教战每尽勋劳屡建奇功。
那小姑也有了众多儿孙,其中一个孙子是我。也就是说,我祖母亲手带大的内侄郑为元命中注定将要影响我半辈子。
——1970年掀起的一打三反运动势如野火燎原,不久北京遇罗克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我的祖父也因八年前的一场已经定案的天火入狱;伯父因此受到牵连,不堪批斗,悬梁自尽。
天山农场政治部找我谈话,要我跟国民党亲戚划清界限,彻底背叛剥削阶级家庭。不久我也被调离伙房,从一个炊事班长沦为养猪班的工人。
新疆六七年的风雪路走不下去了,河北魏县知青办老李将我调到梨乡。
——1972年春天,听说招收工农兵学员,要户口办准考证。报名的截止日期就要到了,我冒着倾盆大雨去县城要手续,十里泥泞走了两个小时。敲开知青办的房门,老李睡眼惺忪地问,啥事儿?这么早把我叫起来。我说想上大学,他说,钱能通神,拿100块钱我去疏通,只要你没有过杀人放火的前科,入大学,板上钉钉。
几天后,我正拿着小瓶花粉给梨花授粉,老李来了。拉着我走到梨园外的空地,小声说:“你的档案把我吓死,你爷爷蹲共产党的班房,你表伯做国民党的部长。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给你帮忙。你的档案我收着,千万别惹事。”说完,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远去。
好不容易从新疆回来,要是把我押解回疆咋办?
就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上官荘煤矿招工的来了。去煤矿的风险大,但总不似一天二十四小时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可怕。
真的是仅因为恐惧而下矿?
停电宕机万籁俱静之时,每每反躬自问:究竟为什么?
姐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学界、商海、娱乐圈,有谁像你,拼着性命还不知道为啥?”
我并不总是知道自己,尤其不知道肝胆之间、骨髓之中暗藏的无法捕捉的潜意识,但要问哪里有这样的拼命三郎,我脱口而出:“徒手攀岩的勇士。”那些把自己逼上绝境,每个动作都涉生死存亡,每一寸移动都测试极限的人。尽限发挥才会不留悔恨,踏上冥河边的渡船时,早已用尽生而带来的才华异禀、用尽了毕生修炼的知识、技能、脑力和体力,空乏其身、飘入极乐世界。
我想下坑还为了追风逐浪,经历波澜壮阔的人生。
六 Go To
“Go to”软件程序跳转到某特定位置的术语。恨它的人说,自上而下好端端的流程腾跃,特别是多层go to,那个乱啊,真受不了。有个软件泰斗为证明它没必要,愣写了个没有Go to的程序。
但go to还是大行其道,而且不止是程序,连文章也这么go to。文字就像没经过训练的小狗,东看看,西闻闻,遛狗时真怕被带进沟里。
华夏文摘网站有个很不错的写手,汪晶晶。行文恣意汪洋, go to 无限。她知道那不好,有时自己都过意不去,腾跃之前总要加几个字,“行文到此,忍不住要加上一段”。我老实不客气怼她“你就不能管管自己,忍住不说吗?”她不愠不火地回答:“费呀,你说这话就因为没提笔,真动手写起来,就知道go to 有多爽。”
这会儿洋洋洒洒码出好几千字,字字不离主题,说句实话,这样写很累,比下坑挖煤还累。今儿个放飞一把,看能 go to到哪里。
话要从这篇文字的真实性说起,我说上场的都是真名实姓,不信可问读者中的同学、同事,还有上官荘的前矿长。
再说个真人真事:主演《甲午风云》的沈阳话剧团的李默然知道吧?他的胞姐是我同学的亲妈,他的表妹是我自己的干妈。没疑问的话,那我接着往下说。干妈姓韩,东北银(人)儿,我母亲的同事,内科主治大夫。她结婚多年无儿无女,于是管我叫“儿子”。儿子不能白叫,周末接我去住一宿,礼拜天早晨会给我买来一根三分钱的油条,一碗两分钱的豆浆,五分钱当回儿子,我认了。不光是豆浆油条,更因为她笑起来甜美,不像我妈,火气上来抄起家伙就打。有次记不得因为啥事,她抄起鞋刷子要打,我的小屁股能让她打吗?围着床跑,被她抓住,一刷子下去,手柄断了。那是西洋进口的,背面带着镜子的轻巧精致的鞋刷,哪能往坚如磐石的屁股上打呢。干妈跟我说话总是细声细气好言好语,哄着我说话。这点,我妈差的就更多了。我比她矮一头的时候叫她干妈,比她高一头的时候还叫。两家不远,大街小巷常打照面。不管有多少人,她也照样高声喊“儿子”,真让我急不得恼不得,能咋办?谁让我小时候吃了她的豆浆油条呢?
