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五个本命年
引子
我不信奉天主教,没有在神坛忏悔的机会。只有找一个人,对他说出我那段经历才能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或者写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结束毫无意义的追忆而自怨自艾。我将竭尽全力恢复原貌,只有真实的原貌才有意义—— 摘自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一
1984年北京机场,六岁的儿子扑在我的怀里,重重地亲了我的脸;再见已是八年后的肯尼迪机场,他像打量一个生人那样端详着我。
不久他参加全国的数学竞赛,题目看不懂,成绩欠佳,被打入32名之外的另册。但在另册的复赛中,他考了第一名。这个成绩帮着把全组的成绩提升到全国第六名,成为印第安纳州历史上最好的成绩,州参议员与数学小组合影留念。接着,他带领全州中学物理小组、数学小组参加多次比赛,成绩斐然。还参加过全州的桥牌比赛,国际象棋比赛,得过少年创意绘画的世界冠军,当上学生会主席。老师说,将来一定是 NY Times Magazine 的封面人物。
那时间,我一周在公司泡60个小时,丢掉了初逢磨合机会,跟儿子越来越疏远。看到他沉湎于网络游戏,糟蹋大好时光,我捺不住火气。姑妈劝架说,你呀,从你爹那儿趸来的,全都卖给你儿子啦。
1997年春天,一次爆吵之后,儿子参军了。虎毒不食子啊,我怎么把宝贝的儿子毁了。痛不欲生时,儿子拉了我一把:他在部队很受重视,参加过一次大会,部队只去了三个人,师长、团长和他,不久被调到内勤负责IT。周末和假期在UCSB继续学业,以几乎全A的成绩拿到学士和硕士。
2005年早春,一个美国大妈来电话,让我们去到南加州驻地,为将要上伊拉克前线的部队送行。无数次的争吵,把儿子送上战场。无泪打点行装,儿子电话到: 那个大妈搞错了,上前线的不是他们部队。但那场虚惊让我们作下心病,成天害怕打仗,隔三差五劝他退役。儿子后来也后悔当初,很愿意听话,不久就办了退役手续。
一旦离开部队,离开熟知的环境,丢掉只差一两年就可拿到的每月两千元的退役费,一时又找不到工作,他很快就得了忧郁症。转年春天,一次非常不愉快的对话后,他开车走了。这一走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他每次出走,我都自问:为啥求全责备?为啥要说最后一句气话?
小雨,潮湿的空气郁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出门,老婆紧追,我连头也没回。都说“每个人都会受伤。”那就再伤她一次。先去买枪,但要等几周才能到手;进俱乐部打枪行不行?不行,曾经发生过意外,一定要有人跟着。箭在弦上,不能再等,转身买了两瓶药,一瓶酒。
二
傍黑我把车停在公园僻静的角落,反复问自己,真就要这样了断?过去的六十个春秋,一事无成,而今永无休止良心自责像炼狱的酷刑,还过个啥?决断的过程漫长纠结,我想起唐山诗人周建岐的诗句和自溢前视死如归的洒脱,有人说周建岐是诗人,属于自杀率偏高的一族,像他一样的诗人还有顾城、海子、陈超……,诗人的特质——敏感。敏感和单薄、锐利和脆弱总是很不幸地连在一起。
一口口喝着苦酒,满满两瓶干药片却难吞咽,进去的,又倒出来,生理开始反对心理。但那一刻心理强大,吐出来的,硬塞回去,200片安眠药终于下肚。那年,斯坦福研究生周梦瑶把车停在Santa Rosa,服药后钻进后仓窒息而亡。正打算往后舱里钻,远处人影晃动——要是他跑来砸破车窗,把我从后舱里拉出来,那该多狼狈?于是打开车门,倒在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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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天空中乌云密布,四外里一片漆黑。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定了定神:我已经死了呀,这是地狱吗?可身后停着昨晚开来的车,看得见、摸得找,好像还在人间。怎么?没死?太窝囊了,连这么个破事儿也没办成!
