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样回避,关于死的思考迟早要到來,尤其在熟知的人离世的时候。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曾经住过两个公众人物,一个是张纯如,她的骤逝引发了我的思考;一个是乔布斯,他临终的“Oh Wow, Oh Wow, Oh Wow”让我的思想进入了另一个层次。
开始的思考
《南京大屠杀》作者张纯如住在北聖荷西,离我家仅一箭之隔;她经常去的硅谷西部聖安東尼牧場,也是我心仪的山林。和这样一个伟大女性如此接近,让我骄傲。
2004年11月9日她留下遗书:“希望家人记住我患病以前的样子——全心投入生活,献身事业、写作和家庭”,遂以36岁的英年骤然离世。九天后,斯潘格勒殡仪馆门口的草坪上安置着她的遗像,大堂两侧陈列着她的新书发表会的海报、霍普金斯大学学位证书、《读者文摘》封面的肖像、她做新娘的、初为人母的相片以及她与克林顿夫妇的合影。衰老的爹娘肃立着迎接前来瞻仰遗容的人们,没有一滴泪,那是泪尽的干涸;没有一点表情,那是情尽的麻木。丈夫道格拉斯和弟弟张纯恺守在灵柩边、紧紧地握着每一个人的手。再往前走,赫然见到上半截开启的棺木和里面的遗体。咫尺天涯,无法逾越的阴阳界。几天前的女儿、姐妹、妻子、母亲,中华精英;现在却是个被伤害过的、无法修补物体。重新做过的面目已没有灿烂的笑容、逼人的英气。望著那遺體, 我真想轻轻地抚摸、轻轻地亲吻那柔美的秀美,亲近那曾经纯洁如冰雪,而今消失了的灵魂。
事发前夜,纯如独自开车进山,凌晨把車停在一家叫“貓”的餐厅附近吞枪自尽。那一带是她与夫婿打算买屋居住的地方,他们常在那儿流连、饱餐山涧丛林的的秀色。纯如爱猫,七岁开始养的一个叫“塔西”的猫,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选择了这样一个山林、这样一个“猫”餐馆附近,在那漫长的生死线上痛苦地挣扎九个小时之后 ……。
父母都姓张,都是哈佛的科学博士。两个张家代代期盼,世纪奋斗,终于有了各自的博士,和他們联姻的结晶,纯如——几十年、亿万人中的精英。拿到电脑学位后,她却投身自幼喜爱的写作。22岁在霍普鲁斯大学进修时出书,被多家报刊聘请,但她选择当职业作家。搞文学艺术的,尤其是天分极高的人,大都有着无意识、下意识的感知。他們也往往借此汲取思想、捕捉灵感、练字造句、编织梦境。长年侵淫、游荡、放纵在那个国度,往往导致精神错乱与崩溃。这样的例子有舒曼、尼采、梵谷;顾城、海子、戈麦……。其夫道格拉斯说,作为成功的作家,她還是经不得挫折,历时三年、删改多次的第三本巨制《美国的华人》远没有《南京大屠杀》轰动,在一次冷清的新书发布会之后她崩溃了。此后一年,时有反复,终未痊愈。
家人选择了她喜爱的山林、聖安東尼牧場南侧,一个叫做天堂大门的墓地。墓碑上有她的玉照和一行字:妻子、母亲、作家、历史学家、人权斗士,1968 – 2004。
我常去風光迤邐的圣安东尼牧场,爬上Black Mountain 巅峰远眺,斯坦福大学就在脚下。远足总独行,累了就躺原始的山峦,体会着纯如的冷暖,聆听着长眠的呓语喃喃,一任好奇的野兔、松鼠、青蛇前来打探。下山走近无声无息的肃穆的陵园。远远的听到清脆的风铃,那是年轻的父母在他们早夭的孩子床边的装点,一鞠爱心让人心颤。墓前一束束鲜花,像那些駐足肃立,久久不忍离去的親友。老人们从车上拿出椅子坐在他(她)心爱人的墓旁,整整一天不动地方。生命是如此珍贵和脆弱,墓园這些凭吊逝者的人们流露著对逝者怀念缅怀,被激發出对生命意义,生命价值的思索。每当走进纯如的墓前,我那颤抖的心都会再一次轻轻地亲吻那漆黑的、长长的秀发。
人,生下来便跟父母签下生死文书:在漫长的人生游戏中不言退缩。瞎子阿炳并非婚生,幼年和母親一起被赶出家门,不久母亲去世,接着眼瞎 …… 但他活下来,为人间留下《二泉印月》。纯如終結的時候只有36岁, 多少伟人的职业、艺术生命还没有开始,她却在这样的风华年纪、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结束并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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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死?
