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 科波菲尔

大卫·科波菲尔

一 出生
我,大卫•科波菲尔,在出生之前父亲就去世了。
一天傍晚,母亲坐在壁炉旁,为她和她那没有父亲的婴儿伤心时,贝斯悄悄穿过院门,脸贴着窗户往屋里看。
贝斯是父亲的姨妈,我的姨奶奶,姓托特乌,她和她的仆人住在海边。她结过婚,丈夫的人品不好,她给他一笔钱打发他走路。
父亲在世时常去看望姨妈贝斯,但她不满意父亲的婚姻,说我母亲不过是个呆板的玩意儿,父亲跟她争了几句,彼此就不再往来了。
母亲看到贝斯在窗外,跑去开门。
“你是大卫•科波菲尔夫人吗?”贝斯问。
“是的,您进来吧。”
贝斯进来刚坐下,母亲就哭起来。
“哎,别哭。”见母亲还是痛哭不已,贝斯双手捧着母亲的脸,“怎么啦,你还是个孩子呢,喝口茶,稳住气。这女孩子叫什么?”
“这婴儿不是女的。”母亲说。
“我是说为你做事的女孩子,她叫什么?”
“派各蒂。”
贝斯叫来派各蒂,吩咐她给我母亲拿杯茶来。
“至于这婴儿,”贝斯说:“我说是女的,一定是女的,我给她取个名字,叫贝斯•托特乌•科波菲尔。我会照顾她的。你会烹调和记账吗?”
“我要懂得这些就好了。”母亲说着又哭起来。
“再哭,你会生病的,那样对孩子也不好。”
派各蒂端茶进来,看到我母亲那么忧伤,就去请医生。
医生看完病下来,贝斯问:“喂,医生,她好些了吗?”
“科波菲尔夫人很好。”
“我是问那个婴儿,她好吗?”
“那是男孩子。”
姨奶奶贝斯什么也没说,扭头走出大门,再也没回来。
我,大卫•科波菲尔,就是这样来到世上的。

二 最初的记忆
我记得母亲美丽的头发和苗条的身材,派各蒂显得粗壮,有一双黑黑的眼睛和像苹果一样的红红的脸庞。记得我、母亲和派各蒂常一起度过黄昏的客厅;经常打开的窗户的小寝室;当然也记得被高大栅栏围起的院子;院里的公鸡、母鸡、果树还有母亲拿着篮子摘水果的情景。
我和母亲都有点儿怕派各蒂。一天晚上,派各蒂坐在客厅的壁炉旁,让我给她读书。我很困——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她利索地缝衣裳,我觉得她很漂亮。
“派各蒂,”我忽然问道:“你不想结婚吗?”
“大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呢?”她说的那么快,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怎么还不结婚呢?”我说:“你长得非常漂亮,难道不是吗?”
“我长得好看?不,亲爱的。”她说完稍停顿一会儿又缝起衣裳了。
“派各蒂,”我接着问:“如果你嫁的人死了,能再嫁另一个人吗?”
“如果愿意当然可以。”派各蒂说:“但我不应管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那你的主意是什么呢,派各蒂?”
派各蒂顿了一下说:“我的主意是,你应该继续念这本书。”
她的声调好像变了,我看着她说:“派各蒂,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亲爱的,但是让我们听听这本书究竟说些什么。”
我接着读,门铃响了,我把门打开,母亲进来,她打扮得很漂亮。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绅士,上星期做礼拜时我见过他,他叫沫德斯敦。
母亲弯下腰来吻我。
“啊!幸福的孩子。”那绅士说着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我把它推开。
“多可爱的孩子!他一定很爱你。”说着弯下腰吻着我母亲的手,我又吃惊又气愤。
“晚安,孩子。”他说。
“晚安。”我回答着,没跟他握手,当他转身出门时,看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喜欢这个人。
送走他,我们走进客厅。
在客厅中央站得笔直,派各蒂说:“祝您晚安,科波菲尔夫人。”。
“谢谢。”母亲回答,“今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黄昏。”
“有时,看见一个陌生人会使人愉快的。”
“是的。”母亲说。
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看到母亲和派各蒂都含着眼泪,派各蒂说:“大卫不会喜欢这个人的。”
“天啊!”母亲喊道:“你真气死我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一个可依靠的朋友。”
“正因为这样,我就更应该对你负责。不,你不能那么做。”
“有人爱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他赶走,我不会那么无礼的。”母亲说着,走到我跟前:“亲爱的大卫,她说我不喜欢你,我自己的孩子。”
“我没说。”派各蒂喊道。
“你说了,你说了——难道我不好吗?我是那么残酷无情吗?大卫,我多爱你,不是吗?”
我们仨都哭了,上床时,我还是那么悲伤,哭着睡着了。
又一个星期天,那个绅士和母亲一起从教堂回来。他进屋看着我们家的花问,能不能给他一朵。他经常来,我已经习惯,可是我不喜欢他。
一天早晨我和母亲在院里,他骑着马来,说要去看一个朋友。我上楼找派各蒂,我看到我母亲和沐德斯敦在路上散步,在我一旁得派各蒂显得很生气,她使劲地梳着我的头发,把本来往左的头发梳向右边。
记不清是第二天,还是稍后的几天,母亲出去后裔我和派各蒂坐在壁炉旁,她看着我说,要带我去她哥哥家。话只说了一半,却不再往下说了。
“大卫,”终于她张口了,郑重其事地问:“愿意跟我一起去雅莫斯我哥哥那儿过两个星期吗?”
“你哥哥是好人吗?”
“当然是好人。”派各蒂说,“雅莫斯那儿有大海、轮船帆船、渔夫海滩,还有海姆,一个能跟你一起玩儿的男孩子。”
“我妈妈让吗?”
“嗯,她会让咱们去的,等她一回来我就跟她说。”
准备出门了,记得上车前对旅行充满渴望,我哪里知道,那将是和家中一切的永别。母亲站在门口,吻着我。我为离开家哭,母亲也哭。车走了,母亲跑出门,把车夫叫住了,再次吻了我。
我回过头去,看到母亲站在大路上,这时沫德斯敦走到她跟前,他看来很生气,因为母亲为我离开而哭泣。

三 去派各提先生家做客
车夫赶着一匹最懒的马,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刚才,派各蒂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装上车,路上才知道东西太多,不得不在一处留下两只箱子,在另一处留下一只床。派各蒂膝上放着装吃食儿的篮子,我们吃了好多东西,睡了好长时间,还看不到终点,漫长的旅途让我疲惫不堪。终于看到雅莫斯啦,我高兴得跳起来。
雅莫斯乡下的田野坦荡如砥,海岸线斗折蛇行。我们的车行沿着充满鱼腥味儿的街道來到旅店门前。
“那是海姆。”派各蒂兴奋地说:“他长得那么大了。”
海姆在旅店外等我们,他个子很高,足有六英尺,一头浅色的卷发,孩子似的脸上露着稚气。他提着箱子背着我,派各蒂提着另外一只箱子,沿着海滩小路走,经过渔夫和织网人的小屋,走过做帆船部件的工场。
海姆说:“咱们到了,大卫。”
四外望去,哪有房子呢?海边停泊着一只大黑船,顶部烟筒正冒着烟。
“海姆,难道那就是你家?——看去跟一条船似的?”
“嗯,那就是我家。”
船舷上开着门窗,船上盖着屋顶,住在海边的船上真开心。它只能停泊在海里,要是拖上岸,成了旱船,住在那里就太可笑了。
家里很干净,桌子、椅子、当座位的箱子、挂钟和贴在墙上的画儿安置得都很到位。为我准备的小巧的卧室在船尾,刷得雪白得墙上镶嵌着贝壳的圆窗,屋里弥漫着鱼腥气,派各蒂说,她哥哥就是捞贝壳的。
一个叫加米治的妇人殷勤地招待我们。屋里还有一个叫爱米丽的小姑娘,她大胆地看着我,一会儿又跑出去藏了起来。
晚饭吃的是鱼。饭后,一个鬓发浓黑的人走进来,他吻了派各蒂,他就是她哥哥,派各提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到来让我们全家感到荣幸,希望你和她在一起会快活。”他指的是加米治,“另外还有海姆和爱米丽。”说完话他去洗脸,回来时,脸上红扑扑的,好像在开水里烫过的大虾似的。
晚上,坐在壁炉旁说话,我才知道:派各提的大哥死于海难,海姆是他的儿子;小爱米丽是他姐夫的女儿,姐夫去世,他就收留了小艾米丽;加米治太太的丈夫原是船上的伙计,死于海难,派各提就把她接来。三个受难者的家属跟派各提组建了新家。
晚上在风的呼啸和大海的波涛里入睡,我梦见船在大海中航行着,派各提是我们的船长。
第二天,我和小爱米丽一起在海滩上玩。
我问:“小爱米丽,你爱大海吗?”
“啊,不。我怕它,我曾看过它将一只船摔得粉碎,非常吓人。”
我们走着,来到停泊船只的码头,小爱米丽走到码头边,紧挨着大海。
“你不是说害怕大海吗?我看你并不怕它。”
“我只害怕风暴中的大海,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我不怕。”
她在一只船上来回跑着,我真为她捏着一把汗。等她跑上岸来,我不禁为自己无名的担忧发笑。
我爱小爱米丽,虽说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但那纯洁天真的感情是那么美好。看到我们常在海滩上长时间散步,加米治小声耳语着:“瞧!他们就像天生的一对!”派各提抽着烟斗,望着我们微笑。
一天,派各提和朋友们出去后,加米治整天闷闷不乐。
“我多么孤单,而且事事不如意。”她接着又抱怨着寒冷的天气。
“每个人都觉得今天很冷。”派各蒂说。
“我比别人更觉得冷。”
午饭的鱼小,刺多,做的又不对口。我们都很扫兴,但加米治说:“我比你们更扫兴。”说着哭起来。
派各提九点多才回来,加米治还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
“怎么啦?”他说:“哭什么呢,应当高兴嘛。”
“你出门就是一整天,干脆别回来了。”加米治说。
“撵我走?”派各提笑着说:“不用撵,我自己走。”
“我一身毛病,不会讨人喜欢,只会让全家不高兴。”她说着上床了。
“她又在想原来那个了。”派各提说。
原来的“那个”是谁,派各蒂告诉我,是加米治的前夫。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要回去了。离开小爱米丽有多么忧伤!我拉着小爱米丽的手走到马车旁,茫然若失。
我跟派各蒂说,踏上回到妈妈身边的归途必竟是愉快的,但她高兴不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们到家时,天空中布满乌云,那是一个阴沉寒冷的下午。
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要进门,一个陌生的仆人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呀,派各蒂,我妈没在家吗?”我回过头问。
“大卫,”派各蒂说,“她在家,请等一等,让我先告诉你……”
“怎么啦?”我焦急地问道:“为什么妈妈没到门口来接我们?难道有什么不幸吗?啊,不,她不会的!”
“没有。”派各蒂说:“早就该告诉你,你已经有另外一个父亲了。”
我的脸霎时变得跟纸一样白。
“进去看看他吧。”她说。
走进客厅,派各蒂把我一人留下,出去了。
壁炉的一侧坐着我母亲,另一侧坐着沫德斯敦先生。