来煤矿的第三天升坑后就忙着批林批孔批周公,眼睛没眨就到了中午。吃了午饭赶紧躺下,抓紧在下次广播前的四个小时睡个囫囵觉。呼噜还没打匀乎就被小李子晃醒“痱子,广播找你。”竖起耳朵听见大喇叭广播“叫费明的新工人请马上到主机室来,有长途电话。”然后重复,看样子见不到我会一直播下去。
跑到主机室,接线生早已在门前等候。我气喘吁吁刚拿起话筒就听见韩大夫说:“是虎仔吗?你妈病了,在急救室抢救,刚苏醒过来。你这混小子,下矿这么大的事儿跟谁说过?俺们老姐俩就你这一个儿子,磕着碰着咋整?你说什么?你现在问我咋办,生米煮成熟饭,你问我咋办?早干啥去了? 我得赶快去看你妈,没工夫在说话。要是把你亲妈气出个好歹,我这个干妈跟你一刀两断。”被骂的灰头土脸,心里盘算要不要马上回天津看望母亲,低头回宿舍,走到门口被拦住,又有内线电话。主机房接线生转接来的,“韩大夫又打电话来,说你母亲已经过了危险期,作为重症心冠病患者留院观察。”(go to 到此结束,没太跑题吧?)
七 不速之客
转天下班没赶上罐车,步行走到井底,升坑时太阳已经老高,强光刺得眼疼。
井口人声鼎沸、头盔缵动,人们说:快来看,天津来的大闺女。
刚升坑,穿着一身黑衣服,没敢往前挤,听见有人问:“大姐,你找谁?”
“找我弟弟……”
相貌会随着岁月改变,声音不会,四个字我就分辨出姐姐的声音,她怎么来了?
冲进澡堂,好歹洗了洗,换上干净衣服。再次回到篮球场,人群已经散开。
人们说,天津大美女被矿长家里的接走了。
为说明矿长家在哪儿,先让我画一张“厂里”的地图。
上官荘长途汽车站下来,那是“西地”。往东四里,是“厂里”。一对砖垛的门楼,钢筋横梁上面焊着“上官庄煤矿”五个大字。
进院,左手空地中央有个篮球场,没人打球;四外是代销点、理发馆、裁缝铺。
迎面,办公大楼,大楼下有条南北走向的泊油路。
路南的西侧:采区办公室、机电科车间,东侧:竖井,洗煤场,通向北京的铁路。
路北的西边:食堂和洗衣房;东边:工人宿舍和几排平房。
其中的一排平房的端头是矿长家。剛走进三米宽六米长的小院就听见女人说笑,那是矿长家里的。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胖胖的。她笑着跟我说:“刚才去买菜,见到矿工围着闺女,俺能让那些不怀好意的脏眼瞅着姑娘吗?我把她接到家来。”
我说谢谢您,这是我姐姐,从天津来的。
“先安排你们休息”,矿长家里的说着拨通了电话。没一会儿,女服来,把我们带到前面一排平房的招待所。里面砖地、白灰墙、木板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女服交待水源、厕所、小食堂的位置之后离开。
姐姐笑脸把她送走,回身横眉怒目,大声喝道:“来之前,你问过谁,跟谁说过?怕你饿怕你渴,怕你冷怕你热,全家三代人的宝贝一声不响就下煤矿。老五哥说,就因为爷爷在蚌埠下监狱、表伯在台北当大官,你觉得前程无望,一定要死给全家人看看。老奶奶刚到天津就传来你下煤矿的消息。”说着竟失声痛哭。
抽搭时续时断,终于可以说完整句子了,原来为搭救祖父,祖母去合肥找杨四爷,他跟祖父合作多年,又是杨武之的胞弟,杨振宁的四叔。他出头,上头会买他的面子。四爷见着七嫂(他称祖父位七哥,祖母为七嫂,早年常在一起)只是摇头,搭救七哥的大事一字不提。都知道这事儿难办,重信之人不敢轻诺,知道就好。
回北京途中经蚌埠,在曾祖母住处过夜。晚饭后,住在隔壁的大伯突然来访,进门趴在地上磕头,祖母大惊,搀扶起来,只见大伯泪流满面,竟不能言。老五哥过来,好歹把他父亲带回家。转天一早趴在地上磕头的是老五—— 他的父亲、我的伯父、祖母的长子夜间悬梁自尽了。堂兄姐们唤醒晕厥的祖母,七手八脚把老人家塞进北上的列车,由老五陪同到天津。
白发送黑发,祖母承受着一生最大的打击,到天津后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就在母亲悉心照料她老人家的时候,得到你下矿的消息。
行文至此,手拙笔涩,竟写不出祖母此刻心境。
眼下正是花季,窗外满树鲜艳的花朵争相怒放。
