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方老师的结缘是在2000年,由方老师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博士生李沃龙博士(现任教于台湾师范大学)引见下认识了方励之老师。当时我们对于宇宙暴胀理论可解释大爆炸理论一直以来的许多难题:例如为何宇宙是如此的平坦,以及提供宇宙大尺度结构 的可能的成因,有着共同的兴趣,因此开启我们研究合作上的机缘。让我不但能有机会在研究工作上与方老师有较密切的合作及学习,也能够数次接待方老师以及夫人李淑娴老师来到东华大学进行学术访问,以及一同参加海外研讨会活动, 虽然时间并不长,但近距离地感受到方老师的亲切、和蔼、体贴的一面,并且有许多难忘的经验及对谈内容,让我个人深受启发。
我们的研究工作历经一年多完成,于2004年和其他作者共同发表在美国物理学会期刋。主要是尝试了解早期宇宙在暴胀过程中,其非平衡动力学机制,以及探讨宇宙暴胀后所产生宇宙大尺度结构形成的初始微扰的性质。
在合作过程中,方老师对问题的探讨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新点子,带领我们开启新视野。他常提及前苏联物理学家朗道(Lev Landau)所撰写的一系列理论物理经典的书籍。他的新的想法,其原始的启发时有来自这伟大物理学家的书籍内容。当我们不断地在探索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方老师的这番话,无疑地提醒了我们,在这些物理学大师的著作中, 仍蕴藏新的智能等着被开启,可以温故而知新。
方老师在研究工作上是非常认真且执着的,他持续不断的研究精神,可从他一件件完成的研究工作看出,令身为后辈的我颇感汗颜。方老师曾说文章发表就像武术擂台,唯有站在擂台上接受批评及挑战,才能不断地锻炼及精进自己。这种身体力行勇于接受挑战的精神,我看到不但是在追求自由民主的过程中展现,也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体现。
方老师为华人与西方世界建立学术交流平台的努力总是不遗余力。方老师是意大利国际天体物理研究中心网(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Relativistic Astrophysics Network [ ICRAnet]) 指导委员会的主席。在他的奔走之下,与意裔物理学者鲁菲尼(Remo Ruffini) 于 2004年首次发起“华意相对论天体物理研讨会”,此举为钻研引力与天体物理领域的专家学者们,建立了一个重要的学术交流平台 。
每年一次的“华意相对论天体物理研讨会”,俨然已成为华意引力及天体物理界的盛事之一。前四届研讨会均由意大利天体物理研究中心主办,活动地点均为中心总部佩斯卡拉(Pescara)。自2006年开始,我和李沃龙博士即开始受邀参加此研讨会,除了积极参与学术交流之外,并建立与 ICRAnet天体引力方面研究团队之合作关系。 2008年第五届“华意相对论天体物理研讨会”,在方老师的极力推荐之下, 研讨会的地点首次移至意大利以外的地区举行,并决定于台湾中央研究院物理所及国立东华大学物理系举办。
此研讨会议举行地点分别于台北与花莲举行,吸引六十多位学者专家参与,其中二十多位来自意大利,十余位来自中国大陆,另外台湾方面也有近三十位教授、博士后研究员以及学生参加,为所有与会学者们创造了一个难忘的学术交流及文化体验之旅。
在此次研讨会议中,方励之老师介绍他这些年来关于宇宙重子流体间歇性的研究:因为宇宙中多达95%以上的重子物质是以星系际介质的形式存在,它们基本上可视为是膨胀宇宙中的可压缩流体。另一方面,由于宇宙里的发光体都是由重子物质塌缩形成的,因此在塌缩前区域里重子流体的塌缩过程,对于理解宇宙大尺度结构是非常重要的。他就此回顾了这几年中关于此项研究 的一般发展。会议论文集(Relativistic Astrophysics. Proceedings, 5th Sino-Italian Workshop, Taipei-Hualien, Taiwan, May 28-June 1, 2008)已在American Institute of Physics Conference Proceedings 1059 (2008)出版。
此研讨会非常成功,方老师也成功地为台湾、大陆和意大利天体物理相关领域学者们建立了学术交流平台!