英国科学家史蒂芬•霍金2011年5月15日说,人的大脑就像一台计算机,当其零部件损坏、整机停止工作时它也就完成了使命,硬件坏了,软件也不再工作。肉体死亡,灵魂终结,根本没有天堂和来世,那只是为害怕黑暗的人编造的神话。
霍金是英国皇家学会地位最高的科学家,在他之前,登上这个宝座的是牛顿。牛顿研究了一辈子科学,最后皈依宗教。他说,一年四季寒暑、水和氧气的循环,天体中地球的位置,这一切太精美了,不是上帝的安排吗?霍金曾是牛顿的信徒,他也研究了一辈子科学,却走向反面。他这样回答牛顿:有些星球上含有机物,有些有机物有生命,有些生命会思想 —— 当宇宙如此之大,星球的数量是几百位、几千位数的时候,产生生命的地球并不奇怪。我们刚好生在这样一个精美的天体环境,有着适于生命的自然环境,我们的生命纯粹偶然,如此而已。“灵魂”是自然赋予一个有机体的一个特殊的属性;宇宙间没有神明、没有天堂,死,肉体回归自然、“灵魂”化成乌有。
http://edu.sina.com.cn/video/open/PhilosophyDeath.html ,是耶鲁大学教授Shelly Kagan 开讲的有关死亡的公开课的链接。课的内容很多,很新奇。这节课,很多年轻的人们对人生、生命、死亡、自杀,等等严肃的人生课题在他们20岁上下已经开始思考。26节课思辨冗长,要点如下:
思想只是物质的一个属性,死刻了断。
人生像路上跑着的汽车,名贵也罢、华丽也罢,别人并不会多在意;去哪儿,干什么?跟大伙儿也没啥关系。车停了,车坏了,别人的车照样开。看清这一点,就会轻死。死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驿站,特殊一点的终点站,如此而已。
自杀有其合理的成分,如果在界定的范围内的话。
是不是可以自杀?
Shelly Kagan说身患绝症,没有康复希望的人,活着自己受罪、透支亲情。在这样生命的拐点可以自杀,这种极端行为维持自己的尊严,应当得到社会的尊重。
密执安州有个自杀医生,杰克•契瓦凯,因为帮助垂危的病人自杀而被判罪入狱。八年后,风烛残年的他终被假释。条件是不再替天行道,助人自杀,包括他自己。他于2011年因病去世,一个曾经坚守自己信仰的医生,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帮助多人,尊严地走进最后一个驿站的圣徒,竟不能身体力行、以身试法。不管是他出于坚守自己承诺的无奈,还是决定太晚,无法无力执行那庄严使命。他的自然死亡,是对自己所信奉理念的不恭和嘲弄。
地球上的一些物质转化成人,她(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有着家族DNA、性格烙印的大脑。每个偶然、唯一和不可复制的大脑弥足珍贵。因其特殊的使命,和达到其终极目的的独特轨迹。这样一个天恩祖德的产物,怎么可以自我了断、暴殄天物呢?
