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没听到Randy，周日夜晚收到他的信： Hello Feiming.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your kind gift. It was unnecessary, but very nice. I’m sorry to take so long to thank you. I lost ~60 lbs, which was good. But the cause is bad. I have advanced cancer, and have very little time left. I wanted to write and thank you for being a good friend, before it’s too late. The worst is that I will never be able to eat any more wonderful Feiming food. I miss that. Sorry to bring bad news. Farewell, my old friend.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I was very fortunate to know you. Farewell, my old friend.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I was very fortunate to know you. Randy
大意说他身患重病，命在旦夕，感念二十多年的友情，跟我道别。 我立马回信，说我后天，即周二去看他。很快就收到Randy 的回信： Thank you for writing back to me so quickly. I’m very glad to hear from you，to see you and your wife. I need to apologize in advance for my filthy home. I really let things go. I hope you don’t mind too much. Randy
2.1
周一清早上路。
春季是北加州最美的季节，清清的河水只在这一季节流淌，漫山遍野的绿草延绵到天际，牛羊出没在草丛里，好一幅优美的风景画。21年前有幸被一家光通讯公司录用，从此落足仙境般的北加州。
公司的CTO不到30岁，却设计了公司的上百个电路。其中很小一部分是我的本行，看懂的地方，处处聪明。和我一组的有永远微笑的 Randy，他长得魁梧，ponytail，络腮胡子，骑着 Lauge Jensen， 非常昂贵的摩托上班。 大学同学朱流说，中国科院有个奇人：心灵手巧，只要跟他说出你的模糊的构想， 他就能用木头、塑料、金属做出你要的任何模型。只因没有文凭，虎落平川。Randy 就是这样一个人才，他创造了很多淫巧的小电路。CTO不止一次来找他，“Randy，你那个电路我用了。 ”
工间散步，我问他那种树皮不断剥落的大树叫什么？
eucalyptus，十七世纪从澳大利亚引来的，克拉熊（koala bears）就吃其一个亚种 eucalypt 的树叶。
一下子说出这么多层次，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爷爷老爸都是佛罗里达知名的植物学家。
你在哪儿上大学？
在佛罗里达。大二的时候，赶上 The Woodstock Music Camp Art Fair，free sex, free drugs，在那里疯狂了几天，心就野了，我背上吉他，骑着摩托，浪迹天涯。北加州Russian river 岸边的 Sebastopol 有我祖父的朋友，著名的农业科学家Luther Burbank的领地，有嬉皮文化，来到这儿租了个庄园。不久，在旧金山的一个Music Fair 上， 遇到Jenny， 她抱着猫搬到我家。
2.2
十年前，未来的亲家来加州。没说的，带他们转呗。Russian River 是个景点。两个小时的车程，可不到30分钟话链断裂，车厢里沉闷起来。为破僵局，我说：“以城市命名的卡车有两款， 一是 Honda Tacoma， 一是 GMC Sonoma，过桥就是 Sonoma。” 未来的亲家母搭话，GMC Sonoma？我家有一辆。我无言以对，几分钟过去，车厢闷得让人窒息。前面不远就是Sebastopol，我的朋友 Randy 住在那儿，要不，咱们拉上他一起去河口？接着我就说起Randy。也许是被Randy 的传奇人生打动，也许前方有个期待，车内渐渐回暖。 开近 Sebastopol小镇，老远就看见Randy在路边挥手 。他上车，简单的寒暄之后，很快开辟一个个话题。待说到六十年代的往事，三个人抢着说话，气氛热烈。