四 我变得郁郁寡欢
我被安排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我进去蒙着头躺在床上,哭着睡着了。
好像有人说话,“他在这儿”,被子被拉开,母亲和派各蒂来看我来了。
“大卫,”母亲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着转过身去。
“你已经告诉他了,”母亲转身对派各蒂说:“你说我的坏话了,哼,大卫,你这个坏孩子;派各蒂,你这个坏女人。我刚结婚,应当高兴的时候,竟有这么多不快折磨着我!”
接着,我觉得有只手,不是母亲的,也不是派各蒂的,碰了我一下, 噢,那是沫德斯敦的手。他对母亲说:“你怎么啦,克莱瑞,亲爱的,难道你忘记我告诉你的话啦?应当严厉些。”他凑到母亲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我知道他能使她绝对服从。
“你俩下楼,”他对妈妈和派各蒂说:“我要和大卫单独谈谈。”
母亲和派各蒂出去了。
沐德斯敦说:“大卫,你知道我是怎样使一只狗或一匹马驯服吗?”
“不知道。”
“我揍它,打得浑身是血,它就老实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好,看来你懂了。洗脸,跟我下楼!”
当我们走进客厅时,他对母亲说:“克莱瑞,不用再责备他了。”
午饭后,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沫德斯敦小姐带着两只有铁箍的箱子来了,她的钱放在铁盒里,人像生铁一样的冷酷,心地像她哥哥一样阴暗。
她看着我说:“男孩子都那么不讨人喜欢。”跟我握了手又说:“这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
第二天早饭时,她又在场。
“克莱瑞,”她对母亲说:“我是来帮你的。你够不上精明强干,对所有的事情你都无能为力,而这些都要我替你做,如果你把钥匙交出来,我就会搞好这些家务的。”
母亲哭起来。
“克莱瑞,”沫德斯敦说:“这也奇了怪了,哭什么?”
“你常说对人严厉,但不喜欢别人这么对你,”母亲说,“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在我自己家里……”
“你自己的家?”沫德斯敦说:“你是说这是你自己的家吗?”
“我们家,”母亲惶恐地说:“婚前家务搞得很好,派各蒂知道。”
沫德斯敦小姐转身说:“爱德华,我明天就走。”
“沫德斯敦女士!”她哥哥说:“克制一下。”
他转过身来,对我母亲说:“克莱瑞,我娶你,就想给你点你所需要的严厉。我妹妹出于极大的诚意,帮助我持家,你应该感谢她。你刚才说话时就应如此。你让我痛苦,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变了。”
“啊,千万别这样,”母亲哭着说:“我感激她。我们之间不会有隔阂。在不友好的人中间我简直没法活下去。”
沫德斯敦说:“大卫,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知道的,出去!”
我边走边哭,哭得那么伤心,以至找不到房门。
从那时起,沫德斯敦小姐就成了我们家的主人。当母亲一提起家务,她就打开钱包,好像要交出钥匙似的,于是母亲沉默了。
当我念书时,沫德斯敦兄妹总在场,这是绝佳的机会教训母亲。母亲没有嫁给沫德斯敦时,我很喜欢念书,但是当他们在场时,这些书就变成恐怖和痛苦的象征——对母亲和我来说。
一天,我进屋把书交给母亲,开始背诵,起初背得很快。后来掉了一个字,沫德斯敦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又掉了一个字,沫德斯敦小姐又瞪了我一眼。于是又掉了六七个字,母亲想提醒我,但是她不敢。
“啊,大卫”母亲说。
沫德斯敦说:“克莱瑞,对这孩子应当严厉,别叫的那么亲热‘啊,大卫’,这样他还能背书吗?”
“他压根儿就不会。”他妹妹沫德斯敦小姐说。
“他不很熟。”母亲说。
“那就把书给他,让他看看再背。”沫德斯敦说。
“好,这样好。”母亲说:“大卫,再背一遍,可别冒傻气了。”
我再背书时,又在同一个地方掉了字,沫德斯敦做了一个很不耐烦的动作,沫德斯敦小姐显得更急躁。母亲的嘴唇颤动着,想提示我。
“克莱瑞!”沫德斯敦小姐喊道。
沫德斯敦从椅子上站起来,夺去书,打我的头,把我从屋里推出去。
我的学习每天如此。当我背得流利时,他们又会给我更多的功课,他们是见不得我闲着的,我变得郁郁寡欢。父亲的一套书是我唯一的欢乐,那是在我寝室不远的小屋里找到的,有《鲁滨逊漂流记》、《威克菲牧师传》和一些游记体小说。这些书使我暂时忘却生活中的不快。

五 挨打
一天早晨,我拿着书走进客厅。母亲看上去很忧郁,沫德斯敦小姐板着面孔,她哥哥拿着一根手杖,对妈妈说:“克莱瑞,我常鞭苔自己。”
“是的,他真是这样的。”沫德斯敦小姐说。
“亲爱的乔治,”母亲说:“你这样说对大卫有什么好处?”
“难道对他有害吗?”沫德斯敦小姐说。沫德斯敦看着我,握紧他的手杖说:“大卫,今天你小心着点。”说着举起他的手杖。
我当然比平时更差了,开头就不行,后来更糟糕,什么都记不起来,最后母亲哭了。
“克莱瑞!”沫德斯敦小姐喊道。
母亲说:“我今天不舒服。”
“克莱瑞,这孩子给你折磨,你却这么软弱。大卫,跟我到楼上。”
当他带我出屋时,母亲快步走来,沫德斯敦小姐喊道:“克莱瑞,难道你就这么脆弱吗?”走上楼时,还能听到母亲的哭声。
“啊,沫德斯敦先生,请您别打我。”我哭着乞求他:“我想努力,可是当您和沫德斯敦小姐在场时,我就背不出来。”
他把我的头夹在他的胳膊底下,我趁势咬了他一口,他使劲揍我,好像要把我打死似的。屋里沸腾起来,他使劲打,我大声哭,哭声盖住了抽打声。我听到他反锁房门,离开,还有上楼的声音和哭声,接着我昏过。
我醒过来,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照着镜子,脸被打的又红又肿,我觉得非常害怕,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会被送进监狱吗?
门开了,沫德斯敦小姐拿着面包和牛奶走进来,她把吃的往桌上一放,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出去后又锁上房门。

六 我被送进学校
第二天一早醒来,觉得轻松欢快;可想起头天的事儿,又开始担心会不会被吊死,或是什么大祸将要降临。
小屋里五天,就像关了五年。我竖起耳朵听着门铃声、脚步声,还有街上传来的嘈杂的喧哗声。
最后一天,听见有人小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悄悄走到门旁,“是你吗?亲爱的派各蒂。”
“是我,大卫,小点声儿,别让她听到。”她指的是沫德斯敦小姐。
“我妈妈怎样了,她生我的气吗?”
派各蒂低声哭着说:“没有,她没生你的气。”
“亲爱的派各蒂,你知道他们还要怎么逞罚我吗?”
“送你到伦敦附近的学校。”
“什么时候?”
“明天。”
接着,她的嘴贴到钥匙孔上说:“大卫,亲爱的,这几天我很少来看你,不是不喜欢你,我像往常一样喜欢你,但是来时万一他们知道,会更恼火。你走后我会给你写信,亲爱的。”说着又哭起来。
“谢谢你,亲爱的派各蒂。”我说:“你能给派各提先生和小爱米丽写封信吗?告诉他们我不是那么坏,好吗?”她答应了。
转天上午,沫德斯敦小姐说,要送我去学校。
我在饭桌上见到母亲,她红着眼睛说:“大卫,做个好孩子。”
他们已经使她相信,我是如何坏,我的眼泪落在涂了黄油的面包上。
马车来到门前,我的箱子已被拿走,放在车上,派各蒂没有来送行。
“克莱瑞!”沫德斯敦小姐说:“你应当克制!”
“是,亲爱的。”母亲说:“再见大卫,你要上路了,再见,我的孩子。出门做个好孩子,等着你放假回家。”
母亲的眼里饱含着热泪。
“克莱瑞!”沫德斯敦小姐喊着。“是,亲爱的。”母亲转身说:“愿上帝保佑你,大卫。”沫德斯敦小姐把我推上车,我被那匹最懒的马拉走。

七 去学校的路上
我哭得那么伤心,手绢都哭湿了。忽然车停下来,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派各蒂已经爬上马车,她吻着我,把她带来的盛着点心的小纸袋放在我的衣兜里,把一个装满零钱的小包放在我手里,然后她下车,迅速地跑开。
马车上了大路。
过了一会儿,我止住哭泣。车夫把我的手绢放在马背上晾晒,我打开钱包,里面有三块银光闪闪的先令和写着“为大卫,谨献上我的爱”的小纸条。
我问马车夫:“我们一直走,是要去那儿吗?”
“去哪儿?”马车夫反问道。
“伦敦。”我怯生生地说。
“什么?去伦敦?不到半路,这匹马就会累死。我只去雅莫斯,到那儿你再换乘大马车去伦敦。”这几句话就可以算是巴克斯(就是这个马车夫的名字)的长篇大论了。
我给他一块点心,他接过去,放在张开大嘴一口吞下去,问:“这是她做的吗?”
“你是说派各蒂吗?是她做的,我们家所有的饭菜都是她做的。”
巴克斯坐在车上,注视着马的耳朵,想了很久,问:“没结婚?”
“没有,先生,她还没有出嫁。”
他坐在那儿,还看着马的耳朵,问:“她一直在你家做饭?”
“是的。”我回答
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我说:“如果给她写信,就说巴克斯很愿意。”
“巴克斯很愿意?”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要我写的信儿吗?”
“就这些。”他慢条斯理地回答。
“明天你就要从我的家门口过,巴克斯,你自己留封信不更好吗?”
“巴克斯很愿意。你就这么写。”他说。
我们到达雅莫斯,客栈女主人领我走进一间很大的房间,服务生把饭端来。他说:“这饭可太多了,要我帮你吗?咱俩比比,瞧谁吃的多。”
他吃得很多,几乎吃完了所有的饭菜。
我找他要纸,给派各蒂写信。
亲爱的派各蒂:
我已平安到达雅莫斯,巴克斯很愿意,代问我母亲好。
你的大卫
附言:他说,希望你懂得——巴克斯很愿意。
“是去上学吗?哪个学校?”小旅店的服务生问。
“我只知道在伦敦附近,别的就不知道了。”
“唉,真为你难过!”
“为什么呢?”
“去那个学校,有人会把你的肋骨打断!”这话真叫人凉了半截。
转天一早马车停在门口,旅店的女主人让我上车。
“你一人把那顿饭都吃啦?”她说着转向服务生:“往后可得好好看管这孩子,要不他的肚皮会涨破的。”
我换乘大马车,当天上午到达伦敦。一个老师在那儿等着我,他的名字叫威尔。我跟他说,我还没吃早点呢。
“那就买点什么吃的吧。”威尔说,“我要到一个老太太那儿去,要不,咱在那儿吃早饭?”
没走多远,就到了救济院,威尔领我走进其中的一个房间。
“我的查理!”那个老太太对他说。她是威尔的母亲。
我们坐下吃饭。饭后,那个老太太说:“查理,带笛子来了吗?”
他拿出笛子吹起来,吹得那么刺耳,简直没有人比他吹的更糟糕了。
我们出来换乘另一辆马车,来到一个学校。面前高墙挂着一块写着“塞姆•豪斯”几个字的牌子。
一个装着假腿的仆人打开门。
“这是新生。”威尔告诉他。
这所“塞姆•豪斯”学校是座方形、阴暗、砖砌的建筑物。我被领进一间阴暗、空荡的教室,里面放有三排桌子,满地碎纸,墙上墨迹斑斑,好像一场墨水雨下到屋里来似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冲鼻的怪味。
开始几天,这间屋里只有我和威尔老师,同学们回家度假没有回来,校长克瑞勒还在海滨。
威尔老师和我坐在一间空荡的教室里,他埋头写着,写完,拿出笛子,吹起刺耳的曲子。我念书,或听他吹笛子。晚上,回到一间很大的,有很多空床的寝室,一头倒在床上,哭着,哭着直到睡着。

八 陌生人
那个装假腿的仆人打扫房间时告诉我,校长克瑞勒晚上回来。刚要睡觉时,那个仆人拉我去见校长。
校长克瑞勒是个胖子,他坐在安乐椅上,他的夫人和女儿也在房间里。
“啊,这是那个会咬人的绅士吗?沫德斯敦告诉我,说你咬了他。他是个性格刚强的汉子,我也是。当我说要做一事,那就一定要做这件事。”
我很害怕。
第二天,一个同学斯泰佛斯来了,他是我们的班长,很聪明,也很漂亮,长着一头美丽的卷发。他像是个法官坐在小屋,问我
“你有多少钱?”
我回答说有七个先令。
他说:“把钱给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把钱给了他。
“也许你愿意用这里面的几个先令,在寝室里设宴招待我们吧。”
“行啊。”我说。
当晚,我们就在寝室里吃饭,我们围成一圈坐着,小声交谈着,我知道了很多学校里的事情。克瑞勒打人非常狠,但他什么学问也没有。他来学校之前,只是个杂货铺的老板,但他决不会打斯泰佛斯,他的夫人对斯泰佛斯很好。他付给沙波和威尔的工资都很少。
“晚安,大卫•科波菲尔。”斯泰佛斯说:“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那太好了。”我说,“谢谢你。”

