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阿霞》

1
我二十五岁那年翅膀刚刚硬就飞出国门。那时候健康、年轻、快活、富有、无忧无虑。喜欢哪儿呆在哪儿,住腻了就出发。我不大喜欢古迹文物等人文景观,悬崖瀑布大自然景象甚至妨碍思考;我喜欢听人们的笑谈,看他们的举止,快活的人们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只要人扎堆的地方,我准去。
初夏的阿尔卑斯山脚下风光迤逦——拱桥、城堡、椴树、古朴的葡萄园。夜晚,月亮爬出屋脊,照耀着哥特式钟楼和铺满石子的小路;闪烁月光像碎金一样撒在黝黑的河面,照亮铺满石子的小路;窄小的窗户发出的点点烛光,诉说着各自的秘密。广场上一条狗窜出又跑得无影无踪,远处传来巡夜人懒洋洋的吆喝和温和的狗叫声。晚风扑面而来,空中飘荡着椴树的甜香。
白天,莱茵河畔有条底朝天的小船,浅色头发的男孩们从船的两侧往上爬,河面上松弛的风帆在浅绿色的细浪里轻轻荡漾,汩汩作响。小城外,白蜡树下有一座圣母雕像,她那忧郁的目光透过树枝打量着来往的行人和对岸那座名叫勒的小城。远方的传来华尔兹舞曲,贝斯发出有节奏的低音;小提琴在变调演奏;长笛一直欢快地吹着。
那是大学生在开Party。

2
Party盛大隆重,有的穿着旧式的大学生制服;有的是马靴骠骑兵的装扮;有的戴着特色的民族小帽。这样的聚会通常在午饭前开始,乐队演奏欢快的曲子,大家吃着、喝着、唱着、抽着、笑骂着,通宵达旦。
临街的小旅馆飘着彩旗,大学生们坐在椴树下的桌子旁边说边唱,狗懒洋洋地躺在脚下,乐师们快活地演奏着,低矮的栅栏前聚満来看热闹的人们。
人群里听到俄语对话,一个男声问:“阿霞,看够了吗?”
“再等等。”一个女声回答。
回头看见头戴八角休闲帽,身穿宽松上衣的年轻人,他挽着一位姑娘。姑娘个儿不高,大沿草帽遮住半个脸。
“俄国人?”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是,俄国人。”
“真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也没想到,”他打断了我:“这样不更美妙吗?我叫哈金,这是我的妹妹阿霞。你的名字?”
“我叫恩。”
聊起来才知他们出国旅游,跟我一样也是漫无目的,一个星期前才来到勒城。说实话,我看不惯俄国人,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尤其是洋洋自得的神情,颐指气使忽儿又变得猥琐胆怯。我回避俄国人,可哈金绝对是个例外,他年轻阳光,柔和的眼神、柔软的卷发,单凭说话的声音就能感觉他在微笑。
他的妹妹也很可爱,微黑的孩子般的脸,清秀挺拔的鼻子,亮晶晶的眼睛,还没完全发育的少女身材。
“去我们那儿吧。”哈金说,“阿霞,要不要回家?”
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哈金继续说,“一个有葡萄园的房子,那儿地势高,山下景色一览无余。天黑后,月光下的莱茵河别有韵味。”
穿过低矮的城门,小路两旁长着葡萄藤,沿着石头围墙走了几步,进入窄小的篱笆门。太阳刚刚落山,酒色余晖照着绿色的藤蔓、古色古香的廊柱和明亮的窗户,照着铺满石子的庭院。
回头眺望,莱茵河两岸草木葱茏,河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在夕阳里闪着金光。岸边小城秀美,山丘田野清新,天空清澈悠远,山上微风拂面。
“这地方真好。”
“阿霞找的。”哈金说,“喂,阿霞,上菜,咱们在外面吃晚饭,外面音乐听得清楚些。觉察到没有,华尔兹舞曲在近处听起来粗俗刺耳,远处却美妙动听。”
阿霞和房东太太抬着托盘,上面摆着瓦罐牛奶、盘子、刀叉、白糖、野果和面包。阿霞坐下摘了草帽,茂密的黑发卷散落在光洁的脖子上。她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跑进屋,又跑回来,轻声地哼着歌,有几次竟笑出声来。那歌声不像出自口中,而是来自她的心中。坦率、明亮、勇敢的眼睛微微眯着,一会儿,那不可捉摸的目光又变得深情温柔。
黄昏的天空淡蓝火红,继而明亮鲜艳,再后暗淡朦胧——最后消融在夜色里。谈话平静温和,像周围的空气一样。我们喝着莱茵葡萄酒,听着悦耳的乐曲,街道的灯光映在河面,在波涛里闪烁摇曳。
阿霞垂下头,卷发落在眼睛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她困了。回屋并没有点蜡烛,而是久久地站在虚掩的窗前。朦胧的月色照着莱茵河,带棱角的玻璃杯里的酒也闪烁着神秘的月光。风收起了翅膀,送来温馨的芬芳。
哈金送我上路。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小石子从身后纷纷滚来,原来是阿霞从后面追了过来。
“没睡觉?”哈金问,她没搭话,从我们身边跑过。
山下几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照着树叶的背面,烘托着节日般的气氛。我跳上渡船,跟他们告别,哈金说转天会过河看我。小船驶向急流,艄公用力地把桨插进黑幽幽的水中。
“你冲破了月光。”阿霞朝我喊着。
低头看,小船周围翻滚着黑色的闪光。
“再见!”又是她的声音。
“明天见。”哈金跟在她后面说。
小船靠岸,回头望去。对岸已看不见人影。长长的月光像一座架在两岸的金桥,河面传来的圆舞曲像依依惜别的声音,我的心在婉转动听的乐曲中颤抖。穿过黒黝黝的田野,吸着芳香的空气,沉浸在莫名的甜丝丝的苦闷中。幸福……但为什么?什么也不企盼,什么也不想……但我是幸福的。“难道我在爱?”但没等想明白就睡着了,像摇篮里的婴儿。

