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丶编辑心目中的理想作者
1978年被誉爲改革开放的元年,在“科学的春天”来到之时我刚调到科学出版社科普编辑室不久。科学出版社属於最早恢复工作的科学院属出版社。当年8月在庐山迎来了物理学年会的召开,这是中断15年後的首次全国大型学术会议,会议规格高丶参加人数衆多,我社总编辑带队前往参会组稿。因爲我原先当过中学物理老师,参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负责组织《物理学基础知识丛书》。在庐山会议上成立了编委会,确定的主编是北大物理系主任褚圣麟先生,实际上,会上会下都是副主编汪容在帮助我策划选题物色作者。那是个讲奉献不计报酬的短暂时代,我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工作,经过努力我们组建了优秀的《丛书》作者队伍。
方励之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作者,《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就是汪容带我到蔚秀园他家里去约定的。他不但专业一流丶而且对科普有浓厚兴趣,是物理课堂极受欢迎的老师。北大举办的暑期近代物理讲习班邀请他和几位着名教授主讲,吸引了全国各地物理系的教师参加,两次我都参加学习丶听课。他还是一天能写8000字的快手,也好说话,答应了的事只要盯得紧,总能要到稿件。我性子急总催他,所以他说我“催稿如催债般厉害。”他早就是我们科学出版社好几个部门的作者。一次《中国科学》编辑部请他来讲出访意大利,他说:“意大利人生性自由,想干什麽就干什麽,他们有时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辆敞篷车上,一边喝酒一边挥舞酒瓶唱歌,车子开得飞快也不怕,死了算了。”那是我第一次听他演讲,後来他的演讲主题从相对论丶天体物理丶宇宙爆炸丶爱因斯坦扩展到哲学丶民主自由丶评论时政丶针砭时弊,在国内知识界迅速声名鹊起。他的讲话很吸引人,也是知识份子的共同心声,但是对他那样毫无顾忌地大胆直言好些人感到不安。我常跟他说:“你做你的科研就是了,管政治干什麽?”那时主管科学界的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住所与我社所在的“九爷府”一墙之隔,有一天方励之到我们编辑室,说是刚从方毅家来,方毅找他谈话。我好奇地问:“他跟你说了什麽?”“跟你说的一样,勿管政治。”他简短地回答,看来无论老百姓还是爱惜他的领导都有这个共同心愿。而他却一发不可收拾,“恩格斯对物理学并无建树”等语句也出现在给我的文稿之中,我不得不对他说:“你稿件里的这些话是要删掉的,你不害怕我害怕。”他倒也好,从不难爲我,知道倘若不删,书就出不了。1979年3月,他在意大利讲学,住在位於罗马的林琴科学院内,沉浸於对伽利略的敬意,在十来天的时间内完成了《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初稿,成爲1981年《丛书》出版的首部,印数2万馀册,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几年内还数次重印,并首开在香港丶台湾出版繁体字本的先例,在我社也做了英文版。後来,当我要求他充实和更新内容,再版《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时,他认爲那本书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决定与李淑娴合作撰写它的姊妹篇《宇宙的创生》。
认识方励之时就认识了李淑娴,初次相识就感到她的淑美娴静真是名副其实,在编辑《宇宙的创生》这本书时,与她有了直接的业务联系,那时方在合肥,我隔三差五去她家,接触多了又彼此投缘,就无话不谈。两个女人在一起总有许多工作之外的话题。作爲妻子和母亲她是温柔丶贤淑的,提到爲孩子和丈夫所受的辛苦丶抱怨他们爷儿仨对她的依赖,她是一脸幸福和享受。我说她惯孩子,她笑着分辩:“不是我,是奶奶。”我们从此成爲知心好友,她说我像她的妹妹。
