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之间

小姑妈

1984年秋,父亲因阿司匹林过敏,几个小时后去世。老婆立马去北京,照顾祖母和儿子。

天大的悲情想跟小姑妈诉说。她年近六十来美国打拼,在纽约上州一个台湾小老板家帮佣。那时我到美国才三个月,在纽约皇后区与两兄弟合租一个人单元。这俩当是富家子弟,从上海来此经年,只落得一身艾滋病,连电话也没有。附近的公共电话不好用,打个电话要坐七号车去曼哈顿 (Grand Central Terminal) 大中央总站。两毛五电话费加上来回车费是个不小的数字,可小姑妈给我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把电话号码的数字的先后顺序对调一下呢?末尾的两个数字调换之后居然打通了。谢天谢地这回终于打通, 可找到您了,她说,你怎么这么笨?一个小小失误,让你忙乎两天?我没接这个话茬,说起父亲意外去世,她平静地说,再过两天是周末,她来纽约再说,那样平静,多半早已知道。

周末来到我的住处,她说要回北京奔丧。我哭着求她,我爹才死,您再走,我就没依没靠了。我跟您在这儿相依为命,我养您老。她马上翻脸说,你现在哭,你让你老婆占我的房子,我才要哭呢。我当时就懵了,咋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姑妈早年北大毕业,我至今仍保留马寅初签署的她的毕业证书。1956年《世界知识》有一张她随团访问意大利的合影, 祖母让我去报亭一口气买下20本那个期刊。文笔很好,编译的文章刊登在《新观察》《世界知识》《中国妇女》杂志上。 1978年她曾让我帮忙翻译一篇几百年前,毛利人驾独木舟去澳大利亚探险的文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翻译完了。她看了看说,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英文。她在妇联工作,1956年随团去欧洲访问,相片刊登在《世界知识》上, 祖母知道后,让我去门口的报亭,一次买断那里的《世界知识》。

做过周恩来的翻译,曾在全国妇联、后来在故宫博物院供职,一辆自行车每天经西华门骑入大内,去武英殿翻译文物介绍,自谓武英殿行走。她退休那天,武英殿的“殿长”上班时被驴踢了一蹶子,迷迷糊糊地看着辞呈说,不能这样让你走啊, 好歹也在这里辛苦几年,来人那,给费女士拿一对花瓶。转天一下子十几份辞职信递上来,这才知道,头天被驴踢的有多厉害。

小姑妈年轻时曾有人为她介绍几个部委的贤能,都被二姑的负面的评论打退,于是小姑妈一辈子单身,正好为二姑抚养孩子。

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每年开学的学费是笔不小的开销,但总能收到她寄来的20块钱的汇票。我至今保留着她给我买的削水果小刀,她去世几年后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躺在她留下的电褥子上很快入睡。梦中她来了,对我说,我是个有心计的人吗?是个看重钱财的鸡贼吗?是个身在纽约却知北京琐事的神仙吗?都是你二姑告诉我的。

醒来一身冷汗。是啊,她在北京的房子,留下的古玩字画浮财,都在二姑手上。当年她轻信二姑妈挑拨,让她误会,让我生气。

自爆家丑,揭开见不得天日的个人的隐私,吊打家族的和自己的灵魂很痛苦,但都为各自利益,往往更加狗血。让我学学卢梭、老狼那样,说出全部的真实。

几年后小姑妈再度来美国,仍然在华人家里帮佣。华人最歧视华人,无论是台湾的香港的大陆的中国人每时每刻都在告诉你,你是下等人。她哪里受得了那样的窝囊气?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换了一家又一家。我说,您又不是不会英文,干嘛非要在中国人家里受气呢?在纽约时报的广告栏内就找到一个附近的犹太人,老两口经常出门旅游,不用做饭打扫,只要招呼着来干活的清洁工、园丁,哪儿坏了,打电话找人来修理就行,几乎不用动手的名副其实的管家。因为语言优势,她成了不二人选。

长岛是个狭长的半岛, 有三条贯穿全岛东西走向的公路,北方大道在平缓的小丘茂密的古树间穿行,南面的小丘和大楼挡住大西洋的海风,北部海湾出奇的宁静,那里住着纽约顶级的富豪。老先生清瘦好客,每次我去接姑妈去我那里过周末,她总要三下五除二地忙忙家务,收拾要带的东西,她忙她的,他总要跟我聊聊。他说他很喜欢中国名言:“英雄莫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 这话简直就是他的写照:9岁孤身来到美国,海关员工听不懂他的波兰话,就在他挂的牌子上写了Black,于是这就成他的姓。犹太人帮犹太人,加上精明勤快,很快打出一片天地,住在长岛安家,在马塞诸塞州买了个小岛。

1997年春天小姑妈打来电话,说:“老先生得了癌症,思想负担很大。我开到他说,这病没啥, 要不让我的侄子给你来个现身说法?” 我给老先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手术和化疗都没有传说的那样痛苦。我去过您家,您看我不是一条好汉吗?1999年,姑妈早就离开那里, 想不到女主人来电话,老先生已经痊愈,感谢我的鼓励。

