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万事贵天生

1947年春节清华教授聚餐。餐罢饮茶闲聊,一个熟知徐悲鸿的人说,今年席上几位和尊夫人都过本命年,画只猪吧。说着早有人摊开宣纸。摆上笔墨。

众星拱月,小乔初嫁,良辰好友,酒酣耳热,悲鸿卷起袖子笔走龙蛇,几笔便勾勒出个肥猪,他住手打量,不能再画,再画那头猪就跑出来了。这段Hi有人送茶,他接过端茶杯,一个没留神,茶水溢出,落在宣纸上。“坏、坏、坏,茶水把这张画糟蹋了,再拿一张宣纸来。”悲鸿说着把那张画了几笔的宣纸卷好,丢进纸篓。新画纸拿来,悲鸿很快又画了一张猪,当下赠予满堂的酒徒词客。

六年后,为纪念悲鸿英年早逝,夫人廖静文办了一个悲鸿画展,展品多是些未曾示人的画家自己得意的精品。展览馆迎面摆着一只肥猪。细看,右边角落还有一小片泛黄的水渍呢。原来那年春节那几笔是灵性泼墨,画家哪里舍得给人?故意弄脏,换纸再画一张。曲终人散,他从纸篓里拿出那张灵性之作,带回家完成后收藏。

有文学意义的写作来自激情,且写作中亦不断地被内吗啡刺激而亢奋(内吗啡,endorphin是脑下垂体分泌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的肽激素,能产生跟吗啡、鸦片一样的止痛效果和欣快感。)写画之前,之中,之后,感觉超好——既疗伤止痛,又有日常生活所没有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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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的妻子可妹是我小学和中学同学,新疆同事,也是我曾经暗恋的对象。跟我除了姻缘,其他什么缘都有,是我的铁哥们儿。
表妹是好友冯毅的表妹,出生于听雨轩,外祖父为其取名为轩。其父为留美学人,后在清华任教,其母为冯国璋三子冯家遇之女,1969年冯府有意搭桥,恨我无缘玉成。漫长的四十五年后因文再会,很快就成了莫逆。
湘燕那年和我一起堕入爱河,度过多少销魂的春宵。后因故分手,成了彼此的终生的遗憾。

前些日子,好友和暄来访,回国时,托他带两双鞋。一双给好友枫,他收到后很高兴特地拍了穿着新写的照片寄来;另一双给表妹,可惜大了。送人吧,一般人不想送,二般人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在这时得知湘燕身体欠佳,足不出户。干嘛不把鞋送给她。让她多走路呢?表妹帮我编辑过《湘燕》很喜欢她,连声说送她最好。鞋寄到湘燕那里,正合脚,感动得她落泪,问,费明咋知道我穿几号鞋呢?

想到天各一方的三个旧人被两双鞋连在一起,往事便不由得涌上心头,昔日那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眼前。这不是天赐的故事吗?很快就打出大样。表妹看了说,四个女人,表妹,湘燕,可妹和领导,最让她感动的是“领导”。细想,她说的不错,试想假如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三个帅哥,如今还哥呀亲呀的,家里多乱也不管,成天写些不着调的自恋文章,我能宽容吗?我在山中看到的只是面前的沙砾,倒是千里之外的表妹看清了庐山雄伟的全貌。

为什么看到到身边人的好处呢?想起祖母讲过故事:有个壮士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尽其所能助人为乐。众人爱戴,乡里称道,
他洋洋得意地说,我对得起所有的人。
一个老人说, 有一个人对你最好,你却最对不起他。

谁?
一个披着头发倒靸鞋的人。

壮士找啊找,天黑透了才回家。整整一天没吃饭,家门退不开,他攥起拳头狠劲砸门。门开了,老母亲知道砸门的是那个为了一点小事暴跳如雷的儿子,正在梳头,梳子也不要了,披头散发,趿拉着草鞋过来开门。那壮士看呆了:这不就是披着头发倒靸鞋的恩人吗?吓得他急忙跪下。
这故事里的壮士不正是我吗?我对陌生人好着呢:每天围着一小时路程的咸水湖转圈,有时会遇到一个骑车的流浪汉,车上驮着所有的用具。从不讨钱,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天晓得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一个擦黑的傍晚,树丛里支起片两尺见方的挡风屏障,他躺在那里大睡。我拿出些钱,放在自行车轮子底下。捡来两个小石子压着钱的时候悄悄走开,终于做了个心仪的事儿。

我对人再好也不如领导对我好:她当院长的时候,分配来了个雪白干净的大夫,我没留神多看了两眼。领导说,打秦皇岛来,那儿的水土好吧,你瞧人家多水灵。转天中午正在做饭,竹门开了,雪白的姑娘走来说:“院长中午不回来吃饭,让我给你送菜。” 接下那两块豆腐一把香椿,跟她一起做菜吃饭,当然又偷偷地多看了几眼——从那时我就被totally spoiled,以为所得到的一切理所当然,以为可以无节度沉湎于旧情和自恋。

转天恰逢感恩节,感谢有恩之人的日子,何不借着这三个无缘之人感谢伴我半辈子的领导呢?如是,也可save the best for the last,最后抖包袱,泼洒对领导的满腔的感激之情。可那个温馨的画面应是怎样的呢?想起前年,儿子的朋友带着犹太籍的妻子来做客,新婚的少妇穿着牛仔裤和松紧口的球鞋,穿着随意,看着舒服。她走后我对那双球鞋赞不绝口,几天后领导也穿上了一模一样的球鞋。她出自山村,别说塞万提斯拉斐尔,她连弘一法师戴叔望也不知道,惟自知不足而终生老赶,猫一般地依恋。这天为悦己者容,又悄悄买了一双夫婿喜欢的鞋,太感人啦。把这一节做结尾行文会显得更完整,更艺术。但这样又节外生枝,引出另一个不相关的人和事。那咋办?换成她做湘燕鞋的画面就保存了她humble,同时又关联上文。于是就有了这个杜撰的结尾。

(有的读者认为这个结尾画蛇添足,这让我想到《荔枝蜜》的结尾,作者杨朔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太造假。刘白羽的《日出》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都是造假, 感情造假。李白的《草书歌行》说“古来万事贵天生”说的就是写实,出自真实的内心,才会有打动人的篇章。这首诗赞的是怀素酒后运笔挥洒的形态,其实他自己作诗时何尝不如此?为人飘逸潇洒,奔放不羁,留下的只有真实的性情之作。行文应如天成,不见刀斧,更不能感情造假。这个结尾有着坚实的感情基础,是点睛之笔,绝不似杨朔的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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