3
第二天早晨,窗外传来歌声:还在睡吗?让我的六弦琴把你唤醒……哈金的声音,我急忙去开门。
“你好,”哈金说,“清新露水滋润的早晨,百灵鸟在唱歌……”卷发发亮,颈项雪白,脸颊绯红,他像早晨一样新鲜。
我们坐在小院的长凳上,哈金告诉我,他无忧无虑地荒废了青春,待要发奋为时已晚。我告诉他我的人生计划,顺便说起前些日子跟一个寡妇的没有结果的恋情。他默默地听着,似乎并不同情我白白投入的感情,只是出于礼貌,陪我叹气。然后,请我过河,去他那儿看画稿。
客厅里,他打开画稿。能感到浓郁的生活气息,奔放的气势,但所有的画作都没有完工。
“怎么会这样呢?”
他叹着气说:“你问得好。有什么办法呢?我没认真学过,再加上该死的斯拉夫人的放纵。动手前像鹰一样展翅翱翔,大地似乎都在为我移动。可真要动手的时候,立刻倦怠懒散。”
我安慰他,他却挥了挥手,把画稿扔到一边。“如果有足够的毅力,我会有所作为的。耐心不够,就只能是一个才疏学浅的贵族少爷。咱们最好还是去找阿霞吧,她可能去那边的古堡了。”

4
山下的溪水欢快地奔向莱茵河,走在茂草树间的小路上,哈金兴致勃勃地描述山间河畔的景色,捕捉跳动的光斑,他的只言片语散发着艺术家气息。
光秃秃的岩顶有一座顶端已经开裂的炮楼,破碎的围墙上长着苔藓,小树从古老的炮眼钻出来,树枝下垂,轻拂倒塌的拱顶。
沿着石子路走近大门,只见一个姑娘穿过碎石,在深谷边缘的墙头坐下。“瞧,阿霞!”哈金叫起来:“你不要命啦!”
阿霞转过脸笑了笑,没动。哈金担心地指着下面的深谷,我忍不住大喊:“太危险了。”
“别说了,”哈金低声对我说,“说不定她还要往上爬呢!”
我们喝着从售货棚里买的冰啤酒,阿霞坐在墙头上还是一动不动。她围着纱巾,匀称的身姿清晰地映现在晴朗的天空里。不知她在有意恶搞,还是成心吓唬人?她似乎猜出我的心思,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接着跳下墙头,走到售货棚,买了一杯水。
“以为我渴吗?”她对哈金说:“墙上的花渴了。”
她拿着一个玻璃杯,在古堡边的路上不时地停下,弯着身子,认真地一滴一滴地浇水,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动作轻盈灵活可爱,但我恼火她在危墻上下夸张地惊叫和忘情的大笑。
一杯水倒光了,她顽皮地一蹦一跳地回来,满不在乎的眼光,满脸的坏笑似乎在说:“不像大家闺秀吧?但我知道你喜欢。”突然她又害羞起来,像做错了事似的,低垂眼帘现出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坐到我们身边。
午饭哈金要了一杯啤酒,做了个鬼脸高声道:“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祝福恩?”阿霞转脸问我:“难道你有心上人了?”
“谁没有心上人呢?”哈金反问道。
阿霞沉思片刻,好像有些无奈又有些惋惜。
回来的路上她笑得更厉害了,纱巾包头,淘气地扛起一根树枝。迎面而来的英国人惊奇地看着她,目送她经过。而她好像专门和他们作对,高声唱起来。回家她马上走进自己房间,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衣服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手套,穿着束腰的长裙。饭桌上彬彬有礼,近乎拘泥。她只吃了一点东西,从高脚玻璃杯里喝了点水。她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有礼貌的、有良好教养的小姐的角色吗?哈金没说什么,看得出来,他早就姑息她的一切。他不时温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耸耸肩,似乎在说:“她是个大孩子,有什么办法呢。”饭后,阿霞站起,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可以去路易斯太太那儿吗?
“你什么时候出门问过我?”他随意地微笑,“在这儿无聊吗?”
“我昨天答应路易斯太太。况且你俩在一起:他会告诉你他的秘密。”
“路易斯太太,原市长的遗孀。”哈金望着阿霞的背影说:“阿霞愿意结识不如她的人,大概是出于骄傲。她让我惯坏了,你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人从不苛求,更不用说对她了。”
对哈金了解得越多,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他是一个纯粹的俄罗斯人,诚实、正直、质朴,但又有点萎靡不振,缺乏韧性和激情,青春活力不像涌动的山泉,而像平静的湖面。他不能长年坚持作画,成不了艺术家;但他可爱聪明,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太阳落山,我该回家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她真淘气!”哈金低声说:“我送你一程,顺路去路易斯太太家看看,阿霞没准儿在那儿。”
走进狭窄的小巷,停在四层楼高的房子前,打量着古色古香的雕砖、尖尖的瓦屋顶和鸟嘴般的阁楼。
“阿霞!”哈金喊道:“你在吗?”
三楼上窗户打开,露出阿霞乌黑的头发和德国老太太眯缝的眼。
“在这儿,”阿霞两肘撑着窗台说:“给,拿去吧,”她扔给哈金一枝天竺花,补充说,“我是你的心上人。”
“恩要走了,他想和你告别。”
“真的吗?”阿霞说,“那就把这枝花给他,我马上就回去。”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接着好像听到吻路易斯太太的声音。
哈金把花递给我,我把它放进口袋。
记得往家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但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突然,一种浓浓的、熟悉的、在德国很少闻见的气味袭来,我停下脚步,路旁有一小畦大麻。草原气息唤起了我的乡愁,那一刻真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为什么漂泊异乡,在陌生人中间流浪?我该回家呀,压在心头的愁绪化作痛苦的、难以忍受的酸楚。回到住处,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无名的怒火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开始想……想阿霞。脱了衣服,躺下,竭力想睡,但一小时后又坐起来,胳膊肘撑在枕头上,想到这个“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会是他的妹妹吗?”