九 在塞姆•豪斯学校的第一个学期
第二天开学,教室里闹得像开锅似的,当克瑞勒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他以打学生为乐,挨打最多的就是可怜瘦弱的汤姆。斯泰佛斯一直是我的守护神,到夜晚我给他讲故事,他帮我学功课。他看不起威尔老师,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叫威尔老师倒霉的机会,并怂恿其他孩子拿他取乐。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难受,因为我告诉过他,威尔的母亲住在救济院。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生怕斯泰佛斯会告诉同学们,并取笑他。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那终生难忘的一天还是来了。
那是个星期六,我们在教室里熬着那又潮又闷的下午,沙波出去了,由威尔老师维持班里纪律。同学们跑着、笑着、喊着、唱着、跳着,团团围住他,冲他做鬼脸,拿他的旧衣服、破鞋子和他老母亲取笑。他们活像一群狗,围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威尔老师用手捧着头,看书——假装看书。
“肃静!”威尔最后跳起来,喊道:“这是什么意思?不堪入耳的华语把我气疯了。孩子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他用书拍着桌子。
一些学生静下来,但斯泰佛斯还在教室的末排吹口哨。
“安静!斯泰佛斯。”威尔说。
“你必须安静。”斯泰佛斯说。
“坐下。”威尔说。
“你自己先坐下。”斯泰佛斯说。
“我看出来了,是你怂恿年龄小的同学取笑我。你是校长的宠儿,你利用校长对你的宠爱来侮辱一个绅士。”
“侮辱谁?绅士?”斯泰佛斯说,“你不是绅士,你是叫化子。”
我想他要大打出手,或威尔要自卫还击的。
克瑞勒进来:“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先说起我是校长的‘宠儿’?”斯泰佛斯说。
“他利用校长的宠儿的地位来侮辱我。”威尔说。
“我管他叫叫化子,”斯泰佛斯说,“因为他就是个叫化子,他是叫化子的儿子,他母亲住在救济院。”
威尔看着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威尔,你不是说都怪斯泰佛斯编瞎话吗?”克瑞勒说
“没有,”威尔说,“他说的是事实。”
克瑞勒说:“这不是叫化子学校,请你离开吧。”
“斯泰佛斯,”威尔站起来说,“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会对今天的行为感到羞愧的。”他拿起他的书和笛子走了。
汤姆说:“你侮辱他,让他失业。”但别的同学都说斯泰佛斯有能耐。
一天下午,有人找我,我出去,看到派各提和海姆。
“我母亲好吗?”我问:“小爱米丽和加米治呢?”
“都好,都非常好。”派各提说,“我给你带来些牡蛎。”
斯泰佛斯来了,我对他说:“你一定要见见我的朋友,他们俩是从雅莫斯来的水手。”
斯泰佛斯说:“我很高兴见到你们。”
“我能带斯泰佛斯去你们家做客吗?”我说:“斯泰佛斯,你知道吗?他们家的房子是船做成的。”
“我的家不值得一看,但我很高兴你们到那去做客。”派各提说。
学校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没什么新鲜事,学期结束我坐车回雅莫斯。

十 假期
在雅莫斯我下了大马车,换乘那辆熟悉的马车。
“你看着很好啊,巴克斯。”我说,“你要我写的信我发了。”
“我知道,”巴克斯说:“但是还没有回音,我一直在期待着。”
我问:“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你一定要告诉她说‘派各蒂,巴克斯正等着你的回答呢’,那她就要问,‘回答什么问题呢?’你说‘巴克斯很愿意’ 她叫什么名字?”
“克莱若•派各蒂。”
他把这个名字写在车把上。
巴克斯把我的箱子放在院门口,走了。我沿着院子中的小径走进大门,快步来到客厅。母亲怀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壁炉旁。
我叫了一声:“妈妈”,她站起来,哭着从房间的那边走过来。
“这是你的兄弟。”她说,“大卫,我的宝贝,我的不幸的孩子。”她吻了我,接着派各蒂跑进来。
沫德斯敦兄妹出去了,就我们三人坐在壁炉前吃饭,饭间我告诉派各蒂,巴克斯让我捎的话。她哭了。
“什么事啊?”母亲问。
“那个蠢家伙想娶我呢。”派各蒂说。
“这可是一门好亲事。”母亲说。
“不,哪怕他是金子做的,我也不想嫁给他。”派各蒂又对我说:“告诉他,亏他没跟我说,要是他跟我说,非给他两个耳光不可。”
吃过饭,我们坐在壁炉旁。
母亲说:“派各蒂,你准备结婚吗?”
“我?不,不,决不。”
“别离开我,派各蒂,”母亲说:“陪着我,我的日子不多了。”
“离开你?决不会,我陪着你,直到我成为老太太,对别人一点用都没有的老太太。”
我告诉她们学校里的事情。
“我很想知道,”派各蒂说,“大卫的姨奶奶,贝斯•托特乌怎么样?”
“我想她还住在海滨的别墅吧。”母亲说:“她不会再打扰我们了。”
“也许她原谅大卫是个男孩吧。”派各蒂说,“因为他有了个弟弟。”
“为什么在我有了一个婴儿,大卫有了一个弟弟时,你会想到他的姨奶奶呢?”母亲喊道。然后她们吵起来,母亲哭了。一会儿她们又彼此谅解了,并且,母亲还说派各蒂是她真正的朋友。
屋外传来马车的声音,沫德斯敦兄妹回来了。沫德斯敦跟我握了手,那手是被我咬过的,红色的伤疤还依稀可见呢。
我向沫德斯敦小姐问了好。
“假期有多长?”她问。
“一个月。”
她在一张纸片上记下这个日子,每天清早划去一天。
假期的生活很无聊。沫德斯敦兄妹不喜欢我,他们在家时,母亲只好假装对我冷淡。她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我的言行会招惹是非。我坐在卧室里读书,或到厨房和派各蒂一起消磨时光,当我和沫德斯敦兄妹在一起时,什么话都没有。
沫德斯敦说我性格阴郁:“我要改变你的性格。你这么着躲避我们,好像我们害了严重的传染病似的。”
白天心绪不好,只盼望夜幕降临能够回到卧室一人独处。
假期过得快,终于沫德斯敦小姐看着那张纸片说:“今儿个可该走了。”
那天巴克斯来到门前,箱子已放到车上了。母亲吻着我,在一旁的沫德斯敦小姐喊:“克莱瑞,克制些。”
母亲抱着婴儿站在门口望着我离开,没想到那竟是生离死别。

十一 我失去了母亲
回校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沙波老师叫我到校长克瑞勒那里去,我想,也许是派各蒂给我寄来什么礼物了。
克瑞勒正在吃早饭,克瑞勒夫人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她让我坐下,然后走来,坐在我身边。
“孩子,有件事要告诉你,”她说:“你母亲病得很厉害。”
我哭起来。
“她病的很重。”
我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她不行了。”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学校。在雅莫斯没等到巴克斯,代替他赶车的是一个红脸的小胖子。
在家门口见到派各蒂,她哭着低声说着,好像怕惊醒我母亲。走进门,沫德斯敦正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上叹息,沫德斯敦小姐正忙着写东西。
几天后,我们安葬了母亲。
后来,派各蒂来到我房间,坐在我的床边。
“她倒下后,非常温柔地为孩子唱着歌。她变得那么胆怯,一句稍重的话,就是可怕的打击……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派各蒂,亲爱的,我觉得非常疲乏,恐怕是不行了。如果这是长眠,请你坐到床边,陪着我……让我枕着你的手,面对着你。啊,你的脸离我那么远,让我贴近些。’——就这样,她像孩子熟睡一样走了。”

十二 派各蒂的婚事
母亲去世不久,沫德斯敦小姐告诉派各蒂,她可以离开了。派各蒂打算到她哥哥那里找工作。她对我说:“他们会愿意你和我一起走的。”
巴克斯来了,把我的箱子装上马车。他对派各蒂彬彬有礼。一路上,很少听到他说话。当我们快要终点时,他把我叫到一边。
“你知道谁愿意吗?巴克斯愿意。”
当我和派各蒂下车走在路上时,她问我:“大卫,亲爱的,如果我结婚,你会说什么呢?”
“嫁给巴克斯吗?”我说:“那太好了,因为你就会有车和马了,也就能常常去找我了。”
在派各提家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但我却没有和小爱米丽一起在海滩上散步了,她要做功课,忙家务。她冲我笑着,开玩笑戏弄我,她已成为大姑娘,再也没有孩子的稚气了。
每天晚上巴克斯都来,并给派各蒂留下礼物:水果啦,装在笼里的小鸟啦,好吃的东西啦,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和派各蒂出去散步,当派各蒂回来时,她笑着,有时还哭个不停。
一天,巴克斯带着派各蒂、我、小爱米丽乘车出去。他和派各蒂到教堂去,把我们留在车上。临走时他对我说:“我在车把上写了什么名字?克莱若•派各蒂。现在呢,该是克莱若•巴克斯了。”他们在教堂结婚了。

十三 生活的道路
他们婚后,我就回家了,那天是巴克斯和派各蒂赶车送我到家门口,我看到马车拉着派各蒂走,感到无限的空虚和怅惘。
我将开始一生最阴郁的日子。沫德斯敦兄妹恨我,我在家里像个陌生人似的,哪怕再严励的学校也比在这儿强。唯一的快乐是每周来看望我的派各蒂,还有妈妈留下的那套书。
一天,一个叫奎涅的人来,沫德斯敦把我叫到屋里,对我说:“这是沫德斯敦公司的奎涅先生,你去他伦敦的办公室工作,暂时寄宿在别人家。”
几天后,我和奎涅乘车去伦敦了。我就这样踏上人生的道路。

十四 开始工作
第二天一早到伦敦,奎涅领我走到河岸上他的仓库。一进屋就看见好多大老鼠,在肮脏的屋里乱窜。
沫德斯敦公司经营葡萄酒,仓库里堆放着空酒瓶,我的工作就是洗瓶子。
除了我,那儿还有两个孩子。年龄稍大的叫米克•沃尔,他给我交代了工作;另一个孩子叫米丽•波特脱(白土豆之意)。很快我就发现,这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外号,因为他的脸又白又干。
我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干活,这里奎涅坐在他的办公室就可以监视我。在那又脏又破的地方干活真腻味,米克•沃尔一走,我就哭起来,眼泪落在洗瓶子的水里。
奎涅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我走进屋,看到一个穿褐色衣服的又矮又胖的人,他叫米考伯。
奎涅说:“就是这孩子。”
“是大卫吗?”看上去很稳健的米考伯说:“我想你很好吧,大卫。”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有点滑稽。
我说我很好,并问他好。
“谢谢上帝,还不错。”他说:“沫德斯敦先生来信,要我在家中安置你。我的地址是塞提街,威塞色楼。”米考伯说:“你对这个大都市的街道还不熟悉,晚上我来接你。”说完戴上帽子大步走了。
当晚去他家,他家有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
“我没出嫁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米考伯夫人说,“竟会寄人篱下。米考伯先生的经济上有困难,债主们又不给他足够的时间偿还债务。”
可怜的米考伯夫人力图改变困境,她在门上摆了个“女塾”的牌子,可是到这里来的没有学生只是债主。走在街上,人们冲他喊叫;回到家里,人们朝着窗户喊。每逢听到恼人的叫喊,米考伯便郁闷,甚至说要自杀。但半个小时之后他又擦擦皮鞋唱着出门,甚至比平时的兴致还要好。米考伯夫人也如此,六点钟时我还看她躺在地板上痛哭,半小时后她就比平时还要心平气和。她跟我说起她父亲,母亲和家庭。傍晚米考伯回家时,大声说他完了,要因负债入狱;可是上床之前,他又计算换一个大点的窗户要花多少钱。
他们开始靠变卖东西度日,剩下的东西不多,债主们整日在他家待着,阻止再变卖任何东西,我只好把他家的银首饰拿去替他卖钱。
终于米考伯被送入监狱,我到那里去看他,和他一起吃饭。
我想回家安慰安慰米考伯夫人,进屋一看,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之外,其余的家具都被拉走了。在这屋里住了几天,米考伯夫人也进了监狱,我只好搬出来,寄宿在附近的一间屋里。
后来,当米考伯夫妇在监狱里做工,将债务还清后出来,还到我寄住的小屋里坐了一会儿。在他们去波利莫斯前的一个星期天,邀我去吃饭,饭后米考伯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宝贝儿,我比你多吃几年咸盐,可以给你忠告。除了忠告,我没啥能给你的礼物了,这忠告就是:年俸20磅,花费14磅14先令,你是幸福的;花费是20磅另6便士,就不幸了。好像花儿在凋谢,叶子在枯萎,太阳在荒漠中沉沦一样,总而言之,你就会像我一样毁灭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离开后我决定去找唯一的亲人,我的姨奶奶托特乌。我提着箱子出来,看到在大街上停着一辆空车,站在车旁的是个年青人。
“去马车站多少钱?”
“六辨士。”
我不喜欢这个年青人,但还是同意了,箱子放在车上,刚拿出钱包,被他一把抢去,飞也似地跑了,我只好徒步走去道沃了。
走到布来海斯,睡在“塞姆•豪斯”学校附近的田野里。第二天到达诺卡斯特,又从那儿走到卡特姆。打算卖件上衣买点吃的,我走进一家小店,那儿有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儿。
“晦气!”丑老头诅咒着:“你卖什么?算我倒霉。你卖什么,呃?”
“我想知道,”我说:“我这件上衣能不能卖2先令6辩士?”
“晦气!”丑老头说,“不行,最多给你一先令6辩士。”
“那我也卖了。”
但他不想付给我钱。等了好久,最后,他付给我一堆半个辩士的硬币,而且一个一个地数给我。
我走啊走,最后终于到达道沃,见到姨奶奶的别墅了。
姨奶奶在院里,看到我走进大门,她就喊:“去,这儿不准小孩来!”
“贝斯女士,”我说:“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母亲去世了,我非常不幸。”我再也说不下去,站在那儿哭起来。
她吩咐仆人,叫迪克先生来。
迪克先生看来疯疯癫癫的。
姨奶奶说:“迪克,这是大卫•科波菲尔。”
“啊,是他,就是他。”他说。
“好了,别装疯卖傻了,你不是很聪明吗?”姨奶奶说,“这是大卫•科波菲尔。告诉我,该让他干什么呢?”
迪克看着我说:“让他洗澡吧。”
洗过澡,我们一起吃饭。饭后,我告诉姨奶奶我的经历,姨奶奶耐心听我说完,说:“我真不明白,人干嘛非要结婚呢,你妈的第一次婚姻不咋地,后来仍要结婚;还有那个叫派各蒂的女人干嘛也要结婚?”
她转身对迪克说:“现在让大卫干嘛?”
“啊,我安排他睡觉。”迪克说。

