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励之 李淑娴 |
林希翎走了。在意料之中。她不孤独,至少带着许多朋友,包括我们的深深的怀念和敬意。
2009年7月16日,我们趁着在巴黎开会的机会赶去看望重病中的林希翎。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林希翎好像也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来 巴黎的机会不多。临别,林希翎执意要送我们一个十字架项链和一个装有圣母像的圣盒。她知道我们不信教,但她说,这只是纪念,两件圣物是她最贴身的东西,伴 随过她的欢乐,更伴随过她的忧伤。
三个小时的相聚,林希翎倒没有显出一丝“最后一次”的忧伤。时而侃侃而谈,时而笑声朗朗,把鼻子上的氧气插管都弄掉了。后来,还有两个年轻人想加入我们的 谈话,但插不上嘴。摸不清楚我们在笑什麽。林希翎笑他们:“你们不懂,也不知道”。的确,那是一个个“他们不懂也不知道”的年代….. 1957年,春夏之交,北大,一个裴多菲式的激情与“引蛇出洞”谎言并存的年代。人民大学法律系学生林希翎则以为,那是可以用她学到的法律知识“抱打世间 一切不平”的年代了。她刚刚学过司法的“程序正义”。林希翎在北大的演讲中应用“程序正义”来论证的第一案例,就是毛泽东的程序正义违背。她说,无论胡风 是否有罪,在举证和审判之前,毛泽东就著文钦定胡风是历史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典型的违反“程序正义”(注意∶反革命分子不只是一顶政治帽子。按当时刑 法,“反革命分子”是一种刑事罪犯)。现在,“程序正义”似乎已经是常识了(至少在理论上)。谁还记得,谁是呼喊“程序正义”的第一人? 1985年,九月,国民党威权统治的台北。应台湾有关当局邀请,林希翎访台演讲。林希翎以为邀请者认同,或基本认同她公开发表过的言论。然而,一到台湾, 她就被邀请当局作为又一个“反共义士”样板来处理。台湾当局大大错估了,在林希翎那里,是没有双重标准的。她在台北演说,反对共产党的专制独裁,也反对国 民党的威权统治。她认为,对1946-1949国共内战中的所有(含大陆及台湾)受难者,蒋中正先生,同他的对手一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她的台湾 演说的主题之一。可以料到,林希翎为此言论很快被台湾威权当局驱逐出境,尽管她的父亲那时还在台湾。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国民党中的一些有识之士,和他们的 后代,似乎也感觉到了,国民党对内战中的受难者,是应“说一声对不起”了。谁还记得,谁是要求道歉或“说一声对不起”的第一人? 1999年,春,科索沃战争升级,北约开始轰炸南斯拉夫联盟。北约军事当局开始宣称,轰炸只限于南联盟的军事基地和军事设施,以制止南联盟对科索沃阿族的 种族迫害。但很快,北约的轰炸目标扩大到多瑙河大桥等非军事目标。反战声浪立即席卷西欧。林希翎当时已入法国籍。她也加入反战,超越民族主义。她用最直截 了当的方式反战:命令,真的是命令她的儿子Pascal,辞退在一家大企业的职位。因为,该企业生产北约的军用物资。这使我们想起,二战中参与制造第一颗 原子弹的一些物理学家,战后参加反战,拒绝参加氢弹的制造,致使美国的可投放氢弹,晚于前苏联制成。以人权原则替代战争中的民族主义,让我们看到林希翎如 何在超越她自己。 话题愈来愈多,范围愈来愈广了。为什麽法国共产党不改名?为什麽法国能成福利社会,而美国不行?你的儿子为什麽取名Pascal,因为爱好数学吗?什麽是法律的逻辑?林赞成哲学高于科学;我们不赞成,哲学最多只是科学的一个工具;辩论,2对1,不太公平…… 不能再辩了,已是下午5时多,不能不告别了。 回旅馆的地铁坐到Saint Michel站,就遇到罢工。我们只能沿着塞纳河南岸向西步行。1995年,我们在这一带拉丁区住过,是熟地方。但今天愈走愈累,愈走愈慢。可能因为带着 林希翎的圣十字和圣母像,算是带着林希翎漫步塞纳吧。她希望慢点走,她已经不再有机会徜徉塞纳了。 我们第一次同林希翎相逢,也是在一条河边,是卢瓦河边的Chenonceau城堡。1990年8月,我们在那里开会,主题是“宇宙和粒子”。会议很专业, 也不出名。不知道林希翎是如何打探到我们的行踪的,8月31日,林希翎从100公里以外的巴黎赶到会场,来找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林(见图)。她匆匆 赶来找我们的目的极其简单,就是告诉我们一句话∶行事要小心,不要轻信,她怕我们受骗。当时,对林希翎来说,我们还不是朋友。为了给两个陌生人嘱咐一句 话,她竟能如此真诚地百里奔走。这就是她的信仰,她爱世人。