5
第二天早晨去勒城,阿霞还像昨天那样精灵古怪吗?客厅里,阿霞穿着一件半旧的连衣裙,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绣花。端庄、文静,似乎一直坐在那里绣花。她没说什么,不时地盯着手上的活儿,平静得让我想起俄罗斯乡下的姑娘。似乎为了完成我心中的形象,她低声唱起了《亲爱的妈妈》,忧伤的歌声让人心生恻隐。
哈金说他要出去写生,天气实在太好了。我跟你一块儿去会碍事儿吗?
“正相反,你可以给我提建议。”
他戴着八角帽,穿着短上衣,夹着硬纸板,临走时嘱咐阿霞照应一下锅里炖的肉汤。山谷里,他坐在石头上,画一棵枝叶扶疏的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刚看了两页,他已放下画笔,留下一张胡乱涂抹的画稿。聊天聊啥呢?聊画作应避免什么遵循什么,聊艺术何用之有,最后连这也聊不下去。哈金躺到我身边,无拘无束的谈话这才开始。他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沉思,说的都像俄国人那样含糊不清,聊够了好像成就了什么似的心满意足。
回到哈金家,阿霞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哈金说,“啊!忏悔呢。”
到了晚上,她毫不掩饰地打了几次哈欠,早早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也和哈金告别。回到家,躺在床上,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这个姑娘真是条变色龙啊!”

6
两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去看望他们。阿霞似乎在躲着我,初见时的天真淘气再也没有了,不知她是伤心还是不安,很少露出笑脸。
哈金戴礼帽,短上衣,身上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俄罗斯贵族气息。可阿霞似乎从小生长在一个奇特的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骨子里总有些胆怯害羞,还有一种为自己的不安而产生的懊恼,而懊恼又让她洒脱不羁。她不愿谈俄罗斯的生活和她的过去,然而,我还是从侧面知道,出国前她长久地住在乡下。
有一次碰上她独自在看书,两只手撑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贪婪地一行行读着。
“啊!”我走近她身旁说,“这么用功!”
她微微抬起头,朝我看了看,“你以为我只是会笑吗?”
“为什么选择这本法国小说呢?”
“你说这本书不好?我不看了。”她高声地说,扔下书,跑进花园。
那天晚上,我给哈金读《赫尔曼与多罗泰》。起初她总是走动,后来停下,轻轻地坐到我身边,一直听我读完。
第二天,她扎着围裙,是不是想扮演一个善于持家的人?她难以捉摸,自尊心极强,但吸引着我。阿金对待她爱抚宽容,同时又有点不得已似的。
一个奇怪的机会,证实了我的怀疑。
这天晚上,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时,篱笆门关着,我穿过围墙的豁口,走进两旁长满洋槐花的小路,听到阿霞那悲伤的声音: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我只爱你一个人——而且爱一辈子。”
“阿霞,别这样。”声音是从路边亭子里传出来的,透过稀疏的树枝看见了他们。
“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她泪流满面,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亲吻。
“好了,好了。”他反复地说,轻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突然下意识地一抖,清醒过来,快步穿过围墙豁口,飞奔回家。意想不到的场景证实了我的猜测,又吃惊又痛苦。没料到哈金这么会装!干嘛要涮我呢?