116号公路两侧风景如画，一个绿山头上卧着几头牛。准亲家母说， 看这山的绿草一般高，牛比割草机还管用。 Randy 说：“这山头多半是羊啃过的。羊没有selective，什么草都吃，羊群经过的草地会剪成整齐的短寸。牛只捡它喜欢吃的草吃，牛经过的草地会像斑秃的脑袋，这儿一个坑，那一个凹。瞧那个山头。” 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片浮动的羊群，它们经过的草地果然齐刷刷的，大伙儿点头称是。车开了一会儿，看见牛群散落在坑包不平的草地，准亲家母说，这才是牛啃过的，Randy 的知识这样渊博，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2.3
一天， Randy 和 Jenny 来我家， 饭后带我们去天文观测站 Lick Observatory, Mt Hamilton。出了闹市，来到田野，车渐少，有段时间只有我们一辆车。Randy不时地告诉我们路边的动植物，有次他把车停下说，”瞧！ California Towhee ” 土色的长尾巴小鸟有啥稀罕？Randy 非常稀罕，整个加州不过200只，观察鸟的 birding 从世界各地来这儿找它，咱们在路上见到，运气。沿途野生的火鸡，兔子和野猪出没。 我说 硅谷南边 Santa Teresa 的大山里也有黑野猪，四五百磅的巨兽，非常恐怖。 他说那是早年溜到野外的家猪。现在看到的红毛野猪是土著。 怨不得呢，这儿的野猪也像美国人 Lucille Bal 一样有着red hair。 别打岔了，Lucille Bal 的红头发是染的，再说她也不是土著。
说笑着车开上山顶，虽是盛夏，山顶到处残雪，海拔应当有两千米了。我们都穿得不多，进入大厅。这是个一百年多前建造的天文台，至今还是个观察天体和教学的重地。当年在高山顶上建造这样宏大的天文台，奠基人没活到落成的时候，山顶上停放着他的棺柩。 天文台并不陌生，一个甲子之前，我就是北京天文馆的第一批观众，怀着少年的梦想，几次那儿度过美妙的时光。如今这个近在咫尺的天文台竟没来过，我太物化，太世俗了，尤其是跟Randy 相比。
每次去Randy家，沿途的牛羊，劳作的老人和摘水果的姑娘，便想跳下车跟他们一起干活。一次在他家门口，有一对母女，笑着跟我打招呼，那笑容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那是在一个远离闹市的乡间，在一块谷地的边缘的几亩地大的院落。平谷深不过十几米，谷底草木更加茂盛，圆顶的山丘们像一个个馒头，遮住了眺望太平洋的视线。院里有早先储存粮食的硕大的仓房，当然还有个阳光充裕的小屋。一条小路被野草覆盖，一人多高的美人蕉开着像Jenny 一样朴素无华的深红色的花朵。 Jenny 早年在邮局工作，积劳成疾，病退离休。白天种花养猫， 到夜晚，跟Randy一起，用30cm 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天象。长年置身于那个白天只有鸟叫，听不到一点其他噪音；入夜只有星空和月光作伴，绝没有光污染的环境里，那是怎样的陶冶？
2.4
1999 年前后，那个光通讯公司的CTO开了一家新公司，不久便把Randy拉进去。2004年新公司上市，员工们个个挣得盆满钵盈。 正在为Randy额手称庆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辞职不干了。为什么？他手上的option，再等几天就会多出一辆汽车啊。但怎么劝也不管用， 他执意要退，多一天也不干了。因为他亏欠Jenny的太多， 一直没有陪她旅游，休闲。在他们同居三十周年即将来到的日子里，需要时间跟她一起准备那个盛大的纪念日。 不久，他又打电话来，告诉我这几天退职的几天里，他后悔万分，为什么不早退呢？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过：清晨熬一锅香喷喷的桂花粥，午饭是刚出炉的 Jenny烤的面包，邻家送来的牛奶和奶酪。上午看书，下午打坐，日子太好了。 为了过上几天好日子，放着大把的票子不拿，不好理解，但只要他和Jenny都高兴就好。 接连两周没电话，我打个电话过去。
2.5
Randy 说 Jenny死了。 怎么可能！你为她辞退了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高回报的工作才只有几天啊。 放下电话，我给头儿发了email，开车直奔 Sebastopol。 Randy比想像的要憔悴，他反复说刚刚过去的比蜜月还要蜜月的时光。大前天半夜，她说心口疼，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生命就这样脆弱。 前几天我去看望病中的他，说话间我问起一盆树，他说那是Jenny 6号。Jenny走后，她种的花和树都叫Jenny 几号。人说夫妻生死离别，几年缓不过来，这可是十四年啦。我突然懂得当年 Jenny 骤然离世给他多大的打击。
2.6
Jenny 在Michigan 有一处房产，Randy 带上工具，开车去那里修理，然后交给Jenny 的女儿。后事办得差不多了，我开始担心他的生活。Jenny在世的时候，有她的靠得住的 disability 的收入，她去世后，这笔收入没了，单靠他的积蓄，很难熬到领 Social Security 的时光，我问，作为未亡人领取 Jenny 的SS。 不能，因为没有结婚证明。 只要证明同居就行，这不难啊。 他没去办理。不单那笔收入，就连邮局为Jenny家属预备的抚恤金他也没去取。那就回去上班吧。他说，Jenny走，什么都完了，只有人生的意义还没琢磨透，他需要独自在家中打坐，思索。 没见过这样拿钱不当回事的人。不过这也印证了，他是灵魂层面的人，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的。 此后的十几年里，我跟他提到几个可以交往女性，他也告诉我，他的 high school sweet heart找到他，跟他通信；Jenny 之前的一个女友现在巴黎居住，邀他去聚会。他只想着Jenny，几个这样的可以重组家庭的机会都 gone with the wind。
