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次贷危机，房价腰斩，公园旁边有处房子在卖。1945年建的老房子，价钱不错，地点咋样？于是每天只去那个公园遛弯，看着来往的车辆，打量着小街上的人们。一天下午小街上传来叫骂声，一句话一个F-ck。几年前天津的网站里有个姑娘写过《悄声俏语说Fxxk》据她的考证，这个字有17种不同的用法。我发了个帖子告诉她，在美国公开场合很少，只有在电影听到这个脏字。骂街的妇人穿得很少，露出一身有着刺青的古铜色的皮肤的老墨，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脸上有个明显的疤痕。我跟老婆说：
“算了，冲她也不能在这儿买房。”
“别介，正好有理由杀价。再说，她也不一定住在这儿。”
“明明看见她走进那个trailer ” 所说的trailer原是旅行时卡车拉的活动房，里面有上下水，后来成了低收入群体的住房。
“这个咱不管，狠劲杀价就是了。”
我出了个低得离谱的价钱，压根儿就没指望在这地区买房子。
几周过去，经纪人来电话说，比我出价更高的几个都没拿到银行贷款，你赶上便宜货了。
这是个投资房，买来出租。房子老旧，最麻烦的是客厅中央的壁炉，人们早就不用壁炉取暖了，没有用的半堵墙挡住视野和光线，不如拆。但那是水泥砌的，找人拆吧。一个公司说要2000，一个要1000，但只管拆，拆下来的砖咋办？这天正在发愁，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络腮胡子，说他叫凯尼恩（Kenyon）， 住在对过，他来找活儿，拆壁炉行吗？行，300。
老婆说，这个价钱可以啊，让他们干吧。凯尼恩说他要回去一下，一会功夫带着二十冒头的儿子麦克，大锤撬棍，进门叮叮咣咣就干起来。
看进度，知难度。我跟老婆说，
“拆火墙，再清理，然后加天窗，怎么算也要六七个小时，三百块的工钱，太少了吧？”
“价码说好了呀。再说，刚才一块砖掉在地板上，砸得我心口到现在还疼，不找他们赔钱就算便宜。”
火墙拆完，儿子在往外搬砖，暂时对方在后院，以后再想办法。凯尼恩洗了洗满头满脸的灰尘，开着卡车要我跟他一块儿去买天窗。来到“家得宝”的五金部，一个高挑个儿姑娘笑盈盈地走来。
“你咋来了？”
“带个朋友来买天窗。呐，这是老费，这是缇娜，儿子的女朋友。”
她笑了笑，脸上有两个动人的酒窝后，她说:“天窗在另外一个部门， 我带你们去。”
买了天窗往回走，路上，凯尼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能不能先予支一点工钱？我说身上只有40 块现金。那就不少， 等天窗装好，再给其余的260。他把卡车停在一个卖烟酒的小店，拿着刚到手的钱，进去好一会儿才抱着可乐，啤酒，玉米片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很兴奋，多半在那个黑点吃了摇头丸之类的小药儿。
看来他有日子没见着钱了。
太阳下山后，电工、水暖工都赶紧打扫，准备收工。凯尼恩父子终于安好天窗，在房顶上收拾工具，前几天看到的那个墨西哥女人趿拉这拖鞋走来，冲着刚顺着梯子从房顶下来的凯尼恩喊：
“我要钱”。
“没关饷，没钱。”
“你买可乐的钱呢？”
“预支了点儿”
“总还有点零头吧。”
凯尼恩没说话，从口袋里翻出两三张一块钱的票儿，她拿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老婆？”
“Street Cat。野猫，没钱了就来蹭吃蹭喝，吃饱了就走。”
老婆说：“哼！闹半天你的凯尼恩跟她是一对儿！”
2.
