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剑:仙人柱生长的地方

美国有好几个州是以字母A开头的。有两个州在气候上有特点。Alaska(阿拉斯加)是很冷的州,Arizona(亚利桑那)是很热的州。我的老师方励之,从北京南苑机场离开故土,在阿拉斯加作了短暂的停留,後来在亚利桑那永久地住下了。他未能再回到那生他、养他的土地去。可他一直惦念着那块土地。

亚利桑那很热,也只是在南亚利桑那区域。方老师就住在南亚利桑那的图森(Tucson)市,一个美国西部的“牛仔”城。这里确实很热,全年华氏一百度会有一百天以上。地理上是属於索诺兰(Sonoran)戈壁。在这戈壁上,生长着一种特有的高大植物,当地人称她爲Saguaro。汉语发音,像是“沙娃罗”, 方老师幽默地称她为“傻瓜喽”。不妨称她爲仙人柱,因爲她和我们故乡的仙人掌是属同一类植物。通常在城里见到的仙人柱,都有两人高。第一次在图森机场见到她时,很惊奇,还以爲是人工制成的工艺装饰品。情不自禁地问了来接机的Henry Hill教授,“那是真的植物吗?”Henry笑着说,“是真的,她是有生命的。”在这戈壁上生存的生命,是要有耐力的。

仙人柱虽然是柱,但有千姿百态。因爲大部分仙人柱都长有“手臂”。臂的位置,高矮,长短的不同组合,会给人带来不同的联想。有的高举右臂,像是在迎客;有的低举左臂,像是在送客;有的像是我们在北京引以爲傲的华表。在山坡上长满列队的仙人柱,像是兵马俑阵。有一次,方老师点着一棵仙人柱说,“看这棵,像是倒过来的篆体字,方”。方老师会刻章,想必刻过这个方字。我看了看这棵仙人柱,说:“这个方字够大的。”

这个方字,得罪过不少人。得罪过中囯共产党的领导人多次。後来一句“双重人权标准”,把美国总统老布什(Bush)得罪了。

方老师第一次访问台湾,有人问他,怎样能让大陆人民理解国民党。方老师回答:“国民党要爲在中国大陆的腐败,而後失去大陆,向中国人民道歉”。与会者上千人,满堂鼓掌。而国民党当局不高兴。二十年过去了,国民党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大陆了。大陆人民还是没认同国民党。国民党在台湾爲“二二八”事件鞠躬道歉好几次。爲过去在中国大陆的腐败,向中国人民道歉是少不了的。现在看来,因爲腐败,该向人民道歉的,不只是国民党一个政党了。

爲最惠国待遇一事,一直爲方老师捏把汗。他几乎是孤军作战,两面受“敌”。政治家在作决定时,往往用的是利益的平衡。科学家往往用的是道德律。有一天下午,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给克林顿(Clinton)总统写了个E-mail,说是“ I will no longer support you.” 我笑了,“您的信一定被当作垃圾信件过滤掉了,收不到。” 给克林顿写信简单,几秒钟就完了。回想当年他给邓小平先生写信,可要花点时间的。一封信,他一共誊写了三份,都是他自己手抄的。一份交给了刘达,一份交给了林培瑞(Perry Link)。方老师还真会搞笑,是担心邓先生收不着,还是认爲要经过邮局寄的,才算是信。第三份他贴上邮票,投在中关村礼堂对面的邮筒里,寄给邓小平了。那个邮筒,我也投过信。他後来说,邓先生读到了刘达带去的那份。我猜想,那第三份,也一定是当成垃圾信件,被扔了。方老师有时给人以刻板的印象,生活中的他,却常常是很幽默的。

图森有条东西走向的河床。河里没有水。传说见到河里流水,会发财的。方老师见到过河里的水,但没发财。有一回河里发大水,路都淹了。方老师去大学上班也不能了,可他还是没有发财。传说还是不可信的。主要还是方老师对财不感兴趣。但他对别人能赚钱,是不反对的。说起他的某某学生在华尔街了。他会自豪的来一句:“他可赚大钱了”。

方老师不愿意麻烦人,更不愿意凭面子去办事。在图森城里,我搬家,还劳驾一大堆的朋友帮忙,可方老师搬家,他不愿意去劳人。初到图森时,方老师和李淑娴老师住在租的公寓里。後来买了房子,就搬到他们自己的房子了。方老师,李老师,我和我太太,湘,四个人搬家。东西不多,主要是书和书桌,但车还是也开了好几趟,搬了几个晚上。家具一点一点地往屋里搬。方老师去世时用的那个桌子,就是我和他一起搬到楼上後,架起来的。1992年5月30日,方老师的家就从图森河的南岸,搬到了北岸。北岸,依山面河。可远眺图森全城。图森很安静,北岸更安静。还有更多的仙人柱。方老师房前的一棵就是他看着长高的。

在图森的搬家,应该是方老师最後一次搬家了。方老师在科大时,也有过多次搬家。最能记得的是拉着平板车搬,从而有人过来问:“是收破烂的吗?”许多学生能回忆起那次搬家。我最早见到方老师时,他住在教学楼三楼尽头的走廊里。後来他搬到钱临照校长家里住了。那只是一间屋子。我也去过那间屋子。还有最後一次在科大的搬家,搬离合肥,回到了北京。

图森方老师家不远的东北方向,有个叫落羽杉峡谷(Sabino Canyon)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山谷。谷底有一条溪。有时候溪水很大,溪就成河 了。河水很清,清澈见底。脱了鞋子就能过河。不用摸着石头过河,看着水底石头就能过河了。沿着溪水往上游走,走到尽头是小瀑布。说是有七层瀑布。我点过,只点到六层。周围是乾枯的戈壁。有一层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轻轻的添一舌流下来的水,深深地吸一口这里湿润空气,慢慢地坐下来回首峡谷里的景色。景色……