小时候住在天津承德道31号,每年春天,祖母总要买柳枝和桃花,插在瓶里,天天换水,红绿好几天。老人家喜欢画花、绣花、做奶油花,也喜欢看花,春日再忙,踏青赏花从来不误。要是她知道我的写字台前有一株桃花,会多开心啊。
我心里说,奶奶,我现在很好,比您期许的还要好,您先安息,我就去看。
八 矿长
姐姐说:“偏偏挑这时候,还能找个更糟糕的时间下矿吗?”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房间里只听见闹钟在嘀嗒。
{要是小说,到了如此重大冲突关头,多不知道怎样峰回路转,另起话题才能不露接榫。可真实发生的往事,比独具匠心的设计还要巧妙、流畅,不信?看官请看:}
一片死静之中,忽听敲门声。打开门,是先前那个女服。她说:“矿长刚下班,知道你们从天津来,要请你们吃饭。等着我去食堂看看,安排好了再来接你们。”
女服叫鹿桂云,彦亭村人,身高腿长,眉清目秀,说话柔声细气、行走行云流水,冀南姑娘美,轻薄飘逸。天生丽质,十八岁来矿上班,被安排在高级招待所当女服。
姐姐忙用热毛巾压着红肿的双眼,照着镜子,在脸上狠劲儿忙了一气。
小食堂餐厅就在隔壁,刚坐定,两个少年簇拥着矿长夫妇进来。矿长叫房四喜,六十多岁,身高体胖,慈眉善目,五十年代起就是省人大代表,近来年事已高,日常工作已交付给新一代,矿长只是虚名。
女服们端出岳城鱼尾、太行羊排、四川榨菜、湖南蒜苔。青菜是南方运来的,新鲜榨菜口感极佳。每人面前一套盘碗,看上去一般,其实是纳兰后人,日后名家叶广芩的老爸亲自设计的。矿长十岁下坑挖煤,没念过书,这不耽误他喜欢瓷器,爱屋及乌,他跟叶老成了朋友,啥时候有了稀罕的鹅肝鹿脯就会请老先生来上官荘一聚。
饭后,小鹿捧来一盆小豆粥,盆盖儿上贴着一块水萝卜皮 —— 厨子要客人打赏呢。姐姐拿出带来的两包大前门香烟让小鹿送去。这厨子叫蔡凡响,安徽芜湖人,在省机关食堂做饭,因与省长夫人有染,被下放到这里。
喝着茶水,才说正题。矿长说为治“三高”,领导安排他去天津看病。正在打点行装,来了个天津闺女。请大家见面吃饭,盼着能帮忙找个天津大夫。
姐姐说:“我母亲在天津医学院当大夫。”
“我怕闺女抛头露面,接回家来,哪知接回来的是贵人啊。真是好心有好报啊。”
说到这儿,小饭厅的气氛就活络起来。
我一见金蝉脱壳的机会来了,就说:“姐,你快回天津,告诉老妈,矿长要去她的医院看病。矿长病好们不会亏待咱的。”
姐姐说:“那我赶快回去,给矿长打个前站。”
矿长说:“好啊,正好有个客人要去邯郸坐火车,你要是着急,搭车一起走。”
女服小鹿悄悄走到矿长家里的身边,小声说:“我从来没去过邯郸,要是当天回来,我想去看看。”
“去吧。寿先生一走,招待所就没客人了。万一来个人,有我呢。” 听话音,矿长家里的是招待所的负责人。但寿先生是谁呢?怎么这么尊贵,一定要用矿长的专车送到邯郸呢?
第三章 枭雄
一 张贵喜
我小时候特喜欢洗澡,后来去新疆农场、去魏县乡下没有澡堂照洗不误,尽管自己打水烧水很麻烦。去煤矿,可以天天洗澡,就冲这也该下矿。
更衣厅里很多光着身子的人站着抽烟聊天,脱了衣服赶快去洗澡,洗好穿起来再聊闲篇不行吗?他们不在乎隐私,赤身裸体不当回事儿,我可不能脱光经过众目睽睽的大厅去洗澡。可一身煤黑不洗不行啊,厚着脸皮刚把衣服脱掉就听见笑声。谁在笑?抬头见到一个大男孩匆匆走来。他光着身子连木屐都没穿,赤脚张着大嘴傻笑:“費哥,看你穿制服戴眼镜,文明得不行不行的,脱了衣服跟大伙儿一个样儿。”他脸手煤黑,肌肤雪白,周身看不到一点成年的体征。
小李子说过,我们这批新工人里年龄最小的张贵喜只有十六岁,他爹死于矿难,为养活母亲和妹妹下坑挖煤。“是张贵喜吧?”他笑着点了点头。我拉了一下他的手,哇塞,手怎么可以像玉石般光润?捧起来仔细打量:白皙匀称修长,皮肤熠熠发光像缎子一样,十指尖尖,窄长的指甲薄如蝉翼,美女也不能有这样一双精致的手啊。他笑着说:“成天听人夸我这双手,咱去洗澡吧。”他挣开被紧握的手,转身打开他的柜门拿出肥皂毛巾。刚才跑着去洗澡连毛巾肥皂都没带,真是个孩子。
澡堂中央有一条四米宽的走道,两边各有四个十米见方的大水池。六个水池清凉的冷水没人,两个水池冒热气的黑水里泡着老少爷们儿。
下井太难了,危险、劳累、毫无隐私,还要在黑煤浆里洗澡?