老墨说，俺们在美国安身立命靠的就是勤劳肯干，干谁也不想干的活儿，老实能干肯出力。早年来美国的的老墨是能干，这年头可就不一样啦，每天清晨车开进“家得宝”的停车场，老墨们一拥而上，说起来什么活儿都会干，顶不济还有体力。把他们拉回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特别会偷懒。所以能干的活儿，我情愿自己干。这天我正在前院翻地，清除多年生的，有地下茎的“狼奶草”，凯尼恩来了，他说“老爷子，你先歇会儿，我来两下。” 翻地的活儿交给他，进屋招呼粉刷油漆的朋友。
老婆说，这家伙吸毒
你咋知道？
刚才他从对面回来时满脸通红，亢奋得狠。
午饭时，我出去看看，100平方米的草地已经翻了大半。骄阳当空，他热得满头大汗，不住地用脖子上搭着的脏兮兮的毛巾擦汗。凯尼恩浑身腱子肉，仪表堂堂，络腮胡子，穿着得体，能干肯干，但吸毒总不是好事。
******
门外水泥便道上每隔20米种有一棵大树。大树的所有权是公家的，管理是自己的。每年剪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树根把便道的水泥板隆起，就麻烦了，要是谁无意或有意地拌了一跤，成千上万的赔款，有人碰瓷，房子都要赔上。请人整治，1500。老婆一听就火 “什么？1500？都成了钱了？” 说完就去“家得宝”租了一把十磅的大锤扔给我。
我把大锤放在便道旁，瞅着隆起的水泥板发愁：5、6寸厚的水泥板能打碎吗？
凯尼恩从拖车里走出，过马路来到树荫底下。
“我来。”
“你行吗？”
抡大锤是个要命的活儿，不消一根烟的功夫，他已经浑身透湿。我说，你歇会儿，我来。抡大锤要爆发力，特别是在接近地面前给力才能落锤开花，我干得兴起，脱了上衣，抡起来。
“老费，你可真行啊。别说到了你这把年纪，就是现在，我也比不上你啊。我年轻时透支，现在一个月也就是一回。”
“一个月就一回，跟那个野猫？”
“野猫太烂，我懒得碰她，总是找个年轻的。”一辆车缓缓停在对面，他说：“瞧，你看谁来了？”
老婆下车，满脸愠色走来：“花钱请人，自己干——有这样的傻瓜吗？”
“这叫歇人不歇锤，你没看见他 一身汗吗？”
她看了看，不言语了。
领导在和领导不在大不一样，他接过大锤又干了一会，问：
“这把锤是你的吗？”
“是我老婆在家得宝租的。”
“咋不租气锤呢？省劲多了。”
干活最好有个伙计，帮你出力、出主意。气锤果然厉害，不过那把骨头都震得散架的气锤我可使不了，他抱着气锤很快就把翘起来的水泥板打碎。运到他家的后院，由他日后慢慢丢弃。地面找平后，铺上方砖，天黑前完工。给足了工钱后让他去“家得宝”还气锤，押金是他的。转天我家门口有个纸盒， 里面装着45块钱押金和发票。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45块钱让老婆改变了对凯尼恩成见，却不能原谅那个脸上有疤的墨西哥女人。我也奇怪，他怎么搭上她了呢？凯尼恩告诉我： 他30岁的时候，为了满足毒瘾，跑到墨西哥加入一个女毒枭的团伙。做掉了她的花心男友后，成了男宠。跟着她，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一场丛林枪战中，她中弹身亡，她的姐姐阿娜，就是你见到的那个骂大街的女人跟他一起来到美国。现在留阿娜吃饭，过夜都是看在她妹妹的份上。
3
后院一半草地一半水泥板，水泥板嵌在五尺乘三尺的木框里。木框已经朽烂，野草丛生，除了六块完整。其余水泥板破损不堪。打算把后院铺上树皮，中间砌一条砖路。找凯尼恩来跟我一起对付水泥板，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
我说：“年轻人呢？叫儿子来帮忙。”
“他在忙着开店。”
“开店？”
“他妈给他一笔钱，让他开个烟酒店。”
“没有帮手，咱俩拿不下这活儿。咱另请高明吧。”
“别介，没有儿子，还有Tony”
说完, 他打了个电话。
他放下电话，街对面，他家里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你瞧， 大块头来了。 ” 他笑着说： “Tony我前妻的丈夫。”
“前妻的丈夫？”