很多人在大功告成之后,会期待死去, 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个例,如林肯、拜伦、梵谷、顾城。张怡和说:“死亡是生命的最后形式,等我把所有该写的都写完,我会自觉寻死。” 自杀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人隐私,别人不当置喙;但那究竟是不是一个个人的权利,是个很有争议的话题。而且有些自杀可能是被暗示的、教唆的、诱导的。因此是个非常敏感、边缘、危险的话题,有着说不尽的难堪、尴尬、屈辱和失敬。
死的过程
中世纪,一个聪明的死囚告诉科学家,他可以帮助完成一个濒死的试验。于是科学家在他的头被砍下之后,数他眨眼的次数:23次,那是在没有血液循环之后大脑存活的时间–——死亡是多么可怕的慢长。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经历着最后的感觉是什么呢?可能是嗅觉,要不教堂里怎么会有烤面包的气味,庙里为什么一定要香火呢。是听觉或视觉?这些都不好说,但思想、不需要任何感官的思想多半会持续到最后一秒:一切都空了,苦难享乐、恩怨情仇、功名利禄,奋斗终生的事业、心窝儿里的亲人,一切都不在了,躯体在一道神秘的地光里迅速沉沦,在时空隧道里完成由此到彼、由生命到物质、由精神到乌有的转换。这个世纪,科学界开始接受灵异,原因很简单,我们没有道理承认不曾见过的鬼魂,同样也不能因为没人见过就否定它的存在。但迄今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信息从彼岸传来,告诉活着的人们,死的滋味。
乔布斯死的过程更长。他在世界面前,在把他当作神明的苹果 Fans 面前,一点点、一步步走向消亡。从最初诊断2003年的三月算起,八年里,治疗、手术、反复。他像一个被打倒又爬起来的拳手,2008年8月,Bloomberg 网站误报他的死亡,他笑了笑说:“哥们儿,太夸张了吧。”在他走向死亡的路上,我们亲眼见证了一条硬汉,在听到丧钟后,拼命地做出的目不暇给的一系列苹果的产品。
死对其他人的意义
尽管死亡的成因不同、影响不一,但大多数人的主观或客观意义却相当一致:让活着的人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灵魂生活有所改善、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旧金山一个金姓韩裔带着全家旅游,误入盲区,耗尽汽油。把妻子和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留在车里,他独自出去找人,结果被冻死在雪地里。这个故事耳熟能详,不多说。要说的是几年后,当记者再次访问这家人家的时候,那个已经8岁的大女儿说,她长大了要当救援队的志愿者,她清楚记得飞机在她头顶上盘旋时的心情,她要把关怀和爱送到那些最需要的人们心里。—— 父亲的死,让她立下把爱洒向人间的宏愿。
2010年九月13日,俄勒冈州出了起车祸。20岁的小姐俩在时速125公里的当口儿换毛衣,结果失控翻车。她俩活了下来,坐在后面的两个男孩没那么幸运。几十米的路上撒着碎酒瓶、大麻、枪械、可卡因。这辆车翻到对面,撞上迎面开来的汽车,那车的司机在最后一刻打了方向盘,结果自己被撞死,怀孕的妻子活下来。死者Brian Wood是个颇负盛名的计算机游戏的设计师,跟妻子Erin的感情极好。事发后,Erin上电视时,脸上挂着块块淤伤。她讲述了夫妻的恩爱,生活的幸福,男人的英雄气概,她情愿用她所有的一切换取丈夫性命。说到这儿竟泣不成声,主播见状,说了两句就打算收场。她突然止住了哭声:“我还有话”:她强忍着泪水说:“生命是那样脆弱,幸福是那样被忽略,人们啊,珍惜你所有的一切,抱抱你身边的亲人吧。”在网吧看电视的粉丝们泪流满面、素昧平生的人们拥抱在一起。
Erin说破了死亡的另一个意义:人们有太多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儿的、不懂得的幸福就在身边,珍惜你生时的一切吧。
死念对自己的意义
生是事实,不容争辩。天朝文化对此很有研究,只要看看这些成语就行:应运而生、命中注定、天恩祖德、前世孽障、阴差阳错、神使鬼差,顶不济还有个来路不明。死则必然。霍金在过去的49年里,一直盼望早死,但现在却不想立刻与世长辞,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做。史铁生当年也是那样,没急于求死,而是将那具病躯投入孜孜不舍地追求之中,终于写出了《我和地坛》这传世之篇。
死的意义要看生的意义。耶鲁大学教授Shelly Kagan说人们可以作曲、写书或组建一个家庭。但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壮举,即便完成也是不能永久满足的小德微善。及时行乐的办法是读书、与作者神交;是思索、和内心对话。只有不停的读书才会有朝闻道夕死足矣的快乐,只有不停的思想才让人觉得自己活着。而活着就有可能活出意义。生于学思、死于满足。想到死而懂得如何生,死便有了意义。