十五 姨奶奶的打算
吃早饭时,姨奶奶说:“我已经写信给沫德斯敦了。这会儿,你愿意上楼到迪克先生那里去吗?”
“我愿意。”
“他是我的亲戚。”姨奶奶说。
“他有点神经质吧?我问”
“他哥哥曾想把他送到疯人院,我把他领出来,他有点神经质,却很和善,很有见地。他喜欢谈论查理一世,他写信给法官陈述申诉时,查理一世老是冒出来,于是,他开始再从头儿写。”
我上楼,迪克给我看一个风筝,上面糊的纸都写着有关查理一世的文章。
“我把思想放到太空,”他说,“当筝升起时,我的思想也随着升起。”
几天后,沫德斯敦兄妹来了。
“你是娶了科波菲尔夫人的沫德斯敦先生吗?”姨奶奶问。
“是的。”
“这是她的儿子吗?”姨奶奶指着我说。
“是。”沫德斯敦说:“他擅自离开了他的保护人和他的工作,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全世界的孩子,数他最坏。”沫德斯敦小姐说。
沫德斯敦说:“我来领他回去,如果他不愿意,我只有和他断绝关系,那你一定会欢迎的。”
“问问这孩子吧,他是不是想回去。”姨奶奶说。
“不,不,”我说,“他们造成我母亲的不幸,我求您,千万别把我送回去。”
姨奶奶看着沫德斯敦说:“我要收留这孩子,你说他的那些坏话,我一句都不信。我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你未婚之前告诉他母亲说,你将是大卫的第二个父亲。你娶了她之后就折磨她。她是个柔弱的女子,可你却非常残忍地对待她,对待她的儿子。你恨大卫,因为一见到他,就会使你想起你是多么地残忍。”
沫德斯敦站在门口,面色如土。
“再见吧,沫德斯敦先生,”姨奶奶说,“再见吧,沫德斯敦小姐。”
他们走了,我亲着姨奶奶,和迪克握着手。
“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大卫•托特乌•科波菲尔。”姨奶奶说。
我在姨奶奶家过起全新的生活,而以前发生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

十六 新开端
我跟迪克很快就成为好朋友,经常一起出去放风筝。每天,他都很吃力地给法官写信,但是写一点就丢开。因为不论他怎么努力,查理一世总往信里跑,于是他就把信扔掉另写。风筝就是用这些作废的,揉皱了的信纸糊的。放风筝时,他显得很悠闲。风筝升得越高,他好像越清醒。当风筝落下掉在地上时,好像什么大事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拿着风筝仔细地端详着,茫然若失。好像他和风筝一起沉沦了,我真可怜他。
姨奶奶对我很好,她亲切地叫我托特。
一天黄昏,姨奶奶对我说:“托特,我一直在想着你的学业,你想到坎特布列去念书吗?”
“想去,”我说,“我非常想念书。”
“明天去吧。”姨奶奶说。
第二天,我们乘车去坎特布列。
“我们先去威克菲家。他是律师。”姨奶奶说。
他住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落地窗几乎挨到地面,门前有两层洁白的石阶,窗上镶嵌着小巧精美的方玻璃。
窗上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接着房门被一个叫希普的人打开。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红头发剪得短短的、红棕色的眼睛和一付高耸的肩膀,手又细又长。他站在门口,用手搓着脸。
“威克菲先生在家吗?”姨奶奶问。
“在家,威克菲先生在家,请您进来。”他用瘦长的手指了指客厅。我看到壁炉上挂着一张相片,一个灰发的绅士和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士的合影。
威克菲先生(即相片上的那个绅士)进到客厅,“啊,托特乌夫人,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他看上去比相片要老。
“这是大卫•托特乌•科波菲尔,我外甥的儿子。想为他找一个学校,附近有一所能让他受到良好教育的学校吗?”姨奶奶问。
“有不能寄宿的学校,住在我这里吧。他很文静,这房子也很安静。”
“太谢谢你了。”姨奶奶说。
威克菲说:“去看看我的女管家吧。”上楼走进一间很考究的房间。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子走来吻了威克菲。她酷似相片中的那个妇人,安详、温柔的神情让人难忘。
“这是我的女儿,爱尼斯。”威克菲说:“爱尼斯,大卫•科波菲尔要住在我们家了,请你给他安排一个房间吧。”
看过为我准备的寝室后,姨奶奶要离开,在天黑以前赶回去。“托特,”姨奶奶临走时对我说:“要争光呀,为我和迪克先生争光。要诚实,任何时候都不能虚伪;要满腔热忱,不能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现在,我该走了。”
她匆匆吻了我,带上门走了。我想她大概生气了,看到她在街上匆匆走向马车,才明白原来她用恼怒来掩饰她的感情。
晚上我和威克菲,爱尼斯一起吃饭。饭后,她吻了她父亲,道了晚安后回卧室。我走出大门在城里漫步,看那些古老的民房和教堂。
我回来时,看到希普在关办公室的门。我的心情异常好,觉得每个人都善良。跟他聊了几句,临走时,跟他握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我不得不一个劲地搓手,把那冰凉的感觉搓掉。上床时,还忘不掉那又凉又湿的手。

十七 爱尼斯
第二天早晨,威克菲先生带我去学校。校长斯汤博士穿着随便,很长的头发,冷漠的目光,他跟我握了握手仅出于礼貌。
他身边坐着一个叫做艾丽的年青貌美的女士,大概是他的女儿吧,当我们要去教室时,他叫她斯汤夫人。
教室里朗朗书声停下,所有二十多个孩子都站起来。
教授说:“这是新同学,大卫•托特乌•科波菲尔。”
一个孩子走来表示欢迎并告诉我坐哪儿。
在这些陌生的孩子们中间觉得非常孤单。我有过许多他们意想不到的经历,而他们的情况我又一无所知。如果知道我曾和米考伯那样的人住在一起,看到我在去道沃的路上饥寒交迫,天晓得他们会怎么对待我!
一放学,我就赶快离开学校,走进威克菲家,一切阴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舒适的房间里看书,吃饭的时候才下楼。
饭后,爱尼斯斟来一杯酒,威克菲喝得很多。然后她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话。我把书拿来,她看了看,又帮我做功课。当我写到这时,仿佛又见到她的亲切,听到她的温柔,记起她赋予我的一切!我爱小爱米丽,不爱爱尼斯,但她是那么美好,端庄、真挚,然而……

十八 卑贱的希普
饭后,威克菲先生出去了。办公室的门缝里还露着一线光亮,我进去看见希普正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指着看一本厚厚的书。
“希普,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我说。
“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没在工作,在学法律。”
“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律师。”
“不,不,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我非常卑微,家母也微不足道,她是教堂的司事。家父曾干着非常卑残的活儿,我们住在残破的屋里。”
“你父亲在哪儿?”
“在天堂。”他说:“可是我们还有不少值得庆幸的事:我非常庆幸能和威克菲先生一起工作,我希望在这儿我成为律师。”
“你会加入威克菲律师事务所的吗?”我说:“那么这儿就会变成威克菲尔和希普法律事务所了。”
“啊,不,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我非常卑微,而那是我望尘莫及的,您的姨奶奶是个和气可亲的老太太。”
每逢希普夸奖谁时,他的身子总是不停地扭动着,那样子叫人恶心,没法注意他说什么。
“您姨奶奶很和善,她非常欣赏爱尼斯,是吧?”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希望您也这样,我相信您是这样。”
“每个人都会赞美她的。”
“啊,谢谢您,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谢谢您所说的话,非常正确。”
他缩头缩脑地,好像要把自己拧成一个疙瘩。
“母亲在家等我呢,”他说:“如果您屈尊光临寒舍,母亲一定会感到无尚光荣的。”
我说会去的。
“也许,您要在这逗留一段时间吧,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也许您最后要继承威克菲先生的事业吧?”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
“我相信您会继承,我相信您会的。”
握手时,那只握着我的手活像一条湿冷的鱼。

十九 斯汤博士的学校
住在斯汤博士家的学生告诉我,斯汤博士娶了那个年青的妇人。他正在写一本书,不过写的很慢,恐怕要一千年才能写完。他对穷人非常仁慈,据说他曾把一件上衣送给一个穷女人,而她拿到就换酒了。几天后教授在店里买到一件旧上衣,可他却不知道那正是他自己的。
我收到派各蒂的信,信上说沫德斯敦锁了我家的房门走了;巴克斯是个好丈夫,就是太财迷;她哥哥派各提很好,海姆和小爱米丽也很好,只是加米治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有时姨奶奶来看我,她来得突然,大概想冷不防进来看我是不是偷懒,但每次她来时我都在用功。迪克每隔一个星期来一趟,带着写好的状纸和信。每隔三四个星期,我也回道沃去一趟。
迪克来这儿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很快就在我们学校出名了。他从不参加孩子们的游戏,只在一旁看着。他常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孩子们在冰上玩着,喊着。他能把水果切成各种形状,他会用各种材料做马车和船。他对教授非常敬重,当他和教授说话时,总是把帽子摘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教授跟他熟悉了,并把自己写的书念给他听,他脸上闪烁着聆听的喜悦,但是我相信,他一句话都不懂。

二十 在希普家
星期四晚上,我在街上遇到希普。
“您不是说要到我家喝茶吗?”他说,“我希望您早日去,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卑微太微不足道,您就不去我们家了?”
我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他。于是我说,是要到他家去的。
“我母亲一定会感到荣幸的。”
“你还在学法律吗?”
“那简直算不得学习,”希普说:“今天我看了一两个小时法律,就觉得很吃力,那里有很多我不认得的拉丁字。”
“要我教你吗?”
“啊,谢谢你,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他说:“您主动提出要教我,使我十分感激。但我是那么卑贱,怎敢劳您大驾呢——这是寒舍。”
走进一间很低的房间,看到希普的母亲,她酷似希普,也同样的谦卑。
“这是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亲爱的希普,”她对她儿子说:“这一天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来我们卑微的家作客。刚才还担心他不会屈尊来呢。我们现在卑贱,过去卑贱,将来也永远卑贱。”
“你没必要这么谦恭。”
“先生,那就谢谢您啦。”
希普的母亲像幽灵一样,慢慢地从身后向我走来。希普在我的对面,他们把最好的食品摆在桌上款待我。然后他们说起他们的姨奶奶,我接着说到我的姨奶奶;他们说到他们的父母,我也跟着说起父亲和母亲。不一会儿,我闭住了嘴,因为姨奶奶嘱咐过我,不要跟人谈及我的父母。我远不是那母子俩的对手,他们对我可以为所欲为,把那些我本不愿说的话套出来。等他们已经知道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之后,又谈起威克菲和爱尼斯:我说到威克菲有多少生意,他会在客厅消磨多少时间,喝多少酒以及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我突然发现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开始想离开时,我看到一个人从街上走来,打开门往里张望。
“科波菲尔!”他喊到:“真没料到在这儿见到你!”
他是米考伯。
“大卫,真是太巧了,在这遇到你。”
在希普家里,我不能跟他太亲热。
“大卫,我的朋友!”他说:“你们在吃饭,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妇人和这个年轻人呢?”
我把希普母子介绍给他。
“我们是卑不足道的,”希普的母亲说:“非常感激尊敬的大卫•科波菲尔先生屈尊到我家作客。”
“你现在干什么呢,大卫?”米考伯问我。
“我在斯汤博士的学校里念书。”我巴不得赶快跟米考伯离开,“让我们去看看米考伯夫人,好吗?”
我跟米考伯出来,走到他寄住的旅店里。
“你来这儿干啥?”
“有些亲戚在这儿,我以为他们会欢迎我呢,”米考伯夫人说:“但是,他们没有欢迎我们。我现在只想找我娘家借钱,然后回伦敦去。”
他们邀我过两天去吃饭,我没法推辞。
转天在路上遇到米考伯,他告诉我,饭已经准备好了。
晚上,我看到米考伯和希普手挽手地走着,这真让人不快。
又过一天,我去旅店吃饭,米考伯谈到希普。
“你的朋友,希普,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午餐很丰盛,米考伯兴高采烈地唱着歌,我们大家也都觉得很高兴。没有人比米考伯那天晚上更快活了。
第二天一早上,我收到这样一封信。
“全完了,从米考伯夫人的亲戚那儿借钱的希望一点也没有,我没法还债,很快就会被送到监狱。以后,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大吃一惊,赶快跑到旅店,看我是否能帮上忙。跑着跑着,看到一辆去伦敦的马车,米考伯夫妻都坐在上面。米考伯的兴致看来很好,不知道笑着什么,米考伯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纸袋里拿甜食吃。