2.7
前年Randy的佛罗里达的妹妹来加州就为了帮助乃兄从丧偶悲痛中出来。 信Randy妹妹的到访也给他带来极大的抚慰。
3
过去21年跟Randy交往的记忆，像一本泛黄的画册，翻着翻着，车已经开到Sebastopol，一个丘陵之间Russian 河畔的小镇。往南开，路越来越窄，路的尽头是Randy的家，不忍心碾压绿得让人心碎的嫩草，我把车停在路边，走进茂草丛生的小院。 Randy 步履蹒跚地迎了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抱了很久很久。接着两手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开端详着， “你不是说周二来吗？” “看。 我把你给骗了吧？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You did definitely。” 说着进屋，他说“我家里乱得厉害。” “不乱啊， 这是十四年来最整洁的一次。” “You are bad，terrible。” 他说着笑起来。人看上去消瘦，但精神不错。比预想的要好。他说我带去的天堂鸟和玉树他留下，吃食都带回去，他什么都不能吃， 只靠Jenny的，现在也是他的女儿寄来的一种高营养成分的饮料补充能量。 我告诉他，鸡蛋饼是今早摊的。我小时候只要吃上妈妈做的蛋皮汤，不管得什么病都会好的。他说，那就留下，打碎了试试。你不介意我喝点饮料吧。一会儿要去看病，要抓紧时间喝点啥。 你喝吧。喝完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是医院，是私宅。你知道我是虔诚的佛教徒，不怎么相信现代医学，不想接受癌症手术，一会儿要去的就是你们说的巫师。 那我也可以开车送你去，不管多长时间我都在外面等你。 不行，那是个保密隐蔽的地点，一般人是不可以知道的。 好吧，我们在你出发前离开，还有多少时间？ 他看了看表说，20分钟吧。 猫呢？ Jenny的猫死了，他呜咽着说，我站起来抱着他。生活就是忍受，永无休止的忍受。他喃喃地说着。多年悟出这个道理，现在也要cheer up。我说，你忘啦？咱们去过的天文台，吃过的素菜馆？ 他平静下来说那是很遥远的过去啦。 可现在我不是来了吗？还有我儿子，我亲家都在问候你啊。 他笑了。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要 Jenny 14号吗？很好的吊兰， 开起来鲜黄鲜黄的。 LD 拽了拽我的衣襟，这个，咱不能拿。 为什么不呢？ Randy 看懂了LD的肢体语言。说吊在半空， 我够不着浇水，干坏了。拿回去，给它条活命吧。 “我最喜欢吊兰。”说着摘下大盆干得没有一点水分的吊兰。 20分钟很快过去， 我拎着吊兰上车， Randy拿着个新花盆赶来：“那个花盆旧了，换这个吧。” 接过花盆，不禁想起他许诺要修的摩托和吉他还有他的身体。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这盆兰花一定会帮他养好，哪天会把盛开的吊兰再带给他。 又一次拥抱后，上车前， 我把口袋里的钱，大票和小票一共一百多块拿出来。 “这是干啥？我有的是钱。” “给那个巫医的。”
4
Randy 说他弟弟从很远的家乡来了，陪他去看医生，结果发现更多麻烦。人体的几大系统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一个坏了其他也会跟着衰竭，这是人人逃不过的归宿。如今他已听到那沉闷的呼唤，看到那幽暗的紫光。旁人能做到的只是为他做一点他相信的，他心仪的小事，为那将在凄冷奈何桥上添一抹暖色。 一周后， 我和小林去。小林和Randy 都是大众朋友。我们的造访让Randy兴奋，他招呼我们进屋，坐在沙发上， 把手机里的照片映射到电视机，用一个LED的光标指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最早的一张，他的曾祖父还是个孩子，最近的一张是Jenny的刚上大学的孙女。几百张照片讲述着七代人的历史，诉说着人们的经历。他弟弟说，Randy 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又到分手的时刻， 他送我们出来，要跟我们合影。上次他还说病恹恹的不照相了，他好像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一定要合影留念。 那一刻来临，我会想起我给予的和得到的友情 而充实而幸福。 弘一法师说人生悲喜参半，我相信Randy也有过快乐幸福的时光。 如果他先我而去，我会记起他， 一个远离世俗尘嚣的灵界高人。
5 后记
4月27日，Randy Woodbary 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