1997年秋听说姑妈要开餐馆,请老三做搭档。我打电话去说:“您挣的钱不容易, 别打水漂。” 老三是我表哥的表弟,人不坏,晓旭带走了我的魂魄之后,是老三跟我对饮,一夜喝了两瓶威士忌, 喝得我酩酊大醉,他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但说到做事, 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开餐馆已经赔了两家, 跟他合作多半血本无归。姑妈执意不听。我说:“那就少出一点。” “晚了,全部积蓄,三四万美金都给了老三。”我说:“算了,给他算了,千万别跟他去阿拉巴马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不单钱没了,人得罪了,还要生一肚子闲气。” “已经辞工,不再给犹太人当管家了。女主人听说她要辞工职就哭了,她说:‘我丈夫还在化疗,你这时候走,他会很难过的。’ ‘我这辈子就这一次下海,让我走吧。’”

1999年,小姑妈突然从阿拉巴马州来加州找我,餐馆的生意做不下去,她跟老三反目成仇,三万多块钱打了水漂。她打算来我家住两天,养足精神回北京。我说为什么不在美国再做两年,攒了钱再回去?她说回不去了,把老先生彻底得罪了。打电话问平安总要的呀,姑妈拿起电话。十分钟电话后,她开心地说,要回长岛继续当管家。行文到此,感叹美国人的宽宏。

2001年,她又要回国,再劝也不听。北京的雾霾让她很快得了肺癌。她非常俭省,我给她带去的止疼药从来不吃,要等到最后,最痛苦的时候再吃。哪知道最后两天最痛苦的时候,那药那针都不让用,为了在她死后,这些药物都可以变现,人心的歹毒。她也在意的她的财产,这是她能得到关注和尊重的本钱。自她病重,探访的亲友不断。不久我堂兄到,小姑妈很开心,拿出那对从不示人的花瓶嘚瑟,然后说这两天来人多,拿出来放不回去了,你先保管。转天一早清醒过来,找堂兄讨回。堂兄说,既然让我保管,我就让老婆连夜带回上海。那对瓶当年有人出价80万美金,彼时淮海路的两间旧房要价才10万美金,由此可知那对花瓶如今绝对是天价。

堂兄跟我说,为什么要把花瓶带走?不带走都归了二姑,二姑最坏。小姑妈去世后不到一年,堂兄也去了。二姑说,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小姑妈叫他走的。

堂兄住着淮海路537弄,堂嫂的房子。我去,堂嫂天不亮去买小菜。我跟她去过一次,她杀价杀得我看不下去,多一分钱又怎么啦?去人民剧场看评弹,她一定要我买最好的票。剧场里她开怀大笑,介绍评论不断。我是看热闹,她在看门道。祖籍无锡,一家人都会唱评弹,老爸是杨树浦发电厂的总工。我知道至少有三个远亲是杨树浦发电厂高管,职务最高的是她老爸。2019年再去找堂嫂,“萨宁?” “虎仔” “等一下” 门开了,看到久违的堂嫂,我抱住她大哭。她已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每周乘公交学画,临别给了我一把她画的团扇。

2006年,小姑妈病危时说:“后事已安排,亲属都能分到一点浮财,唯有你得不到分文,你的条件比他们好。等我走后,做两件事,第一,让社美国安部门停发养老金,(这才知道老先生每年都为她缴很重的税,这样在她退休回到中国后,每月仍可拿到几百美金的退休金。)第二,告诉老先生,她的离世。” 老先生接到电话问我,什么事儿?我说报丧,并致谢。他问,真的不要我做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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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旭搬到长岛的东端, 我也搬到不远的一个心理医生家里,她比我年长几岁,离异,两个女儿在外地上学。她对我很满意,只收四五百块房租,条件是我的行李卷不要打开,被褥全部用她的。一楼的客厅很大,经常接待前来聚会的几十个心理学家。二楼有三间带卫生间的寝室,我住的那间阳光充足。几天后的周末,刺眼的阳光和窸窣的声音把我唤醒:她穿着睡衣,为我端来热乎乎的早点。接连几晚她都要来看我,问我睡得好吗?我有点不舒服,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一天早晨听到个男声,什么人?她告诉我,那是前房客,一个水管工。偶尔来了,自然留宿。这让我更加不舒服,后悔不该搬来。大概是看我软硬不吃,早了个借口厨,请我择日走路。行李都没打开,走路很丰便,我第二天就搬回原来的地下室,老房东还没找到续租的房客。

她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经不住她气头儿上的一句话?半年后又打来电话,说她的房子已经卖了,要去佛罗里达找原配。很多家具衣物都不带了,来吧,看看有什么入眼的。

长岛有40%犹太人,走进他们的小区打听路,他们会不厌其详第告诉你怎么走。那样耐心,甚至让我怀疑他们在显摆文明和教养。

我供职的公司,稍微管点事儿的都是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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