“扑通”一声,贵喜跳进水池,整个人钻进黑水里。半晌才露出头,他抹了抹淌在脸上的黑水说:“下来呀,热乎着呢。”
我对自己说,“委屈你了,秀才”闭着眼滑进澡池。热水拔出了骨头缝里的凉气,冻僵的手脚也舒展开来,非常舒服。
人们在黑水里搓肥皂,搓毛巾,擦干后去更衣厅晾着,咋能在这么黑的水里泡了泡就出去?忽听隆隆声响,旁边水池冒着气泡,原来在通蒸汽加热。
我爬出来,走到旁边那个清水池热水管旁边,用脚趾试了试水温,虽不热也得下去。贵喜跟着下来,冻得他大呼小叫,但再凉也得受着,等到水热,人多以后,水就混了。
我给他搓 过后背,他给我搓着后背,说:“瞧!”
只见门外走来一个肩宽壮硕的中年,光光的脑袋上有个碗大的疤,像鞋底一样的长脸上布满密密麻麻针眼。钉子般的眼光扫过水池,向仰视的人们点头示意,歪着的半个脸露出一丝冷笑,像美国影星布鲁斯·威利斯一样酷。
“往下看。”听贵喜的话,往下一看:不得了,巨根大得不成比例。
“他就是老狼。”
转天说起老狼,范继然问,你听谁说的?
贵喜。
贵喜?老范笑着说:“小家伙满口脏话。开溜子的司机老程逗他,‘你成天 B 呀 B 的,见过没有?’‘没见过大人的,见过小孩的。’”
少不更事的愚蠢、震碎三观的荒谬有着意想不到的滑稽,大伙忍不住爆笑,笑翻了掌子面。
老狼撂下脸问:“爹砸死了,打小没管教才说这等傻话。亏你们还笑的出来?我只想哭。”
贵喜的呆萌不用说了,老狼的大义令人费解,他到底是个啥人呢?
二 老狼的传说
不用打听,上官荘到处是老狼的传说。
说他狠,刚来煤矿那年打架,脑袋开瓢,缝了几十针,落下碗口大的疤瘌。对手呢,颈椎骨折,现在还躺在床上。
说他记仇,一个人不知因为啥破事惹了他,半年后趁人家上山,瞄准打了三枪,一胳膊俩腿各中一枪。
说他鬼难拿,矿长说:“老狼,别看你现在跳得欢,啥时候跳进圈里,看我咋治你。”“干嘛要往圈里跳?我就沿着你画的圈边边跳,气死你。”
真搞不懂,这么个烂人留他干啥?
“能干,老狼真的能干。他进掌子面,不好干的活儿他都帮忙,摆治不了的断层,他密集支护,掌子面老少都听他的。”
{行文到此看到一则报道,佛罗里达州某校在艺术课上向12岁的学生展示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图片,家长说这是宣传色情,结果校长辞职。对大卫的美根那么敏感,下文一定会让很多人不适,跳过去,直接看下节,不影响连续性。}
老范说:“头年矿井停电,没法干活儿的掌子面、掘进头的兄弟都进大巷等车。大巷也没电,只有走着去井底。路上不知谁说,老狼那巨根是蜡头枪,不管用。老狼被激火lb说:‘老子让你开眼,来,拿罐环来。’罐环就是连接两个罐车的8字形的至少20斤的铁环。老狼脱掉裤子,弹着它说‘哥们儿,醒醒。’不管用,又搧了两巴掌,像小孩胳膊一般的巨根举起,他把沉重的罐环套在根部,岔开两条腿走了起来。
人们瞪眼张嘴惊呼,前呼后拥跟着老狼一步步走到井底。
这时故障排除,井底灯火通明。上班的人下来,眼瞪瞪地看着下班的人群簇拥着挑罐环的老狼一步步走来,顿时呼声震天。上早班的矿长吓了一跳,不知井下出了什么大事,打电话到调度室,闹得满城风雨,整个矿务局都知道,老狼一挑封神。
想起俄国尼古拉二世的异人拉斯普丁,老狼有点儿像他,同样上有刀疤下有巨根。
三 绯闻
或许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或许奈何桥畔过于无聊,煤矿从不缺绯闻。这两天招待所传出厨子蔡凡响和女服鹿桂云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真的呢,谁瞧见来着?不是真的呢,为啥蔡凡响调离招待所,去大食堂做饭?