没等我转过磨儿，Tony已经提着根六尺长的撬棍走来。“撬水泥板不是？小菜。” 他说完就干了起来。只一会儿，六块水泥板就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说： “费，常听他念叨你。这点活儿，你就别给工钱了，往后有啥活儿再叫我。”
托尼走了，丢下一个大疑团：这是怎样一个家？
凯尼恩说， 告诉你吧：我出生在新墨西哥州，老爸做生意， 老妈开一各书店，他有个漂亮的老婆，两个阳光的孩子。毒瘾让他走过一段弯路，女友在枪战中死后，他滞留在墨西哥。儿子几经周折找到他的号码，打电话来说：“你走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嫁给托尼，一个机床厂的技工，每年十多万的白花花的银子。前年母亲得了癌症，几次手术化疗，总算活下来。托尼工作很忙，无法照料母亲，你能不能来？”
夫妻一场，不管咋着，也要来看看。他来到了以后，托尼把一辆能住人的拖车放在门口，成了凯尼恩的住处。前妻每天要吃几种药治病，要抽大麻止疼。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督促她按时吃药，为她买药，买合法的大麻，每月给他几百块零花钱。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别说海洛因， 就是类固醇也不够啊。
4
大干了5个周末，房子院子整得差不多，该找房客了。这条街的住户多为蓝领，人多车多，可后墙外是个公园，很幽静，来看房的人不少。
三个谷歌员工应当是很好的人选，公司免费一天三餐，不必在家烧饭，没有油烟，家里干净。老婆说，他们的收入证明呢？刚出校门的大男孩特老实，转天就送来聘书的拷贝，个个10万年薪，很可以了。老婆说，三个光棍汉，一人一个女朋友，就是六个人，再接父母，那就是12个人。你问人家收入几何，聘请书都拿来了，够意思了吧？怎么还要节外生枝？
接着来了一个黑女人，她问我
“你打算要多少房租？”
“1500”
“我给你1800”
“没见过你这样划价的。”
“你以为我花钱？我让第8部分（Section 8) 计划给你交房租。”
“第8部分计划？”
“政府补贴低收入的计划。房租越高，额外的补贴越多。”
“除了房租还有其他补贴？” 美国的社会主义真搞不懂。
说话就到月底，眼看着一个月的房租就要泡汤，来了一对老墨。男的何塞是退伍兵，在有线电视公司当合同工，退休金加工钱，一月4、5千；女的叫茉莉莎，不苟言笑，长相动作都泛着不可言状的古典美，像是从中世纪的油画中走下来的淑女。她拿助学金在学校念书，还在图书馆打工。因为没有结婚手续，算作单亲妈妈，孩子也有政府救济；几笔进账加在一起也很可观。她低声说：“先生费，我们不缺钱， 绝不会拖欠房租。可是报税少，信用级别低得离谱，没人愿意租我们房子。您啦，行行好，这房子租给我们吧。来， A、B、C 跟费先生说Hi。”三个孩子依次走来，个个规矩安静得体，绝对是好孩子，这母子四人让我的心化了，跟老婆说，就租给他们吧，每月的房租没问题，相信我的直觉。
5
房租按时，不过总是分两次或三次，用现金存入我的银行账号。弱势人家可怜，1500的房租竟要东拼西凑。转眼四五年过去，每月的房租按时转到我的银行账号。老房子的水龙头、电开关，门把手、下水道断不了出毛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小小不言的毛病由住在对过的凯尼恩包管，按说没什么要费心的了，可老婆还是不放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开车去转转。一次她说，看到茉莉莎又大肚子了，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每俩月凯尼恩来交待工作，领取工钱料钱。他开着老旧的小货车来，车厢里总坐着个女人，魅力是装不来也学不来的。 “交朋友不难， 真诚就行，交女朋友还要些细心关心。跟我来的都是，在酒吧里买醉的失婚的女子。为她买杯酒，听听她的诉说，就交上朋友了。”年轻，漂亮并不稀罕，缇娜的出现还是有些意外，她毕竟是麦克的女朋友啊。她开着他的小货车，车窗的玻璃落下，晒红的手臂伸出来挥了挥，酒窝让那个脸蛋更加生动。
“费哥，今儿个不给你搭葡萄架了，缇娜要进城。”
“儿子呢？”
