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6号晚上学长冯珑珑来电话,很焦虑地告知方老师不幸的消息。电话里大家很沉闷,隐隐约约希望这只是个误传。2007年恩师的幼子方哲遇难去世後,恩师一下衰老了很多。那个意志坚强,走路快捷如风的人,开始流露他脆弱的一面。望着恩师的背影,常常想到中国大街小巷上那些缓慢的,慈祥得让人心疼的老人。2011年春天,美国物理学会授予恩师会士(Fellow)称号,我们在狄斯奈乐园所在的阿纳海姆(Anaheim)市见面,才感觉他们从痛失爱子的阴影中走出来了。那次恩师师母又如多年前那样谈笑风生了。
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年都去图森看望恩师。2011年去得比较早,恩师干劲十足,还讨论了做数值模拟的科研计划。阿纳海姆见面後,隔了几个月没有联系。晚夏时候老友卢博士通电话,他在智利领事馆碰到亚利桑那的中国科大留学生,告知方老师患山谷热大病,刚挽救过来!我大吃一惊,但又庆幸,感觉他还会像以往那样走出来。稍後恩师写了文章回忆这段经历,敞开胸怀谈病情,也给自己鼓励。
但山谷热的隐患一直没有消除。2012年元旦,郑玮丶高煜两学长和我一同去图森看望恩师和师母。那也是最後一次见到他。记得恩师从楼上扶着楼梯走下来,看起来非常衰弱。我们坐下聊天,慢慢地,恩师谈吐开始平稳。他谈论很多病情有关的事,缓解大家的情绪,也谈了很多学术问题和人物故事。最後恩师竟然开车带我们去吃韩国烧烤!我们无法说服他。我想,多年了,我们一直是在他的庇护下成长,他的意志已经成爲了我们生活中自然的信号。我们已经习惯接受它,无需怀疑。而恩师也不想因爲身体的衰弱,而改变他这个坚定的形象。唉,现在回忆起来,我是多麽希望晚辈里面有人在他身体健康问题上说服他,否定他不切实际的自信啊!人生就是这麽残酷,即使如恩师这样睿智的伟大人物,和我们一群算是天之骄子的科学家,都不能逃脱一个简单而盲目的信仰框架啊。
1983年我考上恩师在中国科技大学天体物理中心的研究生。记得开学2个月了,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微胖,声音洪亮,交谈起来有排山倒海之势,让人应接不暇。恩师对我们很严厉,背後大家参照《射雕英雄传》上黄药师的外号,称他老邪,一是敬佩他学术的成就,二是敬佩他思维上的独特。当时恩师率领一批同行,在中国开创了现代宇宙学的研究。他们用遥远类星体作爲标准烛光来测量宇宙的距离,获得此领域的世界领先结果,那时就已经受到国际同行的高度赞扬。所以,称他爲中国现代宇宙学研究之父是当之无愧的。他还参与了中子星高能物理过程的研究,早期宇宙和引力的研究。我们入学那几年,正是观测宇宙学起飞年代,恩师给的论文方向抓住国际研究热点,对大家後来学术上的发展起了关键的指引。他先在天体物理中心,然後在科大营造了一个极其活跃的科研气氛和校风。天体物理中心开学术会议,老师学生们平起平坐,畅所欲言,气氛非常活跃。
天体物理和科学史的学生,都得到恩师无微不至的培养。几乎每个周五晚上,我们一起聚集到他家做学术聊天,聆听他的故事。他总是穿插大科学家们的趣闻乐事,带上他独特的幽默和思辨,让大家听着入迷,又开阔思维。李老师也时常来和大家聊天,房间里面聚满了人。这种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一直贯穿在以後30年里学生们和他们的交往中。
恩师的教课方式也让我佩服不已。研究生一年级下半年,恩师给学长莫厚俊和我开广义相对论课。他只讲重要的章节,跳得很多,但一旦涉及的内容,就无微不至,从最基本的假设开始推导,不拉一个细节。广义相对论这门课通常很难教,经过他这麽调整,却能变得非常生动,且突出了精华。那次期末考试,我没有复习,私下以爲他只有自己的两学生,肯定会让过的。暑假玩了一圈回到老家,回来才知道恩师没让我过,不及格!我这才感到很惭愧,认认真真把温伯格的《引力论和宇宙论》学习了一遍。等到补考时候,发现所有题目和原卷子上的类似!只是问题问得不同,或者求解的对象不同而已。就是说,他仍然让我过,但我必须按照要求认真读过书了!这让我大汗淋漓,由衷佩服恩师的良苦用心。
1986年我硕士毕业,感觉自己还没学够,希望继续跟随恩师读博士生。想不到和他一提,他就爽快答应了。但那年年底,他因爲政治上发言大胆被发配回北京。看自己没法带下去,他就很快把我们学生一个个送到国外继续读书,於是我去了德国慕尼黑,跟随马普天体物理所的博尔纳(Boerner)教授攻读博士。这里,请允许我转达博尔纳教授在恩师去世後给师母的留言:
Lao Li,
It is with great sorrow that I have learned of the passing away of your husband Fang Lizhi. I just want to let you know that both Mara and I deeply feel with you at this sad moment. I cherish many memories of our long friendship — when we first met in Hefei in 1979, then subsequently in many workshops in China and Germany. Even the difficult time after 1989, we experienced together. It was a happy workshop in the early nineties, at Ringberg, when Fang could meet many of his Chinese colleagues. You have visited us in Munich,and I could visit you in Tucson, when you showed me the small Saguaro you had planted in front of your house. I will always remember Fang’s cheerful character, his optimistic outlook on life, even in difficult situations, his deep interest in astrophysics, his great talent and ability. It is sad that he had to leave us so suddenly. We wish you strength to live through these difficult days, and we will be with you in our thoughts, Mara and Gerhard Boerner
1992年我们带刚刚出生一年的女儿来到图森,拜访了恩师一家。这又让我回忆起一个悲伤的镜头。女儿特别喜欢在他们家楼梯上爬上爬下,而我最後见到恩师,他也是从同样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1994年我终於来到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跟随恩师再做博士後研究。这是我第二次直接受教於他,後来就断断续续跟随着他做了近20年的学术研究。那次博士後的经费,是恩师由欧洲老友赞助方哲的奖学金转换过来的。他不仅在学术思想上,爲人处世上,也在生活上对我有恩啊!