因为老蔡去大食堂,25个卖饭的窗口分出一个,专卖小灶饭菜。
上夜班的好几百,加上机关干部,中午大食堂人声鼎沸。卖饭的排队,每条队伍有二三十口子,只东墙边人少。不用问也知道,那卖的是大家都不愿意花大钱吃的小灶菜。
工人中有五成是周围四省六县的赤贫农民,只吃五分一份的素菜,两成像贵喜和小李子这样的矿工子弟,三成附近村民,他们虽知道下矿的辛苦和危险,但世世代代在此,早已习惯,将死伤置之度外,舍得花¥0.15买一份豆角炒肉丝;只有巨富才花¥0.30买一份的小酥肉 (冀南人把熟肉切片、裹面油炸再蒸,味道不错。)
我下坑就是二级工,加上入坑费¥0.8,夜班费¥0.15,一月三十个班,到手的总有六七十块。没人用我的钱(姐姐回天津后不久,我收到老爸的信,他说,没有人要你那性命换来的钱;别想着挣钱,想着少下坑)我总舍得吃小灶,跟蔡师傅聊聊菜肴的色香味,很快就熟了。
鹿桂云的形象那么好,我没法相信她会看上四五十岁的蔡师傅。直到一晚下坑前在灯房领灯时看到鹿桂云,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工作是在窗口把用过的矿灯拿去充电,再把充足电的矿灯交给要下坑的矿工。不论是交灯的还是领灯的都大声取笑可怜的小鹿。这样生得美好、柔弱的姑娘,怎忍心伤害?
人们很快发现,我的矿灯总比给别人的更亮,于是我又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当然更劲爆得是小鹿和老狼的传说。小鹿生在太行山下,前几天才去一趟邯郸,单纯幼稚,被能说会道蔡师傅欺骗情有可原,可跟老狼又是为哪般?
四 跟老狼杠上了
黑夜里见到迎面开来汽车,总要调低亮度,避免强光照射对方。漆黑的巷道里人们相遇,也会摘下矿灯,只照脚下的路。用矿灯晃对方的不是十万紧急就是找打架。
同样井下也不可以用矿灯照人眼睛,别人照你,也不要报复。
这天下班晚点,我和贵喜走进大巷时,整个掌子面的人都在等车,这时有道强光射来瞳孔快速回缩;强光移走瞳孔再次放大;如此反复扫来扫去的矿灯,非常不舒服,而且这寻斗的灯光极极具侮辱性,果然对面传来狞笑声。我忍不住摘下矿灯,对着那晃动的光源狠劲晃了起来。
“拿矿灯照我老狼的报个大名。”
这时一趟满载煤面的矿车驶来,人们纷纷爬上专门预留的空罐。上了罐车的老狼站起:“小子,看我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贵喜拉住我说:“費哥,咱等下一趟车。”
忍受胯下之辱,太窝囊,太对不住自己。而且,而且他还在侮辱欺负我心中女神,想到这儿不禁热血喷涌,真想跟他拼了。转念再想,不行。就算把他打倒在地,他成年累月伺机报复,咋办?再说打架他是八段高手,我连个业余段位都算不上,能对打吗?
“費哥,认头吧,谁让你反过来照他呢?”
秀才遇见兵,让秀才从痞子胯下爬过去,对不起斯文。让无赖软化,又不符合其性格。假如你是我,下文怎么写?
很好写,一五一十记下实情就是,生活自有无需编造而自洽的逻辑,您瞧
五 短兵相接
贵喜怕我吃亏,洗澡、打饭、打水,寸步不离。我嘴上跟他敷衍,心里却想起打斗时的李昌坤,能接受的只有两种结果:或全胜、或被打死;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会爬起来接着打。为什么只跟我说呢?他怕我受欺负,告诉我如何面对霸凌。他跟人玩命,只为不干重活。重活,我能忍受,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要忍受被当众羞辱,这比被暴打还要难堪。我能忍得了吗?
怎样邪恶才会把一个人羞辱到做不起人的地步?尽管这野蛮就在周遭、天天可见,但如今灾难临头,我能现在认输,一辈子自责吗?想到这儿火由胸中起,恶向胆边生。
跟我并排走路的贵喜拉了拉我的袖子,“老狼来了。”抬头只见他和老范从大食堂出来,走下台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计算着,多么接近才能冲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离六七步远的地方,他站定,半个脸笑着说:“痱子,你跟我老狼叫板,有种。”
跟他一起走来的老范忙说:“不打不成交嘛。”
痱子?他叫我痱子?
只有居高临下的长者,像矿长、区长;或特别要好的朋友,像小李子、贵喜才会这样称呼。开口“痱子”,显然在示好。
我忙示弱说:“是我不对,不该拿灯照你。”
“听老范说你是高中老师,不是你不对,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憋足的火气消散,我像个撒气的轮胎,再没有发火的底气。
“换谁我也饶不了他,但你是秀才,英雄不伤秀才。”
“老狼海量。”
“人都叫我老狼,哪天你写书,还是记下俺大名,俺姓黄,黄乾贵。”
原来他姓黄,套近乎的话,该叫他“皇(黄)子”。幸亏没人想跟他套近乎,要是都那么叫,让他上了大位,还不知他会大伙儿带到哪儿去呢。
六 王雁
采区宿舍门口有一排水池,矿工们在那里洗黑衣服。汗水浸透的工作服散发着难闻的体味和汗臭,转天再穿着下坑,黑衣服像铁皮一样又凉又硬。所以,不管多累我也要把黑衣服洗净晾干。这天小李子问,为什么自己洗?机器洗的干净,烘干机烤的温热,而且洗衣房服务免费。有这样的好事儿?好几个礼拜过去,我咋不知道呢?转天升坑洗澡后,跟小李子一起去洗衣房。脏衣服放在水泥台上,一个大妈走来,拿出一对竹牌,一个给我,一个拴在我的脏衣服上,晚上就能凭牌领干热的衣服。
小李子望着她的背影小声说:“她就是老财主的孙女王雁,打死她爷爷的是老狼的爷爷。”
“那可是世仇啊。”
“祖辈的恩仇早已淡化,他俩处的不错。”话音到此截断。
自从看到王雁的背影,总在路上遇到她。岁月爬满了她的眼角眉梢,劳作让她驮背弯腰,然腹有诗书气自华,眉宇间的知性,举止中的文雅,端的与众不同。
有天在大食堂吃饭,她端着饭菜、夹着杂志走来,问:“我能坐在这儿吗?”