“跟着飞车党出远门了。”他叹了一口气“已经25岁的成人了，还什么都不管不顾。”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香水往身上喷。不是因为缇娜，他很在意自己的体味。哪怕就是我俩，抽冷子他会抬起胳膊，闻自己的腋下，涂抹天然除臭膏。不单是珍惜自己的形象，也是对人的尊重。
6
这天去医院做每半年一次的例行检查，抽了血，往外走时碰到凯尼恩，右腿上打着石膏，拄着双拐，那个有酒窝的缇娜搀扶着上车。
“咋啦？” 我两步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肩膀问。
“在酒吧里，被一个大个子踹了一脚。”
“一脚咋能踹成这样？”
“大皮鞋，大个子。”
“粉碎性骨折”那个姑娘说着，脸上的酒窝不见了。
“抓住那个坏蛋了吗？”
“他出门骑着摩托车跑了。我没保险，前妻帮我付的医疗费，到现在已经花了八千多。”
“儿子不在场吗？”
“在，没有他，我的命都没了。儿子是好儿子，挡住那个坏蛋，把我救了出来。”
7
特喜欢看拳赛， 那是男子汉体力智力的对话，肌肉和大脑的对决。等了几年的 Floyd Mayweather Jr. vs. Manny Pacquiao 的拳赛就要开打了，可到了2015年五月二日比赛那天，还没找到看拳赛的地方。想到房客何塞，他在有线电视公司上班，一定有的看。再说，凯尼恩被打成那样，维修的活儿干不成了，正好也去看看。电话中茉莉莎说，“你得快来，要不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我买了一箱啤酒带去，进门望着满屋有说有笑的成人，我问
“孩子们呢？”
“在里面写作业呢”何塞说。
“这样好，让他们写作业吧。”
“A, B, C, D 出来打招呼，费来了。”
想制止已经来不及， A, B, C, D排成一串儿走了出来，依次怯生生地打着招呼。 A, B, C 都是黑头发黑眼睛褐色的皮肤，那个刚会走路的小D却是金黄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活生生的婴儿版的凯尼恩啊， 我不由得想着。
“费明，这儿是给你留了个座儿。” 茉莉莎一步跨过来，挡住我端详她的小儿子的视线。
那场最差劲的拳赛后，来人渐渐散去，我没走，告诉房客，给他们干活的凯尼恩在养伤。
何塞说，“我当然知道，出事那天来了两辆警车。”
“什么事？”
“儿子抡起六尺长的撬棍，打断了凯尼恩的腿。”
什么？儿子打的，为什么对亲爹下得了狠手？是那张生动的脸上两个酒窝吗？
何塞又张口了， 他说：“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女人，但也有人在意。” 每次提到茉莉莎的时候，何塞从不说我的老婆，我的女友，总是我的女人。没有正式结婚，她也确实是他的女人。
我把预备好的200块交给何塞。
“老费，不作兴这样。”他的脸色凝重，“我又没花一分钱，咋能收你的钱呢。”
我转身交给茉莉莎。“老费呀，那就谢啦。”
8
这间出租屋的下水道经常堵，请人疏通可解燃眉之急，但终不能根治。
咋办？正在发愁，凯尼恩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走来：“费，有活儿吗？”
“没有你帮忙，有活儿也不能干。”
“胳膊腿不行了， 脑袋还管用。愁啥嘛？”
“ 下水道堵了。”
“ 附近住房都是七八十年前的老房子，下水道是三尺长的瓦管连接起来的。大树的根打瓦管的接口处钻进，在内部滋生，很快就把水管堵了。”
“你咋知道的？”
“从前我住的房子也这样， 托尼和我挖地三尺，换上10尺长的4寸口径的PVC管子， 几年过去下水道再也没有堵了。”
“叫你儿子来帮忙。”
“我叫托尼来， 他干过，知道这么干。”
“儿子呢？”
“他犯事儿，进去啦。”他凑近了，小声说：“千万可别声张出去，太丢人了。”
“原说三年，可他表现好，减刑成两年，明年就出来啦。”
“你去过吗？”
“我的腿脚不便，上个周末托尼、他妈、他妹子去看他，说他在里面学电工。”
托尼来， 我们干了一个周末，换上聚氯乙烯的四村管子，下水道彻底修好了。
每次见面，凯尼恩总要掰着手指头跟我算，还剩几天儿子就会回来。我问他，要不要在大树上挂满黄飘带? 他眯起眼睛笑了，“到时候我们都去亚利桑那州的监狱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