7
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背上行囊,沿着小河上山。人们来这儿考察研究玄武岩的成因和历史,但我顾不上这些。想起那两个人就觉得怪怪的,谁强迫他们装成兄妹了?竭力不去想他们,我在青山和峡谷中游荡,去小酒馆聊天,或是躺在平坦的晒热的石头上看飘游的云彩。空蒙的山色、巍峨的教堂、草间的鹳鸟、河上的水磨、长满果树的大道和留着长发的步行者,像一幅唯美的风景画。我贪婪地闻着林中树脂的幽香,听着啄木鸟啄树干的声音和清澈小溪的絮语,看着溪流沙底上带斑点的鲑鱼,陶醉在风景如画的自然风光里。不知不觉三天已经过去。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那时候的印象也是愉悦的。德国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们勤劳的痕迹和质朴的欢乐。
回家看到哈金留下的便条,他说我不该跟他玩失踪,见到便条立即到他那里去。

8
进门阿霞笑着迎来,又迅速跑开。哈金开始数落我。接着又小声抱怨阿霞,说她不自然的大笑、奇怪的矫揉造作都让他恼火。我没接话茬,只说那三天的旅途见闻。他也告诉我,那三天里他做了些什么。阿霞进来,又跑出去。最后我说,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做,告辞了。阿霞突然出现在前厅,伸出手。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欠了欠身便走出大门。哈金陪我渡过莱茵河,经过白蜡树旁边的圣母雕像,坐在长凳上陶醉在河畔风景里。
我们只谈了几句,便都望着发亮的河水,沉默不语。
“请告诉我,”哈金微笑着打破沉默,“阿霞是不是有点古怪?”
“是的。”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没有料到他会谈起。
“她的心很好,但任起性来很难办。但如果你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我打断他,“难道她不是你的……”
哈金朝我看了看:“以为她不是我的妹妹?……”他不理会我的仓皇失措,继续说:“她确实是我父亲的女儿。听我说,你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我全告诉你。”
“我父亲善良、聪明、有学问——也很不幸。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去世时我才六个月。父亲把我带到乡下,整整十二年当我的老师。如果不是他的兄弟,我的叔叔,他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的。叔叔说完全孤独的生活对孩子成长无益,尤其是跟着个忧郁、沉默寡言的父亲,孩子肯定要落在同龄人后面,而且性格也会变坏。父亲久久地听着规劝,最终让步。跟父亲分手的时候,我哭了,我爱他,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到了彼得堡,进了士官学校,转到近卫军团,我很快就忘掉了昏暗乏味的乡下。父亲一年比一年更忧伤,更孤僻,更深沉,甚至更胆怯。我二十岁岁那年回家,第一次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瘦瘦的、黑眼睛的小女孩——阿霞。父亲说,这是他领养的孤儿。她怕见生人,不爱说话,警觉得像只小野兔,只要我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她就立刻躲到他的坐椅后边或是书橱后边。随后的三四年我没回乡,但每个月收到父亲的短信。信上很少提起阿霞,提也是捎带的。他虽然五十多岁,但看上去结实。根本没料到他竟得了绝症。
赶到家,父亲用他枯瘦的双手拥抱我后,示意老仆把阿霞带进来。阿霞站都站不住了,全身发抖。父亲吃力地对我说,‘我把我的女儿——你的妹妹托付给你。’阿霞放声大哭,扑到床上……半小时后父亲去世。后来才知道:阿霞是我父亲和侍女塔季雅娜的女儿。我清楚地记得塔季雅娜,身材修长、匀称,态度优雅、端庄,聪明的黑眼睛闪闪发光。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想和她结婚。她不愿意让老主人受委屈,农奴不该当太太,甚至不能住在这儿。她住在她姐姐家,她姐姐养牛,有一个小木屋。每逢节日在教堂里看见她,系着深色的头巾,披着黄色的披巾,人群里靠着窗子——端正的侧面轮廓在透明的玻璃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恭敬、虔诚地祷告,按古老的习俗,深深地鞠躬。
九岁时阿霞失去母亲,父亲就把她领回家。他是她的老师,他不娇惯她,不过分地照顾她,但非常爱她。阿霞很快明白她在家里的地位,老爷是她的父亲,可她是农奴的女儿。自尊心在她身上畸形发展,她为母亲羞愧,为自己的羞愧。她知道了许多在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活力在她身上澎湃,热血在沸腾,而近旁却没有人指引。好在她心地善良,也还聪明。
就这样,我,一个二十冒头的小伙子,担起了照应一个十三岁小姑娘的责任!最初她听到我说话就发抖,她一点点慢慢地习惯了我的关爱。当她深信我会像爱亲妹妹一样爱她,她就依恋我,全心全意。
我带她到彼得堡,安置在寄宿学校。出乎我的意料,她几乎还是和过去一样。寄宿学校女校长常常向我抱怨说,处罚不行,关爱又不接受。聪明,学习超过所有的人,但她不随大溜儿,固执、孤僻…… 她只和一个不漂亮的、怯生生的、穷困的女孩子要好。其他小姐不喜欢她,挖苦她,用一切办法刺激她。阿霞对她们也丝毫不让,继续我行我素。
终于,她十七了,不能待在寄宿学校。我决定退役出国,把她带在身边。我绘画,而她……还像以前一样淘气,行动古怪。好了,就这些,希望你理解。她装着什么都不在乎,可她重视别人的意见,尤其是你的。”
哈金温和地笑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哈金说,“我拿她真没办法。火爆性子,到现在还没相中谁,她要爱上谁,那才糟糕呢!前几天她又转了念头:突然开始要我相信,说我对待她比以前冷淡了,说她只爱我一个人,一辈子将只爱我一个人……说到这里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样……”我刚一开口,便把话头咽了下去。
“她真的还没喜欢过谁吗?在彼得堡她不是见过不少年轻人吗?”
“那些人她根本不喜欢。她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哪怕是峡谷中英俊的牧羊人。不过,我说的太多了。”他站起来补充说。
我说:“到您那儿去吧,我不想回家。”
“你不是说很忙吗?”
我一时语塞,哈金宽容地笑起来。勒城葡萄园和山顶上的小白房子让我感到甜蜜——心里甜滋滋的:就像谁悄悄地往我心里灌下蜜糖。