我站起说:“当然、当然。”
她把那本红旗杂志垫在水泥凳上,坐下问:“是费明吧?我是王雁。听小李子说,你先前是老师。”(整个大饭厅就俺俩坐着,其余都蹲在凳子上吃饭。)
说着说着,她突然问:“看过雨果的《九三年》吗?”
我愣在那儿托着掉在半空的下巴。看官,这可是偏远的冀南煤矿,1973年中国文化大革命之中,一个洗衣房大妈突然说起1793年法国大革命,太不可思议了吧?
终于定下神来,我说:“雨果的书不好读,《九三年》太多的议论、畸形的人格、失真的故事,那个把罪犯放走,自己顶包的情节更没有真实感,没有真实感,这本书就没法看了。”
“这本书里有作家对血腥暴力的厌恶,对革命运动的反思,对人道人文的缅怀。你可能觉得狄更斯、托尔斯泰更伟大,但雨果却是他那一代名家的宗师。”
我说:“《巴黎圣母院》好看。”
“你注意了没有?这书名时地点,九三年的书名是时间。”
“有意思。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中国的小说的标题都是地名,三国、水浒、红楼梦都是地名,还真想不起来有一本书像九三年这样,用时间命名的小说。”
“红楼梦说,朝代年纪失落无考。确实,那个故事几乎可以安插在几百年中的任何一个时段。这在西方文学中很少出现,很多书开卷就交待是什么时候的故事。”
谈话继续,我如沐春风,只觉醍醐灌顶。三生有幸结识这样一个有文学范儿的洗衣房的女工。
她受过高等教育,而且专业对口,怎么会在洗衣房上班?
她啥时候毕业?在煤矿又有怎样的经历?
七 寿明英
王雁1954南京矿业学院毕业,回上官荘帮助老爹打理煤矿。读书时结识金陵大学电机系的学生寿明英,他是浙江绍兴人,上海杨树浦发电厂总工程师王一定的宗侄,(王一定原姓寿,自己改姓位王)曾在南京供电局工作,后来到上官荘继续他们爱情的童话。
他来时带来一对家传的波斯猫,蓝眼睛,白长毛,很安静,叫的声音细微轻柔,特别惹人爱怜。
寿工程师喜欢猫,下班不声不响走到家门口,轻轻地学一声猫叫。
他设计的电器机械,从不署名,只在图纸得右下角画一个猫脸。要是一只微笑的,这活儿不急,可以慢工细活儿;板着面孔的,不能拖拉;要是满脸泪痕像那爱哭的萌态可掬的波斯猫,就刻不容缓。车间主任金泰安一直保留寿工做的图纸,我亲眼看过右下角钢笔随意两笔画出的呼之欲出软萌的波斯猫。
1956年公私合营,王家的煤矿被接管,王雁这个矿长只分到一点股份。1957年反右,王雁成了右派,被连降三级,从总工程师到制图员。1959年正式成立上官荘煤矿,王雁那一点点股份被没收,成了一般底层员工。文革初,又下放到洗衣房劳改。
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也从没放过与世无争软绵绵的寿工,文革时他身上挂着两个铁丝笼子,里面装着像他一样懦弱的波斯猫。太阳底下暴晒一个下午,两只猫都死了。
促生产了,他恢复工作。
前不久的一个夜晚他没回家,转天早晨人们发现他死在绘图室里。
他老爸闻讯,旋即来到上官荘。在那余悸犹存的年代,老人家一身笔挺的西装闪烁着凛然之光,什么职称头衔都莫须有,那气宇轩昂,那书生正气就让人肃然起敬。
他被立即请到招待所。
老人家说,此行两个目的:一是儿子暴死要定为工伤,二是要带孙子回南京。
人事科长说:“寿老,您说的这两桩事儿都不好办:寿工常年抑郁,周医生还为他请来专家会诊,都说他是自寻短见;他跟王雁就一个儿子,就算让您带走,王雁刚死了丈夫,又要带走她的儿子,您老忍心吗?”
