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翻译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科普大师戴森教授为本纪念文集所撰写的文章时，读到他评价方励之、李淑娴合著《宇宙的创生》所写的一段：
独特的视角源于方励之将古代希腊和古代中华的知识奋斗的成长视为等同。他的故事开头引用了李白和亚里士多德的词句，接下来又引了杨泉和康德的[1]。
这令我想起了多年前得自方先生的一个启迪、一个教诲。
1984年到1987年，我在中国科技大学科学史研究室，师从先生攻读硕士学位，研究专业是“近代物理学史”。
1986年下半年，国内某出版社或杂志社（似与《百科知识》有关），委托方先生主编一部关于近现代天体物理学发展的小册子，以词条的形式成文，给大、中学生介绍19、20世纪的天文学、天体物理学的进展和成果。先生认为这种工作最适合研究生们来做，一受锻炼，二出成果，三有经济收益。于是，我被分到进行选目的工作，即：初步确定要撰写哪些条目。
未多加思索，我认定这项任务十分简单：从《中国大百科全书? 天文卷》和其他几部专门参考书中，拣选出七八十条左右适合读者程度的近现代天文科学发现、成果，大功便可告成。以这个思路，我列出了一个列表，有：奥伯斯佯谬、红移发现、大数假设、人择原理、脉冲星发现、3K宇宙背景辐射、黑洞理论等数十个条目。完成之后，我将写满三四页纸的目录表放在研究室信箱方先生的信箱里。
当时，先生已是科大主管财务和人事的第一副校长，兼任天体物理研究室和科学史研究室两个系级单位的主任，要定期讲课，要参加各种Seminar和抽时间作学术报告，又要保证至少有50%的时间在科研上，忙得不可开交。有时，见他一阵旋风似的快进快出研究室室办──放下批复的报告或转发的文件，取走给他的信件。李淑娴老师当年的一句话：“（他）一直保持着学生时代那种紧张的状态”[2]，是真实的写照。如同常规，只过一两天就收到了先生的响应。在我送审的目录上，加覆一纸，一眼辨出上面他的手迹。圆珠笔的大字写有半页，记忆如下：“编选不要只看见国外的，我们中国人的工作也有值得介绍。做科学史同样需要眼界开阔。”
我即刻省悟到：我所拟定的题目，几乎全为外国人的科学成就！中国科学家的贡献，如紫金山天文台、陨石考察、小行星观测、中子星研究、星系演化理论、宇宙大尺度结构探索等等中国人的科研长项，均未包括──实为“唯洋”观念的表露。这个批语，是先生所给一语中的的点拨和提示，也是一针见血的批评。寥寥两句，小而言之，是启迪，是有成就者的经验之谈：眼界开阔、思路活跃不仅是做前沿科学的必需，也是做科学史的必需，乃至是做任何学问的基本要道；大而言之，是教诲：对于中国人自己的工作一样能达到世界领先要深具信心！为着这个目的，先生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一生。当选为IUPAP（International Union of Pure and Applied Physics，国际理论与应用物理联合会）中的天体物理委员会主席，便是国际天文和天体物理学界对他杰出贡献的承认。
重视现代中国人的科研成果和国际地位，不仅是方先生所关切的，也是竭力地带动和帮助的，无论是去国前还是去国后[3]。值得一提的是，他同样欣赏与珍视中国人历史上的科学思想和成就，并不遗余力地向全世界──国内、国外，科学界内、科学界外──鼓吹和宣扬。谈热情、论影响，无国人能出其右，例如：
Rai2（按：意大利国家电视2台）的记者来林琴科学院访问我，企图为他的节目增加一点中国或东方的色彩。……我告诉记者，萨尔维阿蒂大船描写的现象，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尚书纬? 考灵曜》中写有：“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如坐闭牖舟中，舟行而人不觉也。”
果然，这句古话提起了Rai2电视编导的兴趣，……修改后的脚本，“考灵曜之舟”一句话被放在萨尔维阿蒂的大船之前，因为《考灵曜》比《对话》早一千多年。电视编导也邀我去比萨，在斜塔前用中文念一遍“舟行而人不觉也”。4月初，我随电视拍摄队去比萨，完成了这个镜头。[4]
这类史实与史识，先生平时授课、讲习、作序中常有穿插，令人耳目一新；他还编写过科学史专著[5]、科普专著，撰写过不少科学史专论、讲稿，多方阐释中国传统宇宙观念的天才洞见和中国历代天文学家对天文现象持久而丰富的记录，揭示它们思想上意义和科学上的价值。已收集到了的学术论文即有数篇[6]。
本文开头所引戴森的评论，是中华文化圈外的一位西方人士阅读先生的著作后深切感受的。无独有偶，作为中华文化近邻的一位东方人士，日本天体物理学家佐藤文隆竟然也看到：
引自中国古典诗人李白的这段诗文，显示出方对于中国人民和他们伟大的文化宝藏的深切心愿和信心。[7]
说起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这些，正是现存的一个个范例。
注：
1.戴森. 闪光的瑰宝，收入本书。
2.吴国盛. 方励之──共和国需要这样的学者，自然辩证法通讯，1986年第6期.
3.引本书中邹振隆（“中国相对论天体物理和宇宙学研究的开拓者”）的叙述：1990年代方先生到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任教以后，仍然十分关心祖国天文事业的发展，他热心接待和资助不少国内的研究生出国深造，还尽力运用自己的影响来扩大国内学者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方先生作为发起和协调人之一，为促成北京天文台主持、亚利桑那大学、台湾“中央大学”、康涅狄格大学参与合作的施密特CCD多色巡天（BATC） 不遗余力。近年来这个项目在银河系和近邻星系星团、面源测光、测光红移、星族合成等课题上取得令国内外同行瞩目的系列成果，为我国观测宇宙学的发展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4.方励之，普适性一例──伽利略相对性原理，2012年1月CND的《华夏文摘》第1084期.
5.如：《科学史论集》，合肥：中国科大出版社，1987年；还有下落不明的《中国现代天文学家传》（书稿，长沙：湖南科技出版社，1989年）.
6.如下列五篇：(1)方励之、周又元. 中国古代和现代宇宙学中的时空观念， 自然辩证法通讯， 1980年第4期. (2)方励之、鹤田幸子. 古代东方天文学对现代天体物理学的影响， 物理通报， 1982年第4期.(3) L. Z. Fang，S. Tsuruta. La lunga storia delle stelle ospiti（客星的悠久历史）, 1982, No.12, 25.(4) L. Z. Fang. Bollettino del Centro Internationale di Storia dello Spazio e del Tempo（中国古代的时空观念）, No.5, 1986.(5)方励之. 中国文献中的“客星”1006（Stories of SN 1006 in Chinese Literatures），2006年9月在第三届中意相对论天体物理讨论会上的演讲稿.
7.佐藤文隆. 我们的一篇合作论文，收入本书。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