对我影响很大的作者还有许良英。我们出版社好些人认识许先生,他的责任编辑也不止我一个。因爲先生耿直,意见不同他就会当面直说,有时让人下不了台,我说他是个“玻璃人”,外表和内心绝对一个样,表里如一,他居然还表示“同意!”。许先生对我很好,他在出版社的事情总愿意找我给他办,我也乐意。每次去他都说“欢迎”,将他新写的文章的复印件给我,出了新书他都送我。
1987年初王若望丶刘宾雁,方励之被开除党籍,方励之被开除党籍和被免职在电视上播放影响特别大,我心中忐忑,只得几次到许先生家里讨主意,总见他在厅里焦急地踱歩,他说:“开除王若望真是冤枉,是把我的名字搞错成他了。”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麽事情,他深深地爲方励之担心,关切丶痛惜之情溢於言表。“这种时候得经常去看看,跟他出个主意。他只是个学者,不懂政治的!”先生总爱重复的一句话是“他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坐牢也不怕。”言下之意,要坐牢他去才更合适。方励之虽然比他年轻16岁,他爱惜他的才华,无所谓老少,始终将他看做同患难丶共命运的莫逆之交丶挚友。
我做科普编辑的短暂幸福时代结束了,“最理想的作者”的书丶稿丶文章後来还带来不断的麻烦。没几年的工夫,高级科普读物在我社变得难以生存,出版工作转向盈利的需要。但是我的作者,尤其1980年代的《丛书》作者,那是我终生难忘丶也是我今生今世拥有的最大精神财富。
二丶遥远的Saguaro情结
“六•四”後,方励之夫妇困顿於北京的美国大使馆期间,我收到过淑娴辗转香港寄给我的信。他们移居美国以後,我们虽然多年不见,可也没有断了联系,每年都能收到她的新年礼物。
1998年我争取到美国去做一趟科普书调查,也趁此机会去看望他们。
首次到图森一下飞机就感到了扑面的炎热,机场外面巨型仙人掌赫然耸立。对这座异域的沙漠城市我充满了新奇感。他们首先带我去到落羽杉峡谷(Sabino Canyon)看那满山遍野的巨人柱仙人掌(Saguaro), 巨人柱的一种常见形态很像希腊字母“Ψ”,它也是图森的城市标志,方说图森是“真正的西方” (指美国的西部)。还说:“Ψ很像我名字最後一个字的篆体,它意味着我将终结於此。”看来他与Ψ的情缘就是天意。
我更像是淑娴的客人,在北京虽然与方有多次接触,除了工作很少有机会聊天,久别後到美国我和淑娴还是有谈不完的话。我们聊天方很少参与。但是他会尽主人之道,抽时间带我到图森各处游览。我发现此人不抽烟丶不饮酒丶不爱玩,只喜欢游泳,不嗜享乐,甚至不喜欢说话……在家里他会高兴地做一些家务劳动,清洁游泳池丶整理花园丶搬进大桶的饮用水等。我在他家看他在北京使馆期间写的《自传》时,习惯性地用铅笔在稿件上做些批注,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他突然愣了一下,像想起什麽似地说:“原来你是个编辑,我都忘了,你是个编辑。”在他的潜意识里可能我只是淑娴的朋友,恍然大悟了我是个编辑,自此他写了文章总是记得发给我,还说:“你可以改我的文章。”
方天天开车上班,在我看来他身心愉快且高效地沉溺於自己的工作。一次走进他的书房,见他在一台电脑前工作,旁边还有两台电脑在滚动着不同的内容,我立即联想到许先生在提到他的才华时惊呼“这个人是聪明,他的系主任说,他同时可以干三件事:组织学术会议丶写论文丶备课。”没想到,他居然能同时顾及三台电脑。我看他简直是个物理迷,平日说话丶写文章都习惯地融入物理名词。什麽“北京的自激振荡”,“红楼梦中人物的非线性关系”,中医号脉摸到的是“傅立叶小波”。甚至於以物理取人,他曾戏谑“量子力学都不懂的人,活着有什麽意义?跳楼去吧!”一次教训我说:“一个一辈子吃物理饭的人,到了国外,别只知道跟人瞎玩,你得去拜祭那里的物理老祖宗!”果然按他的提醒,我去欧洲时特意要求增加去比萨斜塔;2007年到华盛顿,还真找到了他所说的美国科学院内的爱因斯坦塑像。