“王雁是我儿媳,我跟她说话;提到心理疾病,你把周医生叫来。”
周医生被带进招待所,老人说起英文,从心理疾病的成因、诊断到治疗,要是周医生压根不懂英文倒也罢了,权当那是西洋音乐;偏偏周医生写过英文论文,知道弗洛伊德、卡尔·荣格、梅尔兹·艾伯特那些如雷贯耳的心理学家的大名,老人家的这般口若悬河,早就吓得他贼眉鼠眼,只剩下找洞逃蹿的份儿。
医院院长后来说,生理猝死的原因不少,心脏病、脑溢血、肺栓塞、肾衰竭等等急病都是可能;寿工只是近来情绪欠佳,硬说抑郁成疾而致自杀恐怕不妥。
房矿长说,老人家痛失爱子,千里迢迢跑来讨个说法;唉,工伤就工伤吧。
老人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在法国当医生,就这个小儿子不听话,非要来这里。有人说我为了那几个抚恤金,不会的,那笔钱都给王雁,我一个不要。
当年离开南京时,老人对儿媳说:“昨天,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今天,我把儿子交给你;明天,再有什么事儿,我找你说话。”现在老人家亲自跑来,要带孙子离开,当然是情理之中;再说,孩子马上要升高中,南京中学肯定要比矿山子校好。
于是,看似不可能的两桩大事就这样了结。
王雁虽仅送走了仅有得儿子,但陆续收养两个死难矿工的女儿,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能过得。
但寿工究竟怎么死的?坊间传闻:寿工身体不错,经常跑步打篮球,经常查体,没有引人注目的病史,生理猝死基本可以排除;人缘好、招人喜欢,办墙报、画漫画,积极参与各种活动,抑郁成疾也不像;剩下只有一种可能,缘于一个突发的不堪忍受的事件。
好事之徒猜测:他体能欠佳,婚后十年才得一子,最近南京那边不断寄来虎鞭鹿茸之类的壮阳猛药,会不会因此王雁才有外遇?
传播性绯闻非常不道德,无视他人隐私和尊严,伤害他人声誉和生活。再说,性饥渴、性诉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只要与你本人无关就不该说三道四。再说,即便听到小道消息,也都不忍心传播,寿工这个人实在太好了。
我到煤矿这个传闻像一阵春风过去,了无痕迹。
但,这难免还是要想,害得寿工痛不欲生的男主究竟是谁?不论是医院儒雅的院长、有着两房姨太太的叶老,还是在这儿劳改的石景山的流氓头子,没一个能入众人法眼的,那神秘的男子究竟是谁呢?
八 盲人
夜班辛苦,但早晨能赶上看热闹,也算个补偿。
每天一早大食堂门前人头攒动,像集市一样热闹,贵喜吃过早饭总要挤进去看。一次他拿回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治虫牙的特效药。卖药的把纸包里的粉末倒进嘴里,再喝水就能吐出一大堆虫子。我跟他说,虫牙不是虫子,是细菌产生的酸性物质腐蚀了牙齿。“那为啥还叫虫牙呢?” 说着打开纸袋。我要了一点,放在塑料袋上,倒了一点水,干虫末立刻膨胀。贵喜憋了一会儿说,就算那人是个卖假药的,也不能都是骗子。
人多的地方他就要去,想去就去呗,但不行,一定要我陪着他去。“为啥你跟小李子说书看报,一说就是半天,让你陪我去听秦腔你都不去?再不去,我不理你了。”
“好吧,跟你去听。”
大食堂门前有片空地,边上有卖小吃的,玩杂耍的。中央有一对盲人在唱《武家坡》,每天一段。一个七八岁瘦小的姑娘拿着草帽收钱,将收到的崩子、毛票、饭票分门别类,一一收好。她是长女,除了演出,还要帮着父母持家理财、照顾三个发育不良的弟妹。这天盲人夫妇拿起三弦唱小调,来听整本武家坡的都散了,盲人忙说,好走,走好,赶明儿再来听王宝钏的寒窑一十八年啊。
盲人唱秦腔,没有调的嘶喊不中听,要不是为了陪贵喜,我情愿帮小李子推敲文字。他经常给矿山日报投稿,练习写作非常认真。
这天下坑时贵喜说:“《大登殿》是《红鬃烈马》最后一折大戏。我听过梆子,明天升坑听秦腔。”
不知哪个好心大妈带闺女去女澡堂洗了个澡,乱蓬蓬的头发梳得光光的,戴着绿发卡,又穿了件崭新的红绒衣,变了个人儿似的。她爹娘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新洗的衣裳。那天她娘唱得格外卖力,那高音飙得真怕唱不上去。
篮球场人山人海,要说小闺女计算的挺准,收场大团圆正赶上周日歇班。小闺女那翻过来的草帽堆满了饭票,她乐不可支地道谢。最后把草帽放在地上,跪下磕了四个头,感谢四方叔叔大爷捧场。
盲人说,明儿个开场,唱豫剧《朝阳沟》,现代戏,大伙儿可早点来听啊。
第二天去听新戏,没人了。
都知道他们住在牛儿庄看庄稼的棚子里。找到麦地,只见棚子被掀翻,被褥、衣服散落在一地,全家人在那里痛哭。原来夜里,恶人抢走了饭票,强奸了女盲人和她不到八岁的闺女。