二十一 毕业
很快就要毕业了,我和姨奶奶常在一起谈我的前程。
“这是关键时刻,”姨奶奶说:“不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你不能再像个孩子,而要像个成人一样自己拿主意。”
“我是要这样做的,姨奶奶。”
“换换环境,作一次旅行,也许会有助于你的思考和决定,你去派各提那儿看看吧。”姨奶奶说。
“那太好了。”
我去坎特布列跟爱尼斯、威克菲道别。
“我非常需要你帮助。”我对爱尼斯说:“所有需要你的人,都能从你这儿得到金玉良言。”
“每个人都对我很好。”
“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告诉你我的烦恼和爱情,有时好像坠入情网了。”
“你总是说你在恋爱。”
“啊,我以前是那样。你还不曾爱过谁吧?”
爱尼斯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望着我说:“我倒是想问你一件事儿,你看出我父亲的变化吗?”
我注意到了。
“你能看出有哪些变化呢?”爱尼斯说。
“喝酒对他没好处,他的手开始哆嗦,说话也含混不清,眼睛老是发直。我还发现,当他不舒服的时候总有麻烦。”
“麻烦是希普给他找的。”爱尼斯说。
“对。他觉得自己不适于处理事务,这样的情景一天坏似一天。一天我看到他伏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希普帮我捆好箱子,我离开坎特布列。
到伦敦的那天傍晚去看戏,演出结束后,我回到旅店,一个人走进来。显然,他没有看到我,但我认出他那一头卷发,昔日友情一时涌上心来。
“斯泰佛斯!你怎么认不出我呢?”我大声说道。
“啊!是亲爱的大卫!”
“亲爱的斯泰佛斯,见到你真高兴。”我说。
“我也很高兴。”他说:“我跟母亲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们又见面了。
“和我一起到海各特去住两天吧!”斯泰佛斯说:“去看看我的母亲。她为有我这样一个儿子骄傲,她说起话来总离不开我,但你不会介意的。”
晚上乘车去海各特,马车停在山上的一座古老的砖房前。一个苍老的贵妇人,斯泰佛斯的母亲站在门口欢迎我来做客。客厅里还有一个女人,她有一头黑发和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脸上有一块伤疤——很久以前留下的痕迹。她的名字是达特。
当达特不在场时,我问:“她聪明吗?”
“聪明?”斯泰佛斯说:“一年比一年刻薄,变得非常励害、刻薄。”
“她脸上有块伤疤。”
“那是我给她留下的。小时候跟她吵架,我抄起铁槌打了她。从那时起,她就带上这块伤疤。她将一辈子带着这块伤疤!”
“可是,我看她对你像对兄弟一样,”我说。
“对兄弟的态度并不一样,”斯泰佛斯说,“对某个好些对某个差些。”
斯泰佛斯的母亲非常溺爱他,她给我看他的相片,幼年的,还有我最初认识他的,学生时代的相片。他写的信,都被珍藏在离她坐椅不远的一个小匣里,她想念给我听,被斯泰佛斯制止了。
为我准备的寝室的壁炉上,挂着一张达特的相片,她那热切的眸子注视着我。晚上我梦见达特在我问一个急切的问题:“真是这样吗?告诉我。”
他家还有一个叫立特姆的非常矜持的仆人,整日沉默寡言。每天早晨他都到我寝室,问一个同样的问题。
“斯泰佛斯先生很想知道,你昨夜睡得好吗?”
“谢谢,很好。”我说,“斯泰佛斯睡好了吗?”
“他睡得很好。”他说,“您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谢谢你。”
“谢谢您,先生。”
然后他静悄悄地走出去。

二十二 斯泰佛斯到派各提家作客
斯泰佛斯决定和我一起到雅莫斯去。说好先到派各提家,可是一到雅莫斯,我便去巴克斯家了。
“巴克斯在家吗?”我问。
“在家,”派各蒂说:“他生病了,在床上躺着呢!”
她看清问话的原来是我,愣住了。
“我的宝贝!”她说着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走到巴克斯的房间。。他仰面平躺着,看到我很高兴,跟我说话时,他的右手从睡衣下伸出来,拿起放在枕侧的手杖,碰碰床下的一只箱子,确知箱子在那时,才松了一口气。
“旧衣裳,箱子里装的是旧衣裳,”巴克斯说,“我盼着里面都是钱。”
“我也希望如此。”我说。
“但是里面装的不是钱。”他说。
我们从屋里出来,派各蒂告诉我,巴克斯变得更吝啬了,每当需用钱时,他从床上挣扎起来,亲自从箱子里取。
我找到斯泰佛斯,和他一起去派各提家,见到我们,他们全家都高兴。
“真巧,你们不早不晚,偏偏今晚到我家来。”派各提说:“这是我们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因为海姆向我们的小爱米丽求婚了。”
海姆为赢得那圣洁美好的心灵而感动,他的欣喜也微微刺痛了我,因为我依然爱着小爱米丽,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斯泰佛斯说出了恰如其份的话:“派各提一生积德行善,这是你应当享受的幸福。海姆,祝你快乐。”
我们围着火炉坐着,斯泰佛斯跟小爱米丽说起木船、帆船和捕鱼;接着又告诉派各提,我们学生时代的趣事。小爱米丽听得出神,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差不多半夜我们才回去,他们都站在小门前,目送我们上路。
“她非常漂亮。”斯泰佛斯挽着我的手说:“我们刚好在幸福时刻赶到这个奇异的地方,跟这些少有的好人一起消磨非常愉快的时光。不过海姆是个没有啥趣味的男朋友,是吧?”
很奇怪他会这样说,看他得意地笑着,我说:“你用笑话掩饰你真实思想,但我了解你。很高兴看到你在这些淳朴的人中间感到的快乐。”

二十三 在雅莫斯
我和斯泰佛斯在那里度过近三周的时间,和派各提一起出海,独自看望老友和重游旧地,那些熟知的小花园里一片荒芜,很多树被砍掉了。
一天黄昏,我比平时回来得迟些,斯泰佛斯独自坐在屋里的壁炉前深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下子跳起来。
“啊!你真跟幽灵似的突然来到我面前。”
“我要把你从梦中唤醒。”
“我在看跳动的火焰时想:那些看来非常欢快的人也会泯灭、消亡。大卫,我曾经希望有个明智的父亲,为我指出一条生活的道路。现在更希望能为自己找寻前途。”
我问,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悲凉?他笑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出去了。
走在路上他问:“知道我在这儿买了只船吗?”
“你真是个怪人,也许你再也不会来了,买船干嘛?”
“我爱这儿。当我不在这儿时,让派各提替我看管这条船;想把船油漆一下,这事留给立特姆。你知道他也在这儿吗?”
“不知道。”
“他今天早晨到的,我给这只船起了个名字,叫‘斯汤•伯德’。”
“怎么给它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瞧,小爱米丽!”
“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呢?”我问。
“看那儿,可爱的小爱米丽来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海姆。”
当爱米丽看到斯泰佛斯时,她的手从海姆的臂弯里抽出来,渐走渐离,再也没把手放回海姆的臂弯里,好像不愿被人看见那份亲热,一人独自走着。

二十四 欢快的宴会
姨奶奶为我在伦敦的斯派乐&杰肯律师事务处谋到一个见习位置,并为我在那儿见习予付了一笔学费。我在事务处附近租到一套房间。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高兴却也寂寞。一天早晨斯泰佛斯来了。
我说:“真没想到,又见着你,和我一起在这儿吃早饭吧。”
“不行,我和一些朋友已经有约。”
“你回来吃午饭好了。”我说。
“不,不啦,我得跟那两个朋友在一起。”
“那就把你的朋友也带来。”
他答应了。
晚餐快活,酒喝得越来越快,我比别人都能喝,喝得酩酊大醉。我和斯泰佛斯一样兴奋地口若悬河,然后一起去看戏。在剧场里遇见爱尼斯,她注视着我,显得非常不安。
“爱尼斯,”我喊:“喂!喂,你怎么不答理我呢?”
“安静,”她说:“别这么喊叫。”
“爱尼斯。”我说。
“你是不舒服了吧?”她说:“赶快回去。”
“要我马上离开这里?”我醉醺醺地说:“好,好。”
“听着,我知道你会听我的,”她说:“离开这儿,让朋友送你回家!”
第二天早晨,正当我要出门时,收到爱尼斯的信。
亲爱的大卫:
今天你有空来吗?
我撕了五封写了一半的回信,想写出对于昨天的悔恨,最后,我写到:
亲爱的爱尼斯:我四点钟去。
四点钟,我走到爱尼斯所在的房间,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安详。
“我不该在任何人面前喝得大醉如泥,更不该在你面前。”
她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没什么,不相信我,你还相信谁呢?”
“爱尼斯,你真是我的天使!”
“如果你听我的,你应当远离坏朋友——我指的是斯泰佛斯。”
“爱尼斯,你错怪了他,短暂的印象判断他的为人不公平。”
“我不是凭一时印象来判断他的,而是通过很多事情。”
然后,她问是否见到希普了,“他会和我父亲一起经营事务所的。”
“什么?那家伙竟会成为你父亲的伙伴?”
爱尼斯说:“我爸恐怕是被迫接受的,我爸怕他。”
几天后,我来到朋友家,希普在那儿,并不睬我。记得爱尼斯说过,让我对他好些,于是我把他请到房间里,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尊敬的科波菲尔先生,您请我来,并用咖啡招待我,这远远超过我的希冀。您来这,会有益于威克菲先生恢复健康,他已经变得迟钝了。过去几年,要是换一个人,早就会把威克菲先生抓在手心了。”
他握紧那长长的手,好像要把威克菲先生牢牢地抓住似的,我恨他。
“爱尼斯小姐今夜看来格外漂亮。”希普说。
“她像往常一样,比她周围的人都高尚、美好。”
“啊,谢谢您。”
“没有让你感谢的理由。”
“我要告诉您一个密秘,虽然我是那么卑微,但我爱她爱得发狂。”
我真恨不得把他宰了。
希普接着说:“她爱她父亲,为她父亲的缘故,她会对我好的。”
我看透了,他打算对威克菲先生施压,迫使他将爱尼斯给他当妻子。
“这不急,”希普说:“我的爱尼斯还很年青。”
希普睡在客厅椅子上。那晚我梦见爱尼斯在求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我走到客厅,看到希普叉着腿张着嘴,躺在那儿,我真想一刀宰了他。

二十五 朵拉
每天我都去斯派乐&杰肯律师事务处工作。一天,斯派乐请我到他乡间别墅去作客。
当我们走进别墅,他问:“朵拉在哪儿呢?”
“朵拉!多美丽的名字。”
走进一个房门,他说:“科波菲尔先生,这是我的女儿,朵拉。”
这小女子真让我一见倾心!
“这是我女儿的朋友。”斯派乐给我介绍另一个女人。
“我已经见过科波菲尔先生了。”真想不到说话的竟然是沫德斯敦小姐!
第二天一早我在院里散步,我走到院子的一角,看到朵拉。
“你出来的真早,斯派乐小姐。”我说。
“是,星期天早晨不弹琴。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
“我觉得今天早晨格外明媚。”
一只小狗从院中小径跑来,朵拉把它抱起,我多想就是这只小狗啊!我们度过了宁静的一天。白天,我们在外面散步;傍晚,我们一起看书,看画册;晚上,跟斯派乐道别时,他哪里知道,我已经把他当做未来的岳父了。

二十六 斯泰佛斯回来了
米考伯夫妇到我的客厅来吃饭,那是个欢快的夜餐。我的同学汤姆也被邀来。正当我们玩得兴高采烈时,斯泰佛斯的仆人立特姆进来。
“什么事?”我问。
“原谅我打扰您,主人吩咐我到这儿来。”他说。
“斯泰佛斯没从奥利佛来吗?”
“他明天到这儿来。”立特姆避开我的问题说。
“立特姆,你在雅莫斯耽隔的时间长吗?”
“不,不长,先生。”
“你是在那儿关照着新买的船刷漆吗?”
“是的,先生。”
“斯泰佛斯也在那儿吧?”
“我实在不能说,先生。祝您晚安。”
他走后,我们的兴致更高。酒席散了,我走到壁炉旁,正想着米考伯夫妇的事情,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我猜到了,是斯泰佛斯。
“怎么又在请客?我刚在外面碰到你的客人,都在大声称道你呢。”
我给他拿出些吃的,让他坐到桌旁。
“这是国王的晚餐,我要放开吃一顿。”他说:“我从雅莫斯来。”
“我还以为你是从奥利佛来的呢。”我说。
“是从我的船上来的,”他说:“给你捎信儿,巴克斯病得很重。”
我看了信说:“我要去看看他。”
斯泰佛斯转身要走。
“晚安,亲爱的斯泰佛斯。”我说:“我明天一早去。”
他站在那儿,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万一有什么事情把我们分开,你可要多念我的好儿。”
“对我,你一直都很好。”
“愿上帝保佑你,祝你晚安。”