突然看见老婆在前面招手,想起来了,我出家门的时候,她跟着车跑,跑到现在才追上,跟那儿站着,一声不吭,眼巴巴地望着我,太可怜了。唉,跟上我这个混蛋,她这辈子太受罪了。这么想着,脚下就动起来。一抬脚便倒在潮湿的地上,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又看见她在招手。爬起,三步两跌地走过去。可怎么也追不上,她总在离我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揪心地望着我。跟着她,出公园,穿马路,往家走。上了公路桥时,往下看了看,够深。老婆又出现了,下去摔不死还有往来车辆。正在寻找车道上方的准确位置,老婆又来了,还是那样的距离,还是那样的焦虑。不行,当着她的面儿跳下去太残忍。我步步跟着她,像喝了迷魂汤一样。
路,不过哩把,走了足足一个钟头。几次地倒在路边藤蔓中,倒在低洼水窝里。大约是凌晨四、五点钟吧,雨还在下,打在水洼里,冒出的一个个水泡,看上去分明是一只只眼睛。我趴在地上,大声说,下雨啦,你们不怕挨淋吗?他们说,没事,我们全家都在一起,好对付,你的家呢?
家呢?怎么找不着家呢?我还有家吗?
大路上来回走了两趟,才走进小区,家门呢?我已经转了好几圈,终于看见老婆身影,熟悉的小院。人呢?难道把我引进来,她却钻进屋里?我拍打着后窗,没人应,又跌跌撞撞转到前院。
老婆开门说:“老天!这一身泥水,你咋啦?”
“唉,对不起自己呀,没死成。”
“站着,我去拿衣服,换了去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护士忙着,一个小医生问,要用三千块钱的那种药吗?主治回答,啥时候了还说钱?那是半杯黑色的膏状的半流质,年轻的护士说,不好吃,你一点点吃。我们都爱你,真的爱你。我望着她吞下苦药。接着又来个急诊,医护都去招架,把我交给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哥们。觉得口渴,黑哥们端来一杯滚烫的开水,我端起茶杯一口下肚。
三
精神恢复,比糜烂的口腔恢复还要漫长。在那漫长的时间里,经常听“Coming Out of the Dark”。
Why be afraid if I’m not alone?
Life is never easy, the rest is unknown
Up to now for me it’s been hands against stone
Each and every moment searching for what to believe
Coming out of the dark, I finally see the light now
And it’s shinning on me
Coming out of the dark, I know the love that saved me
Sharing with me
Starting again is part of the plan
I’ll be so much stronger holding your hand
Step by step, I’ll make it through, I know I can
May not make it easier but I have felt you near all the way
Cannot be in the dark, make it into the light, yea
Your love is shinning on me, shinning on me, shinning on me
See the light, I see the light, shinning, shinning on me
I didn’t think that I could take it but your love helped me to make it
Coming out of the dark, I see the light now, see it now。
这是1991年初,女歌手Gloria经历车祸,大难不死,愈后复出唱的第一支歌。在濒死和恢复时她体会到爱和友情,走出阴影,大彻大悟。生命太可贵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应当活着,迎接世间的光明,体会人间的温暖。精神跟肌体一样,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resilience,有不可思议的代偿和再生能力,假以时日,终会看到希望。只是犯错的年龄越大,代价越大。当我终于醒来,已是天命之年,还有救吗?纠结之中,人们敞开怀抱,温暖着我。朴素的亲友情感,宽厚的社会悯爱,散发着曾经照耀着Gloria的光芒。
医生说:“发怒和忧郁会让体内积累某种化学物质,阳光、交游、亲情友情、眼泪和欣喜会将其排遣,通常会在体内保持一个低水平。但罹患重症,这些物质不能及时排出体外,就成了病。给你开的虎狼药,就为了分解这些有害物质。”多种药物在不同程度上减缓了焦躁不安,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刻薄虐己。张盈盈说,是抗抑郁的药物让女儿张纯如的病情加重。可能某写药物对某个病人有很强的副作用,但抗抑郁的药很多,医生只有经过尝试,才能找到对症的。应当鼓励人们积极治疗,相信大量数据支持的西药。
老婆说,
那宿你不回家,等到两点钟也不见人影,急得我报警。一会工夫警察回电话说:‘我已经来到你家附近,没见到什么异常,也没听到什么报告。你家,我就不去了。邻居们知道,对他的恢复不利。’和衣熬到天明,刚闭上眼,就听见你敲门。
咱们过了那么多难关,这算啥?
多亏那瓶老酒,车里有好多你吐出的药片。你在雨中淋了两三个钟头,没发烧感冒,肌体把所有能量都调动起来,让你过关。
你要是这样走了,对得起谁?对得起给你动手术的Dr. Rouch 吗?