2005年是爱因斯坦国际年,科学院系统各单位都要配合行动,我虽完全退休在家里,可这是个很好的契机,我的《丛书》再版系列多年前就有列选,只是因爲无资金来源,始终不得啓动,好在选题一直保留着。趁此时机,从物理学会开会回来,我就主动跑到出版社去争取再版,正好那时胡升华调到我社任综合中心主任,总算有了懂行的基层领导支援,结果有5本名爲《物理改变世界》的丛书问世 ,而《从牛顿定律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和《宇宙的创生》虽在丛书之列也不能获准再版。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丛书》制作的进展不断告诉了远在图森的方,将出版的新书寄给他,将新书发布会的照片发给他,每次他都很感兴趣地回应着,这时我作爲一个责任编辑,感到很对不起他们那两本书的三位作者。
2007年我和好友相约到美国游玩,距第一次去美国又相隔九年,首站我先到图森,一到图森机场见到来接我的方,发现他的头发白了,但依旧精神饱满,嗓音洪亮。他们夫妇俩都年过70,方工作安排得满满地,淑娴抱怨地说:“有时学校放春假,我们到儿子家,想陪着孙子过六七天他都不干,住一晚就要回来,我也没有办法,骂他他也不做声。”在方的心中,工作是第一的,是快乐的,从不提退休的话,他说:“如果哪一天你听说我不能工作了,那我就是死了。”
我想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应该回家了,凭什麽有家不能归?方也不应该这样紧张地工作,总得休闲一下,享受生活,要争取回国丶争取来去自由。淑娴说争取过,不成功,还有通缉令在呢,我说:“通缉令应该十年作废!”当然,我这是瞎说,但我特别希望,方能以不参加政治活动爲前提,争取在国内出书丶参加学术活动,而他却说:“一个人不关心政治,活在世上与动物还有什麽区别?”
从图森回到北京,我到许先生家汇报我的美国之行,对他说:“我劝方不要关心政治,可以表态回来只做学术活动……”话未说完老头大吼一声:“狗屁胡说,你怎麽能叫他不关心政治呢?你丶你丶你一个女的,可以不关心政治,不能叫他不关心政治,简直胡说八道嘛!”一看老头火了,我忙指着书柜上方的爱因斯坦像说:“瞧瞧他!从来不发火的!”
2007年底,《物理改变世界》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还得到科学院鼓励科普创作的100万元发展奖金,但我们还是不能将原有的这两本书列入《丛书》再版。爲此我和方曾有多次交流讨论,国内不能出版,我说:“你直接用英文写丶出英文版。”可他说这只能用中文丶用母语写,才能流畅丶痛快;我又说:“你就用中文写吧,在台湾出!”还是不行,他执着地咬定在内地出版才是他的心愿,他的心愿流淌着对故土的深深眷恋。2009年,在我的动员和催促下,他填写了我社申报选题的作者介绍表,写出了《宇宙的创生》修订版的全新章节提纲。我的意思是,他先写出来,一旦开禁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填表的同时他给了我这样的回复:
“实在说,我完全不相信中国现当局有胆量批准在国内出版‘方励之’的书,哪怕是学术着作。2007出版的《爱因斯坦在中国》(胡大年着)的中文译本。其中‘方励之’一名一律滤掉,以至文句不通,比比皆是。”显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着作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在国内出版。201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在路上接到赵凯华教授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
“方的文章‘基特峰上谈SB1070法案’在《科学文化评论》上发表了。你看,《宇宙的创生》再版可能是个机会,现在有了先例,你再到出版社报选题呀!”
2010年9月14日方发给我的邮件证实“法案”果然发表:
“今天目瞪口呆地看到了。科学史所他们胆真大,是不是不想活了?Is it ok if I distribute Blackhand.doc to friends in China?”