每当我参加各种国内外的研讨会,让我感到收获良多的往往是在非正式的交流活动,尤其是同与会的学者们的互动与学习,常常让我有意外的深刻体会,尤其是几次有机会与方老师共同出席的研讨会活动。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当属会议地点横跨南北韩军藩篱的“2005年意韩天体物理研讨会”。
这是由意大利及韩国天体物理学者共同发起的“意韩天体物理研讨会”,在2005年首次邀请其他国家学者们与会。我很荣幸的与方励之教授均受邀参加。此研讨会前三天的议程安排在南韩的首都──首尔,另外三天的议程,主办单位特别安排在北韩的金刚山旅游区。因此,这个跨越北纬38度线南北韩藩篱的大会议程,让与会者有机会亲临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度──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北韩),也自然成为此行的重头戏之一。前三天在首尔的会议讨论内容既精彩又丰富。从宇宙的起源谈到大尺度星系的形成及黑洞等议题。接着大会移师至北韩金刚山,继续下半场的议程。
北韩的入境管理站是在一座大帐篷里,海关检查人员是军人,表情相当严肃,我的紧张是来自于不安全感。由于台湾外交地位上的不确定性,不得不让人谨言慎行些。幸好,海关没多问就让我顺利入境了。我注意到方老师夫妇自若的神情,毕竟他们是有胆识,也是见过共产主义斗争场面的大人物。
大会议程除了进行学术报告,行程之一是安排参观金刚山高峰之一──九龙渊。我与方老师夫妇,在山下凉亭休息聊天。刚好在亭旁有两位北韩人,一男一女,穿著便服。我们也不管当时不准聊天不准拍照的叮咛,就是想趁此机会跟他们聊聊。我们不懂韩文,试着用英文交谈,但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我心想换个方式沟通吧! 我于是随口哼出了记忆中的韩国民谣《阿里郎》,方、李二老也哼起了《卖花姑娘》等北韩名曲。这两位北韩人端详着我们身上挂着的临时身份证件。那北韩人似乎认出了方励之老师,或许在信息封锁的北韩,也知道当年“六?四”天安门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令人惊喜的是,音乐可真消弭了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隔阂,音乐旋律的哼唱竟跨越了陌生 ,也拉近了我们与北韩人民距离。我们请北韩人在他们伟大领袖的牌坊前拍下我们三人合照,留作纪念。
研讨会最后由方励之老师及南韩资深学者共同为此会议做结论时强调:“我们的会议是顺应爱因斯坦所倡导的精神:和平、反战及共享人类的文明。会议虽小,但我们是努力去逾越一条切割一个民族52年的分界线”。由争取中国大陆民主、人权奋斗的方励之老师口中说出,更具有意义,也为这会议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回顾方老师的第一次台湾行,根据台湾媒体报导:“‘六•四’天安门事件三年后,方励之、李淑娴夫妇终于来到了台湾,一下飞机立即受到中外记者的包围,在紧凑的安排中,到故宫,游花莲,是方励之夫妇此行难得的轻松。欣赏太鲁阁国家公园的山水之美,会见慈济证严法师。方励之说,以前听说花莲是一块净土;拜访过慈济功德会后,感觉花莲还是一处圣土。”
在2002年,由于我们的研究合作关系,让我有机会邀请方老师再度来台,并且来到花莲进行交流与访问。没有大批记者的包围,没有忙碌的参访行程,更多的是深刻的对话。这次单纯的学术访问,由东华物理系安排通俗演讲。在此演讲中,方教授以幽默的口才,详尽丰富的数据与其个人的研究经历,带领师生们上天入地来认识宇宙学这一门当代新兴的物理科学。方老师从宇宙的起源谈到未来可能的命运。将近两个小时的精辟演说,让听众一窥宇宙学的奥秘。
接着十年之间方老师夫妇有几次来访东华大学,都由我负责接待。为了方便照顾二老,我安排与我们同住在东华校园内的学人宿舍。方老师夫妇非常随和,记忆中,方老师对于饮食没有什么特别挑剔,早餐喜爱吃稀饭、馒头、酱瓜等,纯中国味的吃法,不让我们特别准备什么,有什么吃什么。老师常说在过去劳改的日子,有得吃就不错了……老师就是这么平易近人。
茶余饭后,我与内人最喜欢听二老讲故事,从如何相识相恋,到如何共同为中国民主人权奋斗,方老师以惯有的开朗的态度与爽朗的声音,叙述着“六?四”天安门事件经过,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也由衷佩服方老师过人的胆识。这些内容均记载在《方励之自传:天体物理的开拓者,民主的启蒙者》一书中。方老师夫妇真不愧为影响近代中国大陆朝向民主、开放的推手!
方老师夫妇很喜欢花莲。除了喜欢太鲁阁地形地势的美之外,有次在他们离开花莲之前,顺道带他们一游附近的鲤鱼潭。当时下着毛毛雨,鲤鱼山照映烟雨蒙蒙的湖面,方老师不禁顺口吟诵苏轼的名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并赞叹:“这可媲美西湖呀”,从言谈中仍可以感受到二老对于中国大陆的思念,当时我们也真希望有一天二老能够回到他们的故乡。
我多么有幸,能够认识方老师,从他身上学习如何回到物理研究的初衷并且如何将挫折转化为前进的动力,即使是在生命的擂台上,也要战到最后一刻! 很荣幸能藉此文感念方老师对于我的指导以及对台湾学术的贡献! 他并没有离开,他就在不远的宇宙里,持续地发光,照亮我们追求真理的路!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