9
阿霞在门口等着。走近看到她脸色苍白,低垂着眼睑匆匆走过。
“瞧,恩回来了,他自己想回来。”哈金说着。
阿霞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光迟疑地看着,我走过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指尖。冰凉的手指让我顿生怜爱。我读懂了阿霞:骚动、夸张的行止;不近人情,被莫名的抑郁笼罩的不安。她吸引我的不仅那纤弱的身体流露出的野性,还有那真实心灵展现的美好。
哈金不理会我们,只盯着画稿。我问阿霞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葡萄园散步?她痛快地答应了。我们下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宽宽的石板上。
“不跟我们在一起,寂寞吗?”阿霞开始说。
“你们呢?”
“没有你的时候很寂寞。”阿霞遛了我一眼说:“山里好吗?山比云彩高吗?你跟我哥讲你看见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告诉我。”
“那是您自己要走开的呀。”我说。
“那时走开,不过现在不会。”她补充说,声音里有一种信任的温情,“今天还生气吗?”
“为什么呢?哪能呢?……”
“但那天你生着气走的,很懊恼地离去。你回来让我开心。”
“见到你,我也开心。”我低声说。
阿霞耸了耸肩,像孩子们感觉良好的时候常有的动作。
“我对声音非常敏感,听到咳嗽声,就知道我爸满意还是不满意。”
第一次听到阿霞谈起父亲,很惊讶。
“爱你父亲吗?”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脸红了,这叫什么话?
她没有回答,我们没再说话,眺望莱茵河上一艘正冒着烟的轮船。
“怎么不说话了呢?”阿霞低声说。
“为什么见到我就大笑?”我问。
“不知道。有时候明明想哭却笑了。路易斯太太告诉我,有了爱情就像跳进水里一样。她有一只黄眼睛的黑猫……”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几百人齐声咏唱圣歌,山下虔诚的信徒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在大路上走着……
“跟他们一起就好了。”阿霞说,一面倾听着愈来愈远的声音。“我想走得远远的,不论去哪里,只想去祈祷,去做艰难的事情。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将要消逝,什么都不做,我觉得对不起自己。”
“您不想虚度,想在雪泥上留下鸿爪……”
“不可能吗?”
“不可能。”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只是低声地说:
“试试看吧。”
阿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地、微微地笑了。我还没见她这样笑过。
“那么,您说说吧,”她继续说,一面把她连衣裙的下摆展平,铺到脚上,就像她要坐好久似的,“说说或是读点什么,就像您给我们读《奥涅金》片断那样,还记得吗?……”
她突然沉思起来……
那儿如今有一个十字架和一片树荫,
那儿安睡着我可怜的母亲!
她低声地念着。
“普希金不是这样写的。”我说。
“可我想当塔季雅娜。”她沉思地说完,又活泼调皮地看着我。
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安静温柔。四周和天空,闪着快乐的光。
“你看,洒满阳光的天空多好!”我说,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是的,真好!”她轻声回答,“如果我们是鸟儿,就会腾空飞翔……消失在这片蔚蓝的天空里……可我们不是鸟儿。”
“我们能长出翅膀来。”我说。
“怎么能呢?”
“再长大些就会知道的。有些情感会使我们飞起来。你会有翅膀的。”
“那您有过翅膀吗?”
“怎么说呢?……好像,我还从来没飞过。”
阿霞又沉思起来。我的身体微微地朝她倾斜。
“会跳华尔兹舞吗?”她突然问道。
“会跳。”我回答,有点莫名其妙。
“那就走吧,走吧……我请哥哥给我们弹华尔兹舞曲……想象我们已经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
她跑起来,我跟着跑进狭小的房间,在悦耳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端庄的面容上流露着女性的柔情。她跳得很好,很投入。就在我写这几个字的时候,仿佛又回到那个瞬间,捧着她那娇柔的身躯;倾听她那急促的贴近的呼吸;看着飘拂的卷发、白皙兴奋的脸和陶醉柔和的目光。