成熟的麦穗曾引起很多诗人和哲人的感叹:一个精美的大厦,刚刚建成就要倒塌,刚刚成熟的生命就要终结。但这是不以人们的感叹而改变的规律,惋惜、伤感都无济于事。到了最后一刻,确实也没啥可以挽回、可以补救。但在此前灌浆的时候,如果整株麦子抓紧时间,把养料、水分及时送给干扁的麦粒,让它不失时机地充实起来,就能给人们留下一粒饱满的种子。与其为“死”伤感,不如最后冲刺。
一个死去的蜗牛挂在高高的树干上,也许出于生理原因,我却想,它知道大限在即,使尽全身解数往上爬,不为别人,只想知道它自己到底能上升到哪个高度。当它耗尽体能,满足地在那里圆寂。挂在高高的树干上的蜗牛躯壳,会让那些不知如何消蚀残年的老人受到了启发和激励,坚强地有意义地活下来。乔布斯引用过一句话,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受到过死亡威胁的他,像听到长跑最后一圈的枪声,更加不要命地奔跑,生命也因此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他引用的那句话非常好,我们每个人都听到了倒计时的钟声,珍惜时光,才能活得充实。
破解乔布斯的最后心声
如果有谁控制大众的情感,告诉人们某个从来没见过的、最心仪东西应当是什么样的、那么他不就是神明吗?当我们看到梦寐以求的、甚至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苹果产品的时候,能不让人震撼吗?十几年来,苹果已经成为苹果 fans 的宗教,乔布斯也成为他们心中的上帝。不幸的事实是这个上帝正在走向死亡。
他虚弱得已经上不了楼,难以忍受的痛苦,把他身体弯成弓,汗水湿透了他的黑线衣和牛仔裤,他疼得死过去。醒过来,趁着剧痛再次肆虐之前,他叫来传记作家,继续对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精于计算的他要给他的孩子、整个世界留下了他的传记,那是怎样度过一生的感悟。
乔布斯非常在意他的形象,他设计的第一个苹果计算机的广告是一个运动员奋力抡起铁锤,飞向旧式的计算机屏幕——他要的就是这样前无古人的震撼。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是什么呢?他不满足董事会全票通过,奖给他的一架波音747飞机,他不满足看到人们在苹果商店门口漏夜排队,买到后捧着苹果产品喜极而泣,他不满足听到在苹果的新闻发布会上,听众全体起立、掌声经久不息的。他不满足奥巴马总统在他病重时,专程来硅谷,并邀请业界精英一起,向他说声珍重的追忆。那都是过去的历史,他要创新,让他最后一句话成为前无古人的震撼。
从他在斯坦福大学的讲话可以清楚知道,他对死亡有过认真考虑。他也一定听过众多名人、伟人的最后一句话,他应当留下的怎样的最后一句话呢?我们无从知道,最后的心声是他毕生思考的有意的结果,还是灵光乍现,最后一刻的无备的感应。其实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该说的时候,他说出了,并留下了。
亲人活着受罪,亲生的母亲和亲爱的妻儿都难以忍受,不时地要走到外间、走到外面喘一口气,散散抑郁。在墙角的病榻前,寸步不离的是他的妹妹,唯一的和他DNA、思维、智商、情怀一致的骨肉。乔布斯最后的瞬间,一盏油灯将要耗尽,火光渐渐地弱小、即将熄灭的刹那,火光猛然一亮,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乔布斯蜡黄的脸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重现了当年在新闻发布会上风采。一直守在病榻边的妹妹、双膝跪下,俯身捕捉哥哥的最后一句话。乔布斯殷红的脸上表现着欣喜兴奋、无限满足地说:“Oh wow,Oh wow!Oh wow!”连呼三声,随即气绝。
可能他看见彼岸的早先的期待光明,或终于如约而至天使的笑脸。也可能他用最后的气力、全部智慧和善良留给世间:用的是国际通用的语气词,告诉人们:令人困扰的大限并不可怕,甚至还很美好。
濒死,想起放不下的事情、没有实现的愿望,遗憾痛苦會很糾結.想想乔布斯的最后那句Oh wow,Oh wow!Oh wow!吧。那些有幸见到天光异象的叹为观止;那些任啥也没见到的也會由衷地贊美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忘不了推销的乔布斯。
眼下,与其去想象死的滋味,还不如相信乔布斯确实看到的那一道神秘的天光。大限美好,欢快地过好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