图森安静的环境,简单的生活,让我能够专心做研究。这期间,现在佛罗里达大学的葛健教授和我跟随恩师做了一个非常值得骄傲的工作,就是利用宇宙中性氢的吸收线来测量和检验各种宇宙模型。恩师也在有关宇宙可视物质的对数正态(LOG NORMAL)分布理论上指点很多。这两点对我後来和霍普金斯大学Arthur Davidsen建立宇宙原始扰动的中性氢理论帮助极大。1997年後,我转入互联网行业,但一直和恩师,紫金山天文台的冯珑珑教授以及他们的学生保持着学术合作。每年我都去图森拜访他和讨论宇宙学问题。我们在2007年还发表了最後一篇专业论文。
前前後後,跟随先生30年,除了生养我的父母,他是对我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人。他的音容笑貌,铭刻在我脑海里;和他相处时一举一动,都已经默契自然。这30年也是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年代。我的思想也在变,有时会偏离他的思想,但最终又回到一个融洽的共识上。
我也对恩师的世俗世界做个总结。
恩师的爲人。恩师身上集合了三种人品。一是中国传统文化里以仁德待人,爲人正直的高尚品德;二是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科学家前辈哥白尼,伽利略追求真理而不畏牺牲的科学精神;三是当今世界追求社会公平和个人自由的民主思想。他不仅通过言语,而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身的品行来传播他的思想。也正是由此,他的人生是独特而又坎坷的。他的科学思想爲谎言所不容,他的民主思想爲专制所不容,他的高尚的人品爲庸俗的现实社会所不容。但他获得千千万万的正直人们的爱戴,特别是一代代学生们的爱戴,他的影响力随着中国社会的变迁,而越发显得重要。
恩师的科学成就。他不仅开创了当代中国天文学的多个重要领域,培养了一大批学术带头人,自身也对天体物理学作了重大贡献。尤其在宇宙大尺度结构和暗物质测量,类星体吸收线,星系形成等领域做出国际前沿的成果。他写作和参与了几百篇科研文献,出版和编辑了三十多部科学专着。组建了各种国际天文会议和合作组织。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还在筹备下一届的GROSSMAN会议。恩师对中西方科学史,科学哲学有着深刻而独特的研究,这些成果,以後也将逐步开发出来,供後人学习。
恩师的智慧。无疑,恩师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爲豁达和睿智的学者之一。他知识面极爲丰富,远不止在科学上,他对哲学丶科学史和历史也涉猎很广,研究很深,是少有的能够把古今中外,前後几百年,各行各类贯穿在一起的学者。他的一个指点,一个幽默,能够打开一个微小而关键的历史或社会环节。他用科学家的思维,科学研究手段来挖掘人文和社会现象,观点独到,发人深省。
恩师的日常生活。恩师对生活要求很低,热面和水饺就是他的最爱。恩师师母是典型的精神世界丰富,日常生活简朴的知识家庭。他声音洪亮,直来直去,很有他喜欢的意大利人的风格。他开玩笑,具有英国人的幽默,讲故事总是峰回路转,让你大笑不止。但这些,全都带着中国人那种温顺的人情在内。老师学生们聚会,恩师永远是大衆的焦点,大家都喜欢围坐他周围听他聊天。你和他相处越久,越发感到他深厚的修养和知识的底蕴,也赋予他一种独特的个人魅力。
是的,恩师离开我们远去了,老天不公,带给我无限的遗憾!但我也知道,恩师的精神世界是完美的。他对科学和公正追求,造就了他坚定的意志,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完美的精神世界,也从来没有消失。他在天堂里,正和哥白尼丶伽利略们谈笑风生。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