10
我很晚才离开,渡工按我说的那样划到一半收起双桨,大河载着渡船漂流而下。环顾四周,倾听着、回忆着,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仰望天空——天上也不平静:天空布满星星在颤动、移动、震动;俯视河面——那冰凉的水中,星星也在飘动、震颤。好像到处都惶惶不安——这种惶恐在心里增长。肘支在船舷上……耳边絮语般的风声,河水轻轻拍打船舷,湿润清新的气息也没能使我冷静。岸边传来夜莺的歌声有如甜蜜的毒药,侵蚀着我,一时间泪水盈眶,心里升起难以名状的柔情。我还不敢明说——但是幸福,无上的幸福——这就是我企盼的,苦苦追求的……船还在顺流而下,摆渡的老人坐在那儿打盹,俯身在桨上。

11
没有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阿霞,但心里只有她,关心她的命运,为出乎意料的接近而兴奋。以前她总躲避着,当她终于展现在我面前,闪烁着迷人的光辉,新颖,魅力无限……
走在熟悉的路上,不停地望着远处发白的小屋。不仅没有想未来——连明天也不想,心情非常好。我的到来让阿霞兴奋,脸涨得通红,却没有跑开。哈金满身颜料正在作画,像初涉艺术便以为抓住艺术的尾巴似的,在一幅绷好的画布前大笔挥洒。他的头发蓬乱,几乎是愤怒地对我点了点头,接着退开了一步,眯缝起眼睛,专心画他的画。我没打扰他,坐到阿霞身边,没看到唇边的笑容,我说:“你今天不像昨天那样。”
“不,不是那样,”她不慌不忙的低沉地说,“但这没什么。我睡得不好,整夜都在想。”
“想什么?”
“啊,想得很多。从小的习惯:是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开始的……”
她勉强地说出了妈妈这个字眼,然后又一次重复说:
“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谁都无法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有时候就是看到灾难也无法摆脱呢?为什么永远不能说出全部真情呢?后来我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学习,受教育。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绘画,连绣花也绣不好。没有任何特长,跟我在一起你会觉得无聊。”
“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我反驳说,“你读过很多书,很有教养,再加上聪明……”
“我聪明吗?”她天真好奇地问。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她却没有一点笑容。“哥,我聪明吗?”
阿金像没听见似的,不停地换着笔并高高地举起手。
“有时候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阿霞还是那种沉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有时候都害怕我自己,真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和我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吧?”
“哪能呢?”我说。
“那么,谢谢了!”阿霞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无聊呢。”
她滚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恩!”就在这刹那,哈金突然叫了一声,“这个底色是不是太暗了?”
我向他走过去。阿霞站起身,走开了。

12
一小时后她回来,站在门口让我过去。她说:“我要是死,你会可怜我吗?”
“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大声地说。
“好像一切都在向我告别,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别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神让我害怕。”
“怕我?”
“我是这么个怪人,真的,你看,我连笑也笑不起来了……”
整整一天她都伤心,忧郁,目光常常停留在我身上,难以猜测的目光让我的心头发紧。她看上去平静,但脸色苍白,动作迟缓,不知为什么她会以为我的情绪不好。她说:“如果你认为我轻浮,我会很苦恼……你永远要相信,我永远对你讲真话,保证。……”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昨天说过翅膀的事,记得吗?……我的翅膀已经长出来了——可无处可飞。”
“怎么会呢,”我说,“面前条条是大路……”
阿霞凝神地直望着我的眼睛。“你今天对我看法不好。”她皱着眉说。
“我?看法不好?对你!……”
“你们怎么这副沮丧的样子。”哈金打断我说,“要不要我像昨天一样给你们弹一首华尔兹舞曲?”
阿霞说:“不要,不要,绝对不要!”
“我不勉强你,安静点……”
“绝对不要。”她重复说,脸色变得苍白。
“难道她爱我?”走近波涛翻腾的莱茵河时,我想。