飞过大西洋,回到亚利桑那后,林希翎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久久地不散。我们直觉地感到,应当把她的圣十字和圣母像寄回去,因为那是她的生命之所系。最后一次通 电话,她说收到了我们寄还的圣十字和圣母像。随后,她的病就日重一日了;住院,输血的消息接连而来。果真,她是在等着她的圣十字和圣母,走到了她的旅程的 终点。 林希翎所标志的一个时代过去了,但历史和她的上帝记住了她。 林希翎,请带着我们深深的怀念和敬意,无论你在那里。 |
2009.9.24, Tucson |
-
最近文章
- 《方励之自传》(全本)
- 《方励之文集》
- 方励之自传 (科大篇)
-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 李淑娴:十二年后才打开的祭文 —— 相会在天际
- 方励之:亚利桑那一百年(遗作)
- 李淑娴:了却励之的一桩心愿
-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 天线的故事——一条绳子的启蒙
- 童年趣事:京戏大师程砚秋和我
- 普适性一例——伽利略相對性原理
- 谨借楚辞八句以献林昭八秩冥寿
-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 真实的邓小平--评傅高义《邓小平与中国的变革》
- “诽谤邓小平”案始末
- 美国之音专访 谈今年诺贝尔奖物理学奖
-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 牛顿的水桶1687-2011
- 亲莅亚利桑那山谷热 —— 供想来南亚利桑那者参考
-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C)
-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B)
-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 台湾乙未“第一共和”和先外祖逸事考
- 可控核反应堆中的“不可控”
- 许良英先生九秩贺
- 真实是众多虚拟中的一个极值――北京四中演戏记
- 奥斯陆四日四记
- 无证过国界(“偷渡”)的“理论和实践”
- Liu Xiaobo and Illusions About China
- 冲绳行
- 关于许良英刘宾雁和我联署的那封信
- “利玛窦中心”在中国科大
- “遭遇”第一代上海房价炒作者
- 基特峰上谈SB1070法案
- “孔子观小儿辩斗”及续篇
- “天为什么是蓝色的”一百年
- 我的第一次“全盘西化”――先母辛亥百年祭
- 宇宙学到底玩什么?
- 全球暖化中的物理和非物理
- 第四堵界墙的大尺度效应
- 柏林墙的记忆
- 我经历的1949改朝换代
- 林希翎,请带着我们的怀念和敬意
- 再次观赏革命
- 输出普适价值观的使命
- 十二字“真言”及其误导
- 民主何时能实现?――纪念“五四”九十年
- 梵蒂冈纪事
- 1609―2009:西(科)学东渐四百年
- 挤开国门的时代 4.霍金第一次访华
- 路祭哲儿(李婌娴)
- 挤开国门的时代 3.第一次真正的大型国际学术会议
- 挤开国门的时代 2.里通外国的90028-USTC-CN
- 挤开国门的时代 1,第一个不代表中国的“代表”团
- 吃刺猬的年代——科大的第一创世纪
- 由《达芬奇密码》想起的往事――记北京的一次“梵蒂冈自激振荡”
- 一千年前的五月一日――“景星”高照
- 八公山下的再教育――文化大革命中的1969―1970年
- 重访卡普里
- “纸老虎”研究五十年
- 为化学楼烧砖的日子
- 忆管惟炎教授
- 现代科学的摇篮在哪里?