二十七 巴克斯之死
派各蒂拥抱着我说:“巴克斯喜欢你,时常提到你。谢谢你这时来,等他醒来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然而任何事情也不会挽救巴克斯,他枕着那只箱子,躺在床上。孱弱得不能再用手杖碰触箱子了,于是便把它靠在床侧。世间一切都消失了,但是箱子还在,他还在反复念叨“旧衣服。”
“巴克斯,亲爱的,”派各蒂说:“大卫来了,你不想跟他说话吗?”
但他就像那只箱子一样无动于衷,他仿佛在跟潮汐一起退下去。我们站在那里守着他,跟他说起赶车去学校的往事,他睁开眼睛,愉快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巴克斯很愿意。”
海水退下去,他也和潮水一样退下去了。

二十八 爱米丽逃走了
月亮钻进云层,雨一个劲儿地下,远处派各提家的窗口一盏烛火在闪跃。我快步走到门前,派各提在壁炉旁吸烟,派各蒂坐在那补衣裳,加米治待在角落里。
“派各蒂,你好。”我说。
“她的心很安宁。”派各提替他妹妹回答着:“她对得起巴克斯,巴克斯也尽到了责任。总之,都对得起夫妻一场。”
他拿出蜡烛,点着,放在窗台上。
“这是为我们小爱米丽点上的,她干完活儿,在回家的路上会看到它的。她出嫁后,蜡烛放在窗台上,召唤她回家。当烛火跳动时,那一定是她看到家了,我永远会像今天一样,坐在壁炉边等着她。你听,她回来了!”
但进来的只是海姆。
“爱米丽呢?”派各蒂问。
海姆做了一个表示她在远方的手势,然后说:“大卫,你出来一趟。”
经过海姆身边,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我走到门外,他随后把房门带上。
“海姆,出了什么事啦?”
“敬爱的大卫……”他一张口就失声痛哭。
“海姆,不幸的朋友,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敬爱的大卫,我心灵中的骄傲和希望,小爱米丽跑了!”
“跑了?”
“跑了。我只能告诉你,怕他们知道,不敢跟他们说。”
门开了,派各提往外张望着。当他看到我们时,脸色一下子变得死灰一般,他痛苦地惨叫着,女人们急得在他身边来回跑。
我站在屋里,拿着一张海姆给我的纸条。
“你念吧,大卫。”海姆说。
在死一般的静寂中,我念道:
“当你,如此爱着我的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如果他不和我正式结婚,我将永远不会回来了。
转告我的舅舅,对他的关切,我已无所谓了。
海姆,爱那些真心爱你的姑娘吧,愿上帝保佑你。我虔诚地跪在地上,为你祈祷。
如果他不娶我,我不会为自己的苦命哀怨,我只会祷告。”
派各提的目光慢慢地从我脸上移开,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
他那低沉的声音问道:“那个人是谁,我想知道他是谁。”
“敬爱的大卫,”海姆悲伤地说:“我不怪罪你,但他是斯泰佛斯。”
派各提没有喊叫,他从墙上取下外套,说:“把帽子给我。”
海姆问他到哪儿去。
“去找爱米丽。”他说:“我先把那条船打得粉碎!再去找爱米丽。”
“到哪儿去找她?”
“天涯海角,哪怕找遍整个世界,也要把她带回来。”

二十九 派各提和斯泰佛斯夫人
第二天一早,我回伦敦,派各提与我同行,他要去见斯泰佛斯的母亲。我给斯泰佛斯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派各提受到伤害,他虽是个平民,却通情达理,希望她能够见他。
我们走进斯泰佛斯夫人的房间,她坐在椅子上,达特站在她身后。斯泰佛斯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派各提,他也注视着她。她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坐下。“不,我站着。”他拿出爱米丽的信,交给她说。
“太太,请您念念。”她念了信。
“除非他正式和我结婚,”派各提重复着信里那句话,“我想知道,他是否履行诺言。”
“没有。”斯泰佛斯母亲说。
“为什么?”派各提说。
“不可能,门第相差太远。”
“擢升她。”
“她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教养。”
“给她教育。”
“她家太卑贱了。”
“听着!”派各提说:“你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也知道;你不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已经领受了。现在只能想象她在远方跟着丈夫。”
“不行,这婚姻会影响我儿子的前途,会毁了他的前程。除此之外,任何条件我都可考虑。”
“要给我钱吗?这比你儿子的行径更卑劣。”
听了这话,她动气了。
“太太,别气着您。我来这里原没抱任何希望,准备要空手而归的。”
当我们出门时,达特追上来。她阴沉着脸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带这个人来?低端可恶,我要在他低贱的女儿脸上烙上印,把她赶出门。直到她死,我也不能饶恕她。”见过愤怒,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怒不可遏。
派各提慢慢地朝山下走去,我赶上他。
“去哪儿?”
“我要跑遍天下去找她。如果万一我不在了,请你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像以前一样疼爱她,原谅她做的一切。”

三十 订婚
斯派乐说,再过一星期是朵拉的生日,邀我去他家作客。那天,我很早就到他家,在花园遇到朵拉和她的女友朱丽叶•米尔,还有那只狗吉普,然后我们一起去乡下。那会儿我心里除了朵拉,什么都不想,绚丽多彩的阳光是朵拉,歌唱的小鸟还是朵拉。
我们坐在树下野餐,然后听朵拉歌唱。我们一起喝茶。傍晚我坐在朵拉身旁,一起乘车回去。
要回家时,米尔小姐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我想跟你说……朵拉今天陪我们出去郊游,希望你以后来看望我们。”
几天后,我去米尔小姐家,向朵拉求婚。米尔和朵拉在房间里,一会儿知趣的米尔小姐起身出去,只剩下朵拉,我却不知怎么说了。我结结巴巴地告诉她,没有她我活不成。
朵拉和我订婚了。

三十一 破产
一天,我和派各蒂去见姨奶奶。大门开着,里面一片吵吵声,怎么啦?进去看见姨奶奶坐在一堆箱子中间,迪克拿着一个大风筝。
“姨奶奶,您想得到这是谁吗?派各蒂呀。”
“你好,不应再叫她的父姓了,出嫁改姓,现在你姓什么呢?”
“巴克斯。”派各蒂说。
“这就是了,巴克斯夫人,你好!”姨奶奶说。
我们坐下喝茶,姨奶奶不时地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没跟她说过朵拉呀,为什么这样反常呢?
半天,姨奶奶才说:“你必须坚强,依赖自己的力量。”
“就该如此,姨奶奶。”
“你想过吗?我为什么坐在一堆箱子中间呢?”
“不知道。”
“这是我所有的一切,我破产了,我的孩子!”
好像我们和房子一起沉到水里似的,没有比这可怕的了。
“迪克知道我破产了,我的财产就是屋里的这些东西了,我想为迪克找只床,或不管什么物件,能让他对付着睡觉就成。”
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她对不起我。一会儿,她又把感情隐藏起来说:“会遇到苦难,勇敢些,别让苦难吓唬住了,必须战胜它,大卫。”

三十二 爱尼斯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想应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斯派乐&杰肯律师事务所去辞职,并将姨奶奶付的学费取回来。我坐在办公室里,斯派乐先生来了。
“你好,科波菲尔。”他说,“今早的天气真好,是吗?”
“是,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在去法院之前,能和你谈谈吗?”
“可以,当然可以,到我房间来吧。”他说。
我跟他走进房间。
“我很抱歉地告诉你从姨奶奶处得到的坏消息。她失去所有的钱,我想辞职,并取出她付给你的那笔钱。”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做主好说,可是还有杰肯先生呢。”
“如果我去找杰肯先生,您想他会同意吗?”我说。
“不,杰肯先生不会答应这个请求的。”
我找到杰肯先生,提出请求。
“我想,你跟斯派乐先生说过了吧?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不能同意。”
“但他说他本人同意,只是你——”
“噢,如果他不同意,我是不能同意的。”
真不明白,他们两个到底是谁不同意。
我走在路上,一辆马车从身后赶来。一个漂亮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啊,爱尼斯!能在此时此地见到你太高兴了!你去到哪儿?”
“我要去看望你姨奶奶。”她说着,从车上下来,和我一起步行。
“我现在并不孤单,父亲和我在一起,另外还有希普。”
“他成了你父亲的伙伴啦?这该死的家伙!”
“是的,他有很大的权利。我家有了你想不到的变化,希普和他母亲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俩横梗在我和父亲之间不让我们接近。”
姨奶奶一人在家,她告诉爱尼斯她的不幸。
“斯汤博士离开他的学校,”爱尼斯说,“去伦敦了。这会儿他在写作,一定需要人帮忙,大卫,你可以去他那儿做事。”
“亲爱的爱尼斯,你总给我带来好消息。”
我坐下,给斯汤博士写信,说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去拜访他。
刚写完信,听到敲门声。“我猜,这是父亲。”爱尼斯说。
门打开,威克菲和希普走进来。威克菲先生的变化很大,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暈,手不住地抖动着,他将丧失一切能力,而受制于那个阴险狡诈的希普。这真不堪设想,就像人受控于猴子。
“你好,威克菲先生。”姨奶奶说:“我刚跟你女儿说,我要怎样安排生活,她是最坚强的人。”
“我很高兴,如果爱尼斯是个朋友的话。”希普说。
“你的朋友就是你自己,”姨奶奶非常愤怒地说:“这对你足够了。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吧?”
希普说他的日子过得相当好,然后又说:“如果我们——我母亲和我,还有威克菲先生能帮助您的话,我们将会十分高兴。”
“希普很能干,他的话,我赞同。”威克菲声音沉闷地说。
“啊,如此信赖我,真是太好了。”希普说。
“希普,你先走,”爱尼斯说,“我爸、我和大卫要在这儿说话。”
“好,那我先走。”
希普走后,威克菲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态。我们回忆起在坎特布列的日子。
我们一起吃饭,爱尼斯坐在他父亲身边,给他斟酒。当他喝过酒躺下后,爱尼斯走到窗口,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忘不了爱尼斯的善良,她聆听我对朵拉的赞美那样耐心。啊,爱尼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人生会犯很多错误,可是谁能事先知道呢——不禁想起街上乞丐听到我的脚步声大声喊着:“瞎子!瞎子!瞎子!”
满怀信心地走在海多特大街上,我打算早晨和傍晚帮助斯汤博士工作,为新婚挣些钱。路上,我看到一套房子标价在卖,门前有一个能容纳小狗吉普的庭院,这对我和朵拉是合适的。
我看到博士刚进门,我跟着进去了。
“亲爱的大卫,非常高兴见到你,你是要帮助我写书非常好,可你想过吗,你可以去干更好的工作呀。一年70磅的收入很有限。”
“我一天来两次,斯汤博士,我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到您这儿来。”
他为这个能加快编写医学辞典而高兴。他的口袋里装满了有关这部辞典的小纸片,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十点就开始。
晚上我收到米考伯的信,“听到我的转运,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他们夫妇坐在客厅里的一张床上,一只大桶里装着满满的葡萄酒。
他对我说:“我要到坎特布列去,应邀到那儿,帮助我的朋友希普工作。希普付给我的工资有限,但他答应为我偿还债务。”
这让人吃惊,更让人琢磨。
米考伯夫人说:“我相信,如果米考伯先生专攻法律,他的地位会改变,甚至会变为一个法官。但是就他目前的状况,升迁还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你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法官吗?”
“他会的。”我回答。

三十三 我告诉朵拉
一个星期过去,朵拉还不知道我姨奶奶破产,也不知道我现在斯汤博士那儿加班。一天我去看望她。她走进客厅,吉普跑着跳着跟着。
我问:“你能爱一个叫化子吗?”
“怎么想起来说这蠢话?”
“朵拉,最亲爱的,我破产了,一无所有。”
“再说蠢话,我就放吉普咬你。”
当她看出那不是开玩笑,就抱着我哭起来。我双膝跪下,请求她别再哭了,哭声让我心碎。我说:“我爱你,你还爱我吗?”
“啊,我爱,我爱你。请不要害怕对我谈起你的贫困和艰辛。”
“如果你打算嫁给一个穷汉,那就要学习你父亲的会计手册,学会记账,以后精打细算过日子。”
她哭着叫来米尔小姐。我问米尔小姐,她能否设法使朵拉学习烹调或记账。她答应试试,但看得出来,她没啥信心。

三十四 斯派乐先生发现了
朵拉的父亲斯派乐冷冰冰地说,要跟我谈谈。
跟他走进楼上的一个房间,很吃惊看见沫德斯敦小姐在那里。
“请你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你皮包里的东西。”斯派乐说。
沫德斯敦小姐拿出我给朵拉的信。
“我确信这是你的笔迹,科波菲尔先生。”斯派乐说。
“是我的笔迹。”
“我确信其余那些信也是你写的。”斯派乐说。
“是的。”
“请你说说这来龙去脉,沫德斯敦小姐。”斯派乐说。
“我有个模糊的看法,”沫德斯敦小姐说,“科波菲尔先生和斯派乐小姐之间有些秘密。昨晚,喝过茶我看到小狗吉普在玩一张纸,我把它叫过来,拿起这张纸,我明白了。问斯派乐小姐,她是否还有类似的信,最后我找到这些你们现在看到的信。”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斯派乐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说。
“先把这信烧掉,”斯派乐说,“再把我女儿的信拿出来让我烧掉。”
我没同意。
“你也许知道,”斯派乐先生说,“我很有钱,我的女儿是我的宝贝,我不愿让她嫁给你。”
我回到办公室,恨不得一下子跑到朵拉那儿。我给斯派乐先生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对朵拉的态度温和些。然后把信放在他的桌上。
我去找米尔小姐,她那一箩筐的话,一下子都倒给我,她让我更不快。
我告诉姨奶奶,她也是爱莫能助。我感到非常绝望。星期六一早,我去上班,一些人等在办公室门口。我走进门,只有个职员拿着帽子坐在椅子上。
“好事情,科波菲尔先生。”他说。
“怎么啦?”
“斯派乐先生!”
“怎么啦?”
“死了,他从马车上摔下来,死了!”