13
“难道这个笑得不自然的姑娘爱我?”转天我在哈金家待了一整天,但阿霞,只匆匆露了一面。她不舒服,包着额头,脸色苍白,软弱无力地笑了笑说:“这会过去的,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有些难过,心里空荡荡的,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上午什么也不想做,懒洋洋的时候,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 :“您是恩先生吗?这是安奈特小姐给您的。”我打开他递给我的便条——认出是阿霞歪歪扭扭的、潦草的笔迹:“我必须同你见面,这样说很不谨慎……但是你来吧,今天四点钟,你会了解一切的。”

14
哈金走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显得很激动。“怎么了?”我问。他强笑着说:“她的故事让你吃惊,今天要说的你更想不到,阿霞爱上你了。”
我浑身一颤,站了起来“…… 你妹妹?”
“是的,她风风火火,但从不说谎。那颗金子般的心会毁掉自己。”
“弄错了吧。”
“没错。她昨天白天躺着,夜里两点,房东太太把我叫醒,说:‘你妹妹好像病了。’我跑去,她和衣躺在床上,浑身哆嗦,泪流满面。‘你怎么了?’她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求我尽快带她离开。我莫名其妙,尽力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痛哭声中她说,她爱你。请你相信,理智无法解释感情,如同风暴,突如其来,不可抗拒。她说,一见面就爱上你了,又怕你知道她的身世,看不起她,所以想尽快离开这里。我想了又想,下了决心,来跟您谈谈。阿霞是对的:最好的办法——我们两人离开这里。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她,我下了决心,放下身段,听听你的想法……我不习惯这种麻烦的事。”
我拉住了他的手,坚定地说,“我喜欢她……”
哈金瞧了我一眼:“可是您不会娶她?我没有权利要求您回答,而我的问题——非常不礼貌……但请问该怎么办呢?玩火是不行的。您不了解阿霞,她会生病,跑掉,约您幽会…… 别的女人可能会把一切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但她不会。这是她第一次堕入爱河!假如您看见,她今天趴在我膝盖上大哭,会理解我的担心了。”
“您说得对。一小时前我接到她的一张便条。喏,这就是。”
哈金拿起便条,飞快地看了一遍,无力的手搭在膝上,“怎么这样?说是要离开,又给你写条子,她什么时候写的?要你干什么呢?”
我使他平静下来,说好为避免不幸,我应该去赴约会,跟她解释清楚,哈金必须坐在家里。
“全指望你了。可怜她,也可怜我。明天我们还是要离开的,因为你根本不会娶阿霞。”
“晚上再说吧。”
他走后,我倒在沙发里发晕。各种想法涌进脑子:埋怨哈金,埋怨阿霞,她的爱让我高兴又让我不安。我必须迅速,甚至是立刻做出决定,这很痛苦…… “娶一个有脾气的小姑娘,这怎么可能?”我说着,站了起来。

15
两天前,在这随波漂流的小船里陶醉,可今天再次渡过莱茵河,心里七上八下。尽管阿霞的性格古怪,有些让人害怕,但被她热恋着还是很幸福的。暮色在空中弥漫,空中映着绚烂的晚霞。我敲开了路易斯太太家门,门里一片漆黑。 “到这儿来!她等着呢。”我随着老太太沿着楼梯往上走,在三楼停下,我打开她指着的小门,进去随手关上。

16
小房间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见阿霞。她围着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走到她身边,她的头扭过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抓起她的手,手冰凉。“我希望……”阿霞开始说,尽力想微笑,但她泛白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不,我不能。”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断开的,说完就不做声了。
我靠她身边坐下,“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也说不下去。
她全身蜷缩,使劲儿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慢慢地抬起了目光,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恳求、信任、询问、顺从……
我的热血涌动,弯下身亲吻她的手……听到颤抖的时断时续的叹息;感到软弱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抬头看到注视着我的目光,她的嘴唇微启,额头苍白,卷发往后飘散着。我拉她一把——她整个身子贴来,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近我滚热的嘴唇,“我是你的……”她在我耳边嗫嚅。刚搂住了她,便想到她只是个17岁的大孩子。
“你哥哥……知道我和您见面。”阿霞退了一步坐下。我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他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对他说出一切。”她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话。
我冷静地重复:“为什么泄露秘密呢?谁强迫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呢?”我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别起来,”我大声说:“别起来,你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你为什么激动?难道你知道我的心思?”
她同样轻声地说:“请你来,只是为了和你告别。”
“这样分手我能轻松吗?”
“为了不暴露自己……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不知道路易斯太太另外还有一把钥匙……”可怜、诚实的孩子!
阿霞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变得羞愧和恐惧。我一面来回踱步,一面说,像发寒热病似的:“你不让感情发展,不信任我,怀疑我……”
在我说话的时候,阿霞的身子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双手捂面,大哭起来。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手足无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求求您,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哭了。”我拉住她的手…… 她突然跳了起来,如闪电似的消失了……
“小姐就这样走了?”路易斯太太问我,她的眉毛扬得高高的。