- 致邓小平的公开信
- 写在“赞美我主”之后的午夜里
- 离家(李淑娴)
- 第三次教物理之后
- 第一次教物理之前(下)
- 第一次教物理之前(上)
- 知识分子与中国社会
- 《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前言
近期评论
- metcn 在 纪念文章和报道 上的评论
- metcn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请问是否收录《为化学楼烧砖的日子》 在 《方励之文集》 上的评论
- 我是老文盲 在 挤开国门的时代 4.霍金第一次访华 上的评论
- 在的 在 无证过国界(“偷渡”)的“理论和实践” 上的评论
- 唐泓 在 关于本文集 上的评论
- 林立 在 关于本文集 上的评论
- 力刀 在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上的评论
- 张振辉 在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上的评论
- 任永毅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老叶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上的评论
- 80后 在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上的评论
- dayan 在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上的评论
- charlshans 在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上的评论
- 小博士 在 牛顿的水桶1687-2011 上的评论
- matin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方华超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B) 上的评论
- tontyoutoure 在 吃刺猬的年代——科大的第一创世纪 上的评论
- tontyoutoure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C) 上的评论
- 六·一,小朋友问什么松鼠答什么 « A+阅读精品 在 “天为什么是蓝色的”一百年 上的评论
- xkw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ahganma 在 《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前言 上的评论
- 方老师安息!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B) 上的评论
- hz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蚍蜉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上的评论
- 山水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C) 上的评论
- Zdcchen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albot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北大人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方老师 安息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黄谦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雨虹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路人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路人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Alphare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远方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anonymous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latexfreak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杨宝德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上的评论
- dajun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上的评论
- Muze 在 天线的故事——一条绳子的启蒙 上的评论
- 瀟瀟 在 路祭哲儿(李婌娴) 上的评论
- fanghui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ArchNew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校长千古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rainman1988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林 在 民主何时能实现?――纪念“五四”九十年 上的评论
- vanpelt 在 为化学楼烧砖的日子 上的评论
- Angellily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Yiming Chen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上的评论
- 飞剑 在 天线的故事——一条绳子的启蒙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天线的故事——一条绳子的启蒙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童年趣事:京戏大师程砚秋和我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Liu Xiaobo and Illusions About China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飛廉 在 普适性一例——伽利略相對性原理 上的评论
- 匡忠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科大学子 在 金婚年感恩节致友人 上的评论
- 钟晓阳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RexZhao 在 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B) 上的评论
- Felix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huihsu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flyinsky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Bigbang 在 CERN-Gran Sasso 的中微子超光速实验 上的评论
- 汪晶晶 在 牛顿的水桶1687-2011 上的评论
- crazycat64 在 写在“赞美我主”之后的午夜里 上的评论
- crazycat64 在 “孔子观小儿辩斗”及续篇 上的评论
- 韩连潮 在 读者留言页 上的评论
- 江岩声 在 无证过国界(“偷渡”)的“理论和实践” 上的评论
- 北极光 在 第一次教物理之前(下) 上的评论
- 汪晶晶 在 第一次教物理之前(上) 上的评论
文章归档
- 2019 年四月
- 2018 年十二月
- 2018 年十月
- 2012 年九月
- 2012 年三月
- 2012 年二月
- 2012 年一月
- 2011 年十二月
- 2011 年十一月
- 2011 年十月
- 2011 年九月
- 2011 年八月
- 2011 年六月
- 2011 年五月
- 2011 年四月
- 2011 年三月
- 2011 年一月
- 2010 年十二月
- 2010 年十一月
- 2010 年十月
- 2010 年八月
- 2010 年七月
- 2010 年六月
- 2010 年五月
- 2010 年四月
- 2010 年三月
- 2010 年一月
- 2009 年十二月
- 2009 年十一月
- 2009 年十月
- 2009 年九月
- 2009 年七月
- 2009 年五月
- 2009 年三月
- 2009 年二月
- 2009 年一月
- 2008 年十月
- 2008 年四月
- 2008 年三月
- 2008 年二月
- 2008 年一月
- 2006 年五月
- 2006 年四月
- 2006 年二月
- 2006 年一月
- 2004 年一月
- 2002 年三月
- 1999 年二月
- 1993 年八月
- 1992 年二月
- 1992 年一月
- 1986 年十一月
- 1979 年三月
分类目录
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