三十五 希普说——
在那间曾跟希普说过话的小屋看到米考伯,我问他:“你喜欢法律吗?”
“为什么不呢,法律就是生意。”
“他给你的薪水高吗?”
“不高,但他已经解除了我所有的债务——这已经很好了。”
“我不希望他花钱那么随便。”我说:“你常见威克菲先生吗?”
“不常见,他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十分无用的人。”
“我想这是他的伙伴造成的。”我说。
“我是当作忠实的雇员被录用的,因此,有些事情是不便说的。”
米考伯变了,我们中间有了障碍。
爱尼斯坐在她的房间里。
我说:“啊,爱尼斯,近来我感到特别需要你的帮助。我寻求你的忠告和支持。我变得抑郁,但是和你在一起时,我有了方向,有了目标,心情也会好起来。你的诀窍是什么呢?我的忠实的朋友。”
“不会是因为我,大卫。”爱尼斯说,“是你的朵拉。”
傍晚,我们一起吃饭,威克菲为我姨奶奶祝酒,为迪克祝酒,然后,希普站起来说:“我为最美丽的姑娘祝酒。”
威克菲拿着空酒杯,注视着爱尼斯母亲的相片,痛苦地用手蒙住眼睛。
“我是那么卑贱,以至不能为她祝愿,但我赞美她,爱她。”希普说。
威克菲痛苦地将双手紧紧压在一起。
希普接着说:“做为爱尼斯的父亲,威克菲先生是幸福的,但是做为她的丈夫……”
但愿我再也别听到她父亲那样的呼喊。
“怎么啦?”希普说:“你发疯了吗?”
我双手搂着威克菲,让他镇定。好一会他才清醒过来。
“就是他!”他用手指着希普说:“他一步一步地破坏了我的名誉,我的平静和安宁,抢走了我的房屋和女儿。”
“别发呆了!”希普说:“你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我想即使为他自己的利益,也应当对我忠诚,因此我相信他。但是,看,他竟是什么东西!”威克菲说。
“你最好制止他,大卫。”希普说,“别让他说出将会后悔的话。”
“我要说出一切,”威克菲说:“为什么我不能说?”
“当心!我告诉你,”希普对我说:“如果你不阻止他,就不是他的朋友。你我都明白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难道不是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卑微,如果再说下去,我会感到惭愧的。”
“啊,大卫,”威克菲说:“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以来,我简直潦倒的不成样子!怯懦毁了我,而怯懦是因为可怕的回忆。——对孩子母亲的追忆和怀念。心理上的痛苦让我衰弱,悲痛使我虚弱,爱使我怯懦,逃避郁闷的挣扎使我软弱无力。呵,看看我的毁灭过程,痛恨我吧!”
他倒在椅子上,痛哭起来。
天黑我才离开。希普跟我说:“您和我之间并没有芥蒂,我寄住在他家,帮他处理好每一件事。假使苹果不成熟你会把她摘下来吗?但成熟的季节会到来,我可以等待。”他的声音低沉,活像只癞蛤蟆。

三十六 朵拉的烹饪书
常和朵拉在一起,有件事叫人不舒服——好像人们都把她当做洋娃娃。姨奶奶常叫她小布劳斯姆(小花,不成熟的花),她的姨奶奶也这么对待她。我决定跟她谈谈。
“我希望能使他们改变对你的态度,”我说:“因为,亲爱的,你知道你已经不是个孩子啦。”
“这话让我生气,”朵拉说:“他们对我都很好,我觉得很幸福。”
“改变人们对你的态度,并不是不要你幸福。”
“亲爱的,你真不应该这么折磨我。”
她找我要烹调书,我很高兴,另外又给了她一本有关记账的书。看烹调书她说头疼;打开记账的书,她竟哭起来。我想亲自教教她。
“亲爱的,假设我们已经结婚,你去买肉做菜,知道怎么买吗?”
“真让我莫名其妙,卖肉的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卖吗?干嘛要我懂这些?”
“假如我要吃美味的爱尔兰式炖羊肉,你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去吩咐仆人。”朵拉说。
当然啦,那本烹调书的最大用途就是放在墙角,当吉普的櫈子。

三十七 年青的妻子
朵拉和我结婚了,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玛丽安的女仆。
“亲爱的,”一天我对多朵拉说:“玛丽安有时间概念吗?应该四点吃饭的,现在已经五点了。”
“也许,表快了——何况我也不敢跟她说,我怕她。”
“昨天,饭晚了,肉做的不是味,今天到这会儿还吃不上饭。我不想责备你,但这毕竟让人不快。”
“啊,你好狠心,你说我是个没用的妻子。”
玛丽安走后,一些茶匙和钱不见了。继她而来的是个老掉牙的什么都不能干的女仆,尔后又来了三个毛毛草草的,接着又来了些什么也不会干的,最后来了个年青女人,她竟戴着朵拉的帽子跟男朋友约会!
好像每个人都在欺骗我们,买到的鱼不新鲜,买到的肉嚼不动,买到的面包又潮又软,好像我们有钱买黄油抹墙似的。洗衣妇把我们的衣裳拿去卖,仆人拿家里的东西去卖,我们只好把东西一一赎回。走进商店,能感觉到对我们都露出轻蔑的神情。
朋友来吃饭,但饭菜跟本没法下嚥。朋友走后,朵拉走来坐到我身旁。
“真抱歉。我希望婚前能跟爱尼斯生活上一年!——我是你年青的妻子,当你要生我的气时,你就应当对自己说,她是我的年青的妻子呀。”

三十八 朵拉走了
经过一年半的尝试,只有放弃,一切听其自然。我们雇了一个小听差的和一个厨子。这小家伙主要的工作好像就是和厨子吵嘴。他偷朵拉的表去卖。他偷东西,还告诉厨子。被他偷得这么惨,真觉得丢人。不得不给小家伙一笔钱,请他别再声张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对朵拉说:“咱们处理家务的无能,不光是自己受害,而且对别人也无益。我们好像在怂恿别人做贼,我觉得这些人变坏,是我们的过错。”
“啊?”朵拉喊道:“你说的是什么呀?难道你看到他把我的金表偷去卖了吗?”她哭了。
“朵拉,我们必须会正确判断仆人,不能给别人做坏事的机会。”
朵拉哭的更厉害了:“如果你觉得不适当,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到我姨奶奶那儿去,或送我到印度我的朋友那儿去。”
再跟她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
我决定改变朵拉的心态,我跟她谈些严肃的问题,给她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告诉她一些有用的常识,可是朵拉却因此恨起莎士比亚。又过了几个月,我给她买了一付耳环,说我怕我们的关系不大融洽。
“这是帮助我,让我长能耐,是吗?”
我点点头。
“这没用,你忘了,我不是让你叫我年青的妻子吗?”
过去我想让她适应我,现在我只好来适应她。这样,第二年的生活比头一年幸福多了,但是当这一年过去时,朵拉的身体又不太好了。我希望能有一个孩子降生,孩子会让朵拉改变性格的。然而,事情注定了不是这样。
早晨,我同朵拉一起下楼,晚上一起上楼,吉普前后左右地跑着。有时,当我挽起她的手臂时,她好像比平时高兴多了。
“晚安,小花儿。”姨奶奶对她说。
小花很快地枯萎、凋谢了。
朵拉一连病了好几个星期,对她生病,我已经非常习惯了。吉普好像一下子变老了,朵拉躺在床上,她还是那么美丽,她微笑着没有一声哭怨,哀叹,她说,我们对她都很好。
我坐在树荫密闭的宁静的房间里,我那“年青的妻子”把脸转向我,把手放在我的手掌上,她死了。

三十九 米考伯先生的演讲
我收到米考伯先生的一封异乎寻常的信,
“平静已结束,享乐的权利化为乌有,花儿枯萎了。”等等类似的话我读了七遍却还琢磨不出它的意思,看来这比他所有的信都重要。同时,我又收到米考伯夫人的信,“米考伯先生现在变了,他说他已经把灵魂卖给魔鬼,他要跟我分居,他的态度又神密、又奇怪,我请求您来跟他谈谈。”
我写了一信,安慰米考伯夫人,并让米考伯来姨奶奶家。米考伯的情绪非常低沉,我说:“这该不是你讨厌法律的缘故吧。”
没有回答。
“我们的朋友希普好吗?”我问。
“如果你把他当做朋友,我很遗憾;如果你说他是我的朋友,我感到可笑。我不希望谈有关希普的事——啊,离开我,让我做为一个流浪汉漂流在世上吧,死亡很快就会结束我的一切。”
“我希望米考伯夫人和你家都好吧!先生。”姨奶奶说。
“太太,他们的日子像流浪汉所希冀的那么好。”米考伯说。
“米考伯先生,你现在朋友之间,大胆说吧。”我说。
“你问这事吗?——这是卑鄙、犯罪,是盗窃、诈骗,一句话就是‘希普’!——斗争结束了,这样的生活不会再过多久,还给我妻子、家庭。我决不再跟任何人握手,直到我粉碎那个阴谋——希普,这最多只需要一周。我的话完了,再见。”
他怒不可遏地跑出去。
一封信从小客栈送来。“先生,请原谅我的冲动。我希望真率地写出全部事实,希望不久在坎特布列的施普旅馆见到你。
米考伯”
一周后,我、姨奶奶和迪克同去坎特布列。在旅馆里看到一张留言条,要我们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在威克菲&希普律师事务处等米考伯。
“你好,米考伯先生。”我说。
“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很好。”米考伯说:“威克菲先生卧病在床,但威克菲小姐会高兴见到她的老朋友的。”
他打开门传报。
“托特乌女士,大卫•科波菲尔先生,迪克先生到。”
我们进屋,吓坏了希普,但一会儿他又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啊,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快乐,”他说:“自从我在这当那不名一文的员工以来,事情有了些变化,托特乌女士。”
爱尼斯进来,她显得忧郁,疲惫。当她向我们问候时,希普盯着她。
“别在这儿,米考伯。”希普说:“还等什么,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听到了。”但是他一动也没动。
“那你怎么还不走呢?”希普说。
“因为我愿意。”米考伯说。
希普的面色如土。
米考伯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恶棍,那他的名字就是希普!”
希普倒退了两步,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
“哼,这是蓄谋已久的,你们安排好在这里会面。你买通我的书记,大卫!等着瞧吧,这么做,你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我们互摸底细,我们彼此嫌弃。——米考伯,滚!等会儿找你算账!”
我的朋友汤姆,领着希普的母亲进来了。
“你是谁?”希普问。
“我是科波菲尔先生的朋友,”汤姆说:“他的全权代表。”
“希普!”希普的母亲说。
“闭嘴!”希普大声喊——我早就知道他的谦卑都是伪装的!
米考伯站起来,拿出一封很长的信,他开始念:
“威克菲&希普律师事务处的业务由希普大权独揽,所有事都由希普一人经办,而希普是个窃贼。”
希普跑过去妄图抢那封信,米考伯挥舞着拳头,冲他比划着。
“让魔鬼把你逮去!”希普诅咒着。
“再到这儿来,我就砸碎你的脑袋!”米考伯接着又念:
“我每周收入22先令,其余的要看我的工作而定——就是说要看我如何糟蹋自己的名誉,能为希普做多少坏事来决定,他借给我钱,只为了牢牢地控制我。我的工作只是帮他欺骗威克菲先生。”
米考伯抬起头,看看这信的效果,然后又读道:
“当希普说他自己是怎么感恩戴德,是如何忠实可靠时,便能以任何方式欺骗威克菲先生。——后来,我看到内幕,他迫使威克菲先生对标记‘重要’记号的文件说,那是不重要的。强令威克菲先生允许他从基金会的存款上取出1200英磅;并让威克菲先生说,他本人确实收到了这笔钱。希普做了这些事情,但看起来,却像是威克菲先生自己做的。他看到威克菲先生的懦弱,便迫使威克菲先生允许他胡作非为,他一直是用这种卑劣手段的。”
“你将会有正确判断,科波菲尔先生。”希普说。
米考伯不理会他继续念道:
“一次,希普离开之后,我在他屋里发现一本烧了一半的笔记本。”
“希普!”他母亲说:“低低头,跟他们谈妥条件把事情了了吧!”
“妈!闭上你的嘴!”
米考伯念道:
“我知道希普在各种场合,用着不同的笔记本。虽然威克菲先生从未借过钱,但被迫写下欠条,希普就这样伪造账目。并且我还看过他练习写威克菲先生签名的纸片。”
“希普!”他母亲说,“低低头,跟他们谈谈条件吧。当汤姆告诉我,他在楼上找到了一切时,我就跟他许诺,你会伏罪、退赔的。”
米考伯继续念着,
“我可以出示证据,证明希普强迫威克菲先生把他当作伙伴,给他固定的年俸。证明威克菲写下的欠条是伪造的。他就这样支配了威克菲先生。”
“我要证明事实真相。然后,我和我那不幸的家庭将从这个我们的努力没有任何效果的地方消失。”
米考伯读完了,把信交给姨奶奶。
屋里有个保险箱,希普走去打开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笔记本都到哪儿去了?”他喊到,“叫贼偷走了?”
“是我拿的。”米考伯说。
“在我这儿。”汤姆说。
姨奶奶忽然跑去,一把抓住希普。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我要钱!爱尼斯,我亲爱的,以前我只当是威克菲先生把我的钱取走了,那当然没说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是这个傢伙取走的,我找他要!”
希普坐下了。
“你写个文件。”汤姆说:“把所有东西交出来,否则就送你进监狱!”
希普的母亲又喊起来,她求爱尼斯帮忙,求她发善心。
“妈,闭上你的嘴吧!”他说:“给我一张纸,我写。”
我们都很感激米考伯,并愿意表示我们感激的心情。我们和他一起回去,他家不远。打开街门,他跑进客厅。
“亲爱的,”他对妻子说:“迷雾拨开了,我们迎来饥饿和寒冷。但我们互相之间的信赖,会使我们对付到头的。”
“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说:“我想知道,你从未想过离开英国到異地,到澳大利亚去,考虑过吗?”
“很久以来,我一直梦想到那儿去,”米考伯说:“但是有些困难。”(我确信他从未想过!)
“是钱吗?”姨奶奶说:“你做了一桩大事,我们愿意给你一笔钱。”
“你们赠给我的钱,我不能接受,但是如果能借——”
“当然是借给你。”姨奶奶说。
“那个国家是非常好吗?”米考伯夫人问:“在那儿,像米考伯先生这么有才能的人会有个发展机会吗?我不盼他当官,只盼他能发挥才能。”
“没有比澳大利亚更好的地方了。”姨奶奶说。
我们出来路过菜市场时,米考伯已经摆出一付澳洲农场主的派头,很在行地打量着绵羊。