17
我出了城,走进田野。懊恼,极度的懊恼折磨着我。怎么不珍惜她安排的幽会呢?在那间单独幽静灯光微弱的房间里,苍白的脸,一双湿润的、胆怯的眼睛,那散在低垂的颈项上的头发,轻轻地靠到我胸前的头,“我是您的……”那低声絮语;而我却责备她,把她推开。“疯子!疯子!”我狠狠地咒骂自己,夜幕里急速朝阿霞的房子走去。
哈金走出来,问:“看见阿霞了吗?”
“她不在家吗?”
“不在。”
“我和她是一小时前在路易斯太太家分手的。”
“那等等吧。”哈金说。我们走进屋子,默不作声地坐下,不住地张望、倾听。最后哈金站了起来,“我神魂不定。她可要把我急死了,真的……我们去找她吧。”
外面已经黑透。“你跟她说了些什么?”哈金问我,把帽子拉到眼睛上。 “见面总共只有五分钟,”我说,“说的是你我事先商量好的。”
阿金说:“我们最好分开走,这样可以更容易碰上她。如果你没有碰到她,一小时后来这里。”
我急忙穿过葡萄园,直奔城里,迅速地转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包括路易斯太太的窗户。回到莱茵河沿着河岸跑,但哪里也没有看见阿霞。不能丢掉爱情,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浓重的夜色里呼唤着阿霞,先是小声的,然后什么也不顾地大声说:我永远不和她分开,为了再握到她冰凉的手,再听到她的声音,再看到她的容颜,我愿付出世上的一切。
“她能到哪儿去呢?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18
沿着小路飞快地往上走,看见阿霞房间的灯光……我的心多少放下了一点。走近房子,下面的门锁着,敲了几下。底层那扇没有亮光的窗户小心地打开了,哈金探出脑袋。
我问:“找到了吗?”
“她回来了。”他低声地回答我,“在自己屋里睡了。一切平安。”
“谢天谢地!”我高声喊道:“一切都好,谢天谢地!让我进去吧。”
“换个时间吧。”他说,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明天吧,”我想,“明天我会幸福的……”明天我会幸福的!
可幸福没有明天,没有昨天;不记得过去,也不想着未来;它只有现在,甚至只是一瞬。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家的。仿佛是用宽阔、矫健的翅膀飞回来的。我从一丛灌木旁边走过,那儿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了下来,久久地听着它在歌唱爱情和幸福。

19
第二天早晨,我走近熟悉的房屋,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纸片散乱在打开的门前,一个女仆正在打扫。“走了!”没等我开口她就说。“走了?啥时候?到哪儿去了?”“今天早上,去哪儿没说。您大概是恩先生吧?主人留给您的一封信。”信是哈金写的:“恩,请不要因为不辞而别而生气,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来摆脱这困境。昨天晚上,当我们两人默默地等待阿霞的时候,我就有预兆,你不可能娶阿霞。我对这么快就中断友谊表示遗憾,祝你幸福。”
“什么预兆?纯粹是胡说八道!谁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抱着脑袋。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去找!他们早晨六点钟上的轮船,去莱茵河下游。我立即收拾行装,经过路易斯太太的家时……她给我一封阿霞留下的信。上面写着:“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当我在您面前哭泣时,您对我说一句话——我就会留下来。…… 现在只有永别了!”一句话……啊,这句话……我昨天含着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天空说了多少遍,我对空旷无人的田野说了多少遍……但和她在决定命运的房间里见面的时候,我迟疑恐惧,什么也没说。现在懂得她的真情,我为失去她难过。
我在勒城乘船去科隆。看见莱茵河畔圣母小雕像忧伤地透过老树苍翠的叶子向外张望,心里默默地向它,向整个小城告别,永远不会忘记它们。

20
到科隆时他们已去伦敦,去伦敦也没有见到。模模糊糊地听到过关于哈金的消息,但没有她的。记忆中的阿霞依然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时期所认识的少女,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伏在矮矮的木椅子背上的那个呆萌的样子。
漫长的岁月里,我接触过别的女人,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钟情地望着我的眼睛;没有一颗伏在我胸前的心曾让我如此欢愉、温馨、陶醉!阿霞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感情,那种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感情再也没有重复过。她的几张便笺和她从窗口抛给我的那枝枯了的天竺花,却始终珍藏在身边,依然散发着的淡淡的幽香,那幽香比一切欢乐和一切忧伤存在得更加长久——甚至比我的生命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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