後来得知那篇文没有经过审查,是临时插进去的,刊物因此也遇到了麻烦,因爲它给人们带来一个美好的错觉。之後,我依然劝告方“写出来吧,完成它吧!哪怕我们都不能看到它出版,只要能留下完整的稿件就是一件宝贵的财富。”他只是让我给他制作了《宇宙的创生》的电子版,并声称:
“N-E 一书容易修改,因爲相对论是成熟理论。二十多年来没有多少发展。宇宙一书也不太难改,因我有‘宇宙学玩什麽?’等文章,以及大量讲稿。完成书稿不过是个‘体力活’,只要贵社承诺出版,我很快就能交稿。”
言语之中透着一贯的幽默和自信。可他没有接受我的劝告,到底没有留下这部珍贵的书稿, 2012年初竟猝然离世,留下一个编辑永远的遗憾。
三丶冬天,我从图森归来
2012年9月底,我专程去了图森,爲了陪伴淑娴并参加10月初的学术纪念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方生前正在进行的项目:探索暗宇宙:21世纪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的前沿(Exploring the Dark Universe: Frontier of Cosmology and Astrophysics in the 21st Century)。参会者主要是方的美国同事和国内外科研合作夥伴,以及他天体物理专业和科学史专业国内外的学生。国际相对论天体物理中心(ICRA)的领导者雷莫?鲁菲尼教授也专程从意大利赶到图森参会并看望方的妻儿和幼孙。第一天,是所有的中国人出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参加过4月14日方的葬礼)。发言者虽然多是方的学生但也都是四五十岁的学者了,他们深情地怀念自己的恩师,时而声泪俱下,时而忍俊不禁,回忆与老师在一起的宝贵时光。会後大家来到逝者长眠的东草地棕榈墓园,那是一个落日的傍晚,正是夜幕降临之时,当我们到达陵园,天空突然出现一条绚丽无比的红云,细长飘逸,瞬间即逝。我想这是方在与老朋友打招呼吧!後两天的议程是用英文交流的学术会议。报告者萤幕上PPT文件显示的论文题目丶照片丶图表也都与方的作用紧密相关。他们告诉我,方的这批做天体物理的学生,有一次在ICRA 专题会上的报告质量之优丶水平之高,使鲁菲尼等国际学者非常惊异而大加赞赏。第三天会後,大家一起来到方辛勤服务20年的亚利桑那大学,在物理楼前的校园一角种下一棵银杏树(淑娴特地选择了一株来自浙江天目山的银杏幼苗),树旁设置了铜牌,是大学对他的永久怀念。在方的办公室,桌上正在使用的参考文献和教案排列得整整齐齐,黑板墙上板书写满了推演公式,仿佛一节课後方刚刚走下讲台,马上就会推门走进来……
淑娴告诉我,直至最後,在他上班的公事包里,还携带着《宇宙的创生》的U盘。方和在国内一样,很喜欢丶很重视给学生上课。她说:“He enjoys it.”爲了上好课,他长期邮订了美国两种科普杂志,并随时关注世界上发生的科技新事物,因此他在美国大学的授课也广受学生欢迎。对於工作,他不仅是勤奋着,而是快乐着丶享受着,高於一切的重要着,他视之爲生命。
2012年4月6日他走了,没有退休,死於工作着的状态。在他家里,处处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书房手边有他准备撰文的提纲,桌上有打开的书,冰箱里有他只吃掉一半的黑巧克力,前院,那棵小巨人柱已经长出了分枝,傍晚,仿佛听见他在门外大叫:“快出来!看这片晚霞……”夜晚,能听到淑娴在呼唤他的名字与他娓娓对话,在他家客房里,我使用着他随身携带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工作……
放下震惊,放下这些令人伤感的回忆和惋惜,和他的学生一起,我参与了组织《方励之纪念文集》的工作。在约稿过程中,我深深地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完整地认识了在历史上留下深深印记的方老师,阅读那些感人肺腑的纪念文章丶找出自己尘封已久的各种版本责编书籍和资料,又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在这段编辑《文集》的日子,我时常夜不成眠,一合眼,文稿中的事情就在脑中一遍遍地盘旋,我在对他讲:“方老师,你还欠着我的文债呢,《宇宙的创生》怎麽办呢?”他无语,只是指着那块最後的板书:
But fire burned beneath the ashes!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