四十 希普的结局
我和姨奶奶、爱尼斯回坎特布列找汤姆处理威克菲&希普律师处的善后事务。姨奶奶看来老多了,脸上没有血色,只有着刀刻般的皱纹。有时她躲在角落里掉泪,生怕被人看到了。
“威克菲先生的身体大有好转,”汤姆告诉我们:“他有精力帮我们弄清这事了。搞清所有账目之后,我发现威克菲先生没有任何债务。只有一笔很小的款项(几百磅),是他准备的养老金。”
“还有,托特乌女士,”汤姆接着说,“您的钱——”
“如果不在了,我能忍受打击;如果在,我就取出来。”
“我能发现只有5——”
“5000还是5个?”姨奶奶问。
“5000。”汤姆说。
“这是应有的全部了。”姨奶奶说:“开始我还以为是威克菲先生用了呢。原来是被欺骗了。希普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他自己是个贼。一天早晨我去到他那儿,当面烧掉那封信,并告诉他,认错就好,既往不咎。”
“他已经离开这里了。”汤姆说。
“米考伯先生呢?”姨奶奶问。
“他也很好,”汤姆说:“他很了不起,如果他保守秘密的话,会得到希普的一大笔钱——103磅另5先令。”
“爱尼斯,我们给他多少好呢?500磅?”姨奶奶说。
“可不少,”汤姆说:“足够到澳大利亚的旅费和安家费。”
姨奶奶请米考伯夫妇来,告诉他们她的安排。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我说:“不要再找任何人借钱了。”
“决不会,”米考伯说,“我要再写下这样的誓言。我要让我的孩子永远记住,借债(找那些畜牲们!)比火中取栗还要危险。”

四十一 暴风雨
我乘车走上去雅莫斯的大路时已是黄昏时分。空中浓雲密布,间或露出些许黄边,好像湿木头燃烧时冒的烟。乌云翻滚,笼罩着群山,群山显得比平时要高。月亮钻进云层好像迷失方向,很害怕似的。
“你不觉得天气異常吗?我从来没见过。”我说。
车夫说:“风暴即将来临,对漂流在大海上人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风刮了一整天,越刮越大。呼啸着,发出可怕的声响。
晚上,密集的乌云遮蔽整个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把马车刮得东倒西歪,寸步难行,有几次不得不停下,防止狂风把马车掀翻。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可怕的风暴,每走一步都要奋力挣扎,很晚才到海边。小城里的房子被吹得东倒西歪,有的屋顶被掀,大树被连根拔起,害怕烟囱倒下的人们聚集在广场。
我们奋斗挣扎,渐渐走近呼啸的大海。海风吹来咸腥的气味,泼洒着一阵阵苦咸的海水。
当晚我在一家破旧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出去找寻到海滩的路。镇上一半人在那儿,很多是出海渔夫的妻子。老水手看着天空和大海无奈地摇着头,船主们一个个焦虑不安。
狂风飞沙走石,迷住我的眼睛,大海的呼啸震耳欲聋,像山一样的海浪压过来,好像要把小镇吞没。我顺着人们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啊!上帝!一只小船在波涛中时隐时现。
一根桅杆折了,歪倒了,狠狠地砸在船上,船夫们在奋力把它砍断。他们中间,有个长长卷发的年轻人。在风浪中仍能清晰地听到船上传来惨叫,船,船夫,桅杆一下子被大海吞没了。
第二根桅杆仍然屹立着,显然船漏了,四个人抱着露出半截的桅杆,在波涛中沉浮,他们中间还有那个长着长长卷发的年轻人。
当遇到灾难时,船上的铜铃响起,那是不幸的丧钟。当小船再次从波涛中浮起时,铜铃大作,抱着桅杆的只剩下两个人。人们叹息掩泣,有人在海岸边跑动呼喊着求救。
驾船营救不可能,唯一的希望是勇士带着绳子游向危船。忽然,人群骚动了,海姆大踏步走上前来,信心满满,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大海。我明白他要干什么,跑去搂着他,请求他别出海。
岸上传来一声惊叫,向船上望去,啊,一个水手正在恶狠狠地殴打着另一个水手。
“尊敬的大卫,”海姆拥抱着我说:“如果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让我去迎接它。愿上帝保佑你——我走了。”
他巍然屹立在海滩,一根绳子拴在他的胸前。
波涛中的危船上,只剩下那个人仍死死地抱着桅杆,他扯下头上戴着的红帽子挥舞,熟识的卷发,熟识的动作唤起我的回忆——啊,那是斯泰佛斯。
海姆注视着大海,当一个巨浪退去时,他紧跟着退潮跑着,一刹那间,他已在波浪起伏有如山峰的大海中沉浮。一会儿,他又被抛到岸边,人们迅速地把他拉上来。他受伤了,满脸是血,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好像告诉人们不要把绳子拉得太紧,接着又翻身投入大海。
他向危船游去,在惊涛骇浪中奋力游着。他终于游到危船边,就在他要登上危船的时候一个巨浪打来,他被海水吞没——那只船也被冲远了。
人们把他拉上来,几乎就停放在我的脚下,他被巨浪拍死了。人们把遗体抬到附近的一间小屋,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他那高大的形象,将永远活在人们心间。
我坐在海姆睡着的床边,一个渔夫走来,小声在门口叫着我。
“先生来一下,好吗?”他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我倚着他的肩膀,免强支撑着。
“是有具尸体浮上来了吗?”
“是的。”
“你知道那是谁?”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领我走到岸边,在那小爱米丽和我曾一起摸贝殻的地方,在那被他破坏了的家庭的废墟中,我看到他枕着胳膊躺着,就像我在学校里常见的睡在床上那样躺着——他是斯泰佛斯。
我们最后在一起谈话时他说:“多念我的好儿”,我是尽量这样做的。

四十二 去告诉斯泰佛斯的母亲
在金色秋季的一个中午,我到了海多特,一个小个子仆人为我打开门。
“我要告诉斯泰佛斯的母亲一个不幸的消息,她在家吗?”
她在她儿子的房间里,达特也在那儿。斯泰佛斯的母亲看着我,她的思路好像在随着她那跳动的眼神变化着。
“我儿子病了吗?”她说,“你看到他了吗?你们还是好朋友吗?”
我慢慢启动嘴唇对达特说:“他死了。”
斯泰佛斯的母亲双手捂住胸口。
“达特,快到我这儿来。”
达特走过去,脸上没一点悲哀,黑眼睛忽闪着,好像燃烧的火。
“现在,你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了吧,狂妄的女人!”母亲说完坐在椅子上白着眼睛看着若塞。
“啊!看你儿子给我留下的伤疤!” 达特恶狠狠地说:“你哭吧,仪表堂堂居心险恶的恶人的母亲!你对他百依百顺,我比你更爱他,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他。当他是贞童,还没有把我弄到手时,他爱我;当我成为他的玩物,要扔就扔。我们彼此疏远。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你们母子的破烂、没用的废物。”
“达特小姐,你对一个母亲的悲哀难道没有一点同情吗?”
“谁同情我!”她喊到,“在我忘记他的过失时,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爱他。”
斯泰佛斯的母亲一动也不动,僵硬得像根棍子,她昏厥过去,达特慌的六神无主。
“上帝惩罚你!”她对我吼叫:“走开!上帝惩罚你!”
她抱起斯泰佛斯的母亲,吻着她,呼唤着她,想用一切办法把她唤醒。

四十三 渔夫们
我的老保姆派各蒂和我一起去伦敦附近的一个海港为米考伯一家和派各提一家送行。
米考伯的孩子们喊叫着,沿着木板走上一只小船——派各提在那儿等着。他说刚才米考伯因负债被抓,但他还了钱出来了。在不远的地方,和他的孩子们坐在一起的,有个侧影很像是爱米丽,爱尼斯吻着她,跟她告别。加米治正在一些年青女人的帮助下,整理派各提的东西。
所有送行的人离开船,到分手的时候了。我哭着和派各提拥抱告别,我们走到自己的小船,等着大船启航。那是个宁静的夜晚。
那一刻显得格外安静,帆在晚风中升起,大船启动了。

四十四 尾声
我到意大利、法国、瑞士旅行后回来。姨奶奶、迪克和从小看护我的派各蒂(现在是管家)含着愉快的眼泪迎接我。
那天我和姨奶奶一直聊到深夜。
“托特乌,你什么时候去坎特布列?”姨奶奶问。
“明早去。”
我坐在那儿出神地看着壁炉里的火焰,为少年的无知而感到悔恨。
“喂,托特,”姨奶奶在喊我,“你会看到她那白发苍苍的父亲,你会看到她还像往常那样美好、漂亮、真挚、无私。”
“但是,有没有配得上她的人呢?”
“她只爱一个人。”姨奶奶郑重地说:“没人告诉我,但我猜到。”
转天一早我去她家,一个陌生的仆人为我开门。我让他告诉威克菲小姐,说有一个从海外归来的人要见她。
客厅的门开了,她朝我走来,那美丽安详的目光和我的相遇,她停住脚步,双手捂着心口。
“爱尼斯,亲爱的姑娘!我来得太突然吧?”
“不,不,我是那么高兴地见到你,大卫!”
我们坐在一起。她是那样真挚、美丽、善良,我为她祝愿,我感激她,告诉她她曾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现在,爱尼斯,”我说:“告诉我有关你自己的事。”
“我应告诉你什么呢?”爱尼斯说,“爸爸很好。在这儿,你可以看到,我们安宁地住在自己家里。”
“爱尼斯,我想知道跟你相关的事,别瞒着我,如果我值得信赖。”
她站起来,用手蒙着脸,那样悲伤地哭着,我的心都碎了。
“爱尼斯,最亲爱的,我竟做了什么蠢事了?”
“让我离开这儿,大卫,我不舒服,等我平静下来再跟你说。”
我抱着她:“爱尼斯,你永远是我的向导,支柱。”
被我的双臂拥抱着,她偎着我,紧贴着我的心,她的双手搭在我的肩头,温柔的,饱含热泪的眼睛望着我。
“我出去,爱尼斯,爱着你;漂泊到远方,爱着你;回来,爱着你。”
她那温柔的手放在我肩上,无限深情地望着我:“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说。
“最亲爱的!什么?告诉我。”
“我一直爱着你。”
后记
成书原因和经过在长篇小说《承德道31号》中有详细介绍。仅以此篇译文祭奠我青春时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命运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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