听到这惨剧,人们奔走相告,很快,地头就聚满了上官荘的矿工。盲人夫妇站起来说着弹着唱着哭着诉说他们那夜的经历。
这样的悲剧不知如何申报,又有谁会为这名姓不详的盲人一家主持公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事儿渐渐为人淡忘。
一个月后一个年轻人来大门口兜售饭票,数量巨大引人注意。有人说这是司务长郭世和监守自盗,偷出饭票倒卖。郭世和听到肺都气炸了,我郭世和有这样low 吗?谣言越传越盛,老郭急了,非要差个水落石出,还他一个清白。
老郭掌管两个两千人吃饭的大食堂,人脉远非一般人能比。他很快查出,是邻村一个不良青年所为。钓鱼破案,把他骗到食堂仓库,几个彪形大汉拧住他胳膊,要带他下井,封在报废的巷道里。小家伙吓坏了,交出口袋里的饭票,交待罪行。
老郭说,息事宁人,这事儿就算了吧。
大家都不服气,这样的混账也能放过?老郭说,他是俺村里老王家的宝贝儿子,不放过又能咋着?再说,盲人一家连个户口都没有,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告状。咱不管,这事也闹不起来。想办法找到盲人,把饭票送到他们手上就很不错了。
大家都说,这样不了了之,谁能咽不下这口恶气?
说话要割麦子了,看地的老农走到地头。看见棚子边竖着根长杆,杆头吊着一件上衣,正是几天前失踪的老王家儿子穿在身上的衣服,那小子失踪多日,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众人不解这中间的套数,熟悉老狼身手的人奔走相告,端起大海碗猛喝烈酒。
九 修座钟
王雁跟我说:“才翻出《九三年》,你要是想看呢,家去。”
周末我破例歇了一天。老范问我,歇班干啥?去王雁家里取书。他做了鬼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懒得跟他罗嗦,反正我不挣夜班费、下坑费、干粮馍,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王雁家在西地家属院。早先她和寿工都是大牌工程师,他们那三间瓦房算是上档住房。走进迎面客厅,养女端来一杯开水,嫣然一笑,懂事知礼,有其母必有其女。王雁说一会儿有人来修座钟,座钟是从南京带来的,20年没操心,最近不走了。
没一会金泰安提着工具箱,老狼杠扛着台钳进来。金泰安是寿工的粉丝,跟着学画多年,寿工去后,墨笔画就数他了。他长得一般般,但大拇指特别,那个指甲的宽度是长度的两倍,像是切了一截似的,非常扎眼。我这个人很不地道,就喜欢看人家手,要不怎么会爱上张贵喜了呢。我也端详过王雁的手,引得她不适:“痱子,你在看我手上的老人斑那?我爹也看着心疼:这么早就有老人斑了。其实没啥,岁月的礼物嘛,我也四十了,半生多经变故,显老很自然的。”
寿工不在了,金泰安为他的未亡人做事儿应该的,他来,一点都不奇怪。
桀骜不驯的老狼成了金泰安的小工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而且,还扛来十几斤重的台钳,难道他事先就知道会用着这个固定散件的夹具?
几句寒暄,他俩就摘下重锤、銅链,取出机芯,把座钟放倒,“当啷”一声,一个黑色的机械装置掉下来,那是断裂的擒纵器,控制重锤下降速度,驱动齿轮的装置。金泰安取出铁片,锯、锉、钻孔、打磨,跟旧的比较;装上去拆下来,反复调试。忙到傍晚,惠更斯座钟终于发出了在寒山寺才能听到的空灵钟声。
两个孩子收拾打扫,摆好桌椅,端出香喷喷的雨花茶。王雁说,吃顿面条行吗?话音刚落,老狼拿出面盆,从面粉袋里浍出两碗面,挽起袖子,认真洗了洗手,和好面饧着。又去灶火间,点着煤泥做的煤饼,烧了一大锅水,让闺女留在那儿看火,他回来擀面条。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什么东西在哪儿,他一清二楚。显然,他来过这里,
而且不止一次。
老狼不缺女人,不要说半老徐娘,就是黄花闺女也是一抓一把,怎么会一趟趟往这儿跑?
王雁知书达理,曾是寿工,一个能写会画,能弹会唱江南才子的妻子,怎么能容忍鄙俗不堪的老狼?
性,未必是主题,那又是什么让这天壤之别的两人走到一起呢?看到王雁对他的那微妙眼神,跟他必跟别人少了一毫米的距离,我觉得自己连泥猪土狗都不是,甚至不及草芥沙石。悻然狼狈之感油然而生,顿觉无地自容。
无法想象,心目中女神们一个个拜倒在其门下,
老狼无处不在。
老狼让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