儿子吓坏了,没跟你说啥,跟我抹泪。他敬你、怕你。记得他四岁的时候,有一帮孩子来咱家玩吗?不知哪个孩子起的头,轮着说长大了干啥。想开飞机的,想当警察的,儿子说他长大了想当爸爸。因为爸爸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说谁就说谁。你在他的心里,今天也还是无比高大。
我说:“老婆,别再说了。我不是东西。”
“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所有的一切……”
姐姐来电话说:“你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弟弟。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还疼你呀。”知道我们父子关系紧张,姐姐,和所有亲人一样,为给我们足够的空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电话,她怎么会知道发生的一切?
Adam,过去的同事,20 多年的老朋友,一家中等规模公司的副裁,每逢聚会多是我主动找他。可这天他打电话来,让我在那儿呆着别动,他立马到。午饭后,走在河边的小路上,我告诉他发生的事情。“什么?跟你儿子?他原本就不是个东西,怎么跟他生气?”两天后打来电话,说他老婆,Susan,一家大公司的高级主管,特为儿子创造了一个职位。下面的事情,水到渠成:儿子拿到工作,不久当上经理。朝里有人好做官不错,儿子也确实优秀,除了在他爹面前,在哪儿也是好样的。
我去Adam家, Lisa,一个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非常美丽的女儿紧紧地抱着我。当律师的儿子 John 说,哎、哎,费伯伯,还有我那,您可没那么抱过我呀。女主人Susan夸我的包子好吃,一定要跟我老婆“换防”。
我供职的公司几千人,没一个人问起,或提到那夜发生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如果说变化,就是找我一起吃午饭的人多了。
一天,不管我多不情愿,还是被送进展览厅。国际展销大厅里满是穿着sharp靓仔,打扮入时的靓女。一个过去的同事轻盈俏皮走来,她摸着我露出的胳膊肘说,“老费,您可真够时髦的,瞧袖子上这个洞,破得多是地方,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看见了吗?那是我们总裁。听说您早年发明的电路,一只晶体管代替三只的复杂功能,震坏了。他要见你呢。”走到大厅中央,她停下来问,老费,你脸上有个什么呀?说着就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摸了起来。脸上到底有什么呢?“哎,原来是个美人痣。”她摸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相识多年,她真不知道我嘴巴子上有个痦子?还是故意在人前亲热,给我做人的信心?四外的傻瓜看得目瞪口呆,我却兀自生闷气:这妮子,害得我眼睛好生火热。
我跟儿子说:“你就当着我是个朋友,是个路人,为你好才说的。” “你我不是父子吗?”望着他眼中的泪,终于明白过来,我欠他一个爱。话,从来没有说过那样多,那样深。加入我们心灵的对话的老婆拽了拽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指着门缝的光亮说:“外屋的灯怎么开了?”我站起来,推开房门,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房间。我说:“咱从来没这么早起来,哪里知道每天一开始都这样光明。天亮了,咱们都睡一会儿吧。”儿子起身,像小时候一样扑在我的怀里。
关切众多,警察那一节尤其感人。素未平生,狠心冷面职场业者细致入微,凸显关爱个体生命的西方理念的普及,深入人心。《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主角,C太为挽救死亡边缘的赌徒,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并为此而含垢忍辱终生。有人读出的C太的不值,有人读出悲剧,有人读出她在一个人生死关头表现出的悲天悯人。她代表了人间的同情之心,毕竟,无价的生命只有一次。
四
宽容的社会,妻子、儿子、老板、同事朋友,草地知己的点点滴滴,像润物无声的细雨侵淫着干涸的土地,枯萎的灵魂抽出郁郁新枝,重现勃勃生机。多出来的8年阳寿,让我收拾残局、看到儿子的幸福快乐,享受修复的感情,拥抱一对孙男孙女。上CND时,孙女还没有出生,但名字已经起好,费雯丽。我跟着她姓,叫费明。
前不久聚会,又提起那段往事。我说山穷水尽疑无路,往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夜。老婆说,是啊,这几年,不是搞出两个专利了吗。儿子说,还有《承德道31号》呢,别人当作文字,我却在其中读出苦难中的亲情。鲜活的记录,让我知道很多费家的事情。媳妇说,您还看到费雯丽了呀。雯丽正在吃水饺,神情严肃的对话,听得她小脸凝重。我走过去把她抱起,背对着饭桌,她那双沾满韭菜的小手在我的脸上抹了抹,趴在我的肩上,像蚊虫一样小声说: “Grandpa is cr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