不免回想起故乡的土地。那是七十年代末。科学的春天来了,可大地还是冬天的寒冷。到处都刻着两行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然而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校园里,流着一条清溪,溪水清楚地告诉学生,“加入党,改变党”,“马克思主义指导科学已过时了”。校园景色,生气勃勃,春意盎然。向传统挑战是要有勇气的。向传统的政治势力挑战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人类历史上有多个这样的例子。人只有从神的统治底下解放出来,才能有自由的力量去挑战传统。西方一些社会走过了这一步。共产党一直自称是在改。从斗争哲学改到和谐社会。可就不准别人说“改”。共产党员说改,也要开除。方老师被开除出党了。共产党的总书记也改掉了。春暖还未把大地完全解冻,夏天就来了。夏天有雷电。

图森的雷电是有名的。雷电是仙人柱的主要杀手。一次闪电能覆盖半个天空。连到地上的雷电,同时有好几个。击到仙人柱上的雷,一下就把几株仙人柱烧毁。乌云来得很快,很奇怪,那些乌云不知是从哪儿飘出来的。我怕雷电。看着那翻滚的乌云,不敢联想,怕那是故乡的云。乌云带来了奇怪的概念:“资产阶级自由化”,是什麽呀?有无产阶级自由化吗?有资産,又有自由,那是什麽境界!爲什麽要批判?“全盘西化”有点刺耳,老祖宗是东方的。可“小康之家”也太俗了点。“小”可不如“全”。“小康”後就应该是“地主老财”了。这不就引着社会,奔向封建主义的大道吗?1987年在故乡的那场雷雨,雷大,雨不大。方老师不怕雷电。他年轻时演过话剧《雷雨》,类比过雷电,“虚拟时空”。雷雨过後,方老师丢了副校长的职务。职务无所谓,离开科大,是他伤心的事。他热爱科大,深深地热爱着科大。他对科大有着很深的情。方老师是个很重情的人。

溪水流向戈壁,在沙漠中消失了。要等到来年春天,峡谷里还会有瀑布,还会有溪水。峡谷里植物还会生长。

2009年,中国南方有个大学校长,在提到大学办校方针时,话语几乎和二十多年前方老师提得一样。回想历史,是可喜,也可悲。历史可以分解爲一个二维的平面坐标系统。X轴是可喜,Y轴是可悲。描在这个座标上的一段一段线,一目了然,悲喜交加。80年代初的故乡校园,是可喜的。

校园的滋润,抚育一代学生。在课堂上,他的讲课是第一流的。他从基础物理讲起,教我们人类最伟大的运算式E=mc2是怎麽来的。在课後,他给我们讲科学方法论;从毕达哥拉斯到爱因斯坦;现代人的哲学观念是什麽;物理学的实在论证明;总体论;爲什麽时间只能是一维的,空间是三维的;人择原理,大数定理。鼓励我们,向传统挑战,向权威挑战。三十多年前,没有网路,没有谷歌(Google)。我们许多知识是方老师传授的。方老师一直在不断学新的东西,而且学得很快。工作效率极高。给他的信件,他都很快答复。有问必答。

方老师的一代学生,离开校园,走向世界。

我比方老师早几年来到图森,来到这Sonoran戈壁的沙漠上。

方老师在到图森定居前,在普林斯顿作过访问和教学,我去普林斯顿看过他。他给我看过他有过的两个办公室。一个是在高等研究院,当年爱因斯坦就在那里工作、去世的。还有一个办公室是在普林斯顿大学里,他在大学里教物理课。普林斯顿气候比图森宜人,但有许多政治漩涡。图森很安静。图森的天空很蓝,是天文研究的观测中心。在图森的亚利桑那大学是可爱的。

仙人柱也是可爱的。她是亚利桑那州的标记,是受州法律保护的植物。仙人柱和许多植物不同,她不会去爲生存去争夺资源。她没有叶子,不会用自己的叶子去盖住别的同类去作更多的光合作用。仙人柱的花,很朴实,多数是白色的,没有玫瑰那种性感,尽管这两种植物一样都有刺。仙人柱的根很浅,不会和同类在地下去争夺养分。她和当地人和平共处,不麻烦人。除了人们爲了修路盖房,让仙人柱搬家,仙人柱是不会长到路上去的,也不会把根扎到下水道里去烦人。

我从未感到过方老师要去争取任何奖项。有奖他会高兴地去领。也许他名望一直很高,不必和人去争名。我也未曾看到他图利。他初到美国时,名望很高,有利可图。他的演讲,包装後是可以卖很高的价钱。他不干。他绝不无端地去怀疑别人。凡事要拿证据。他很少在背後数落别人。除了他公开发表文章点名批评的人外,我只听到过一次他点名批人。2009年科大校庆的宣传影片和画册里,有不少钱学森的内容。他很生气地说:“钱学森对科大有什麽贡献?他去过科大吗?”

沙漠的气候是乾燥的。图森白天很热,可太阳下山後,气温很快降下。中秋的夜晚,沙漠上的月亮很亮。我们和方老师一起在仙人柱丛中赏月。在我们东方的文化中,有过许多月亮的传说,月亮的诗篇。月光能勾起人的回忆;回忆夹杂着对亲人、朋友的思念。现代的通讯和交通技术,把时空缩短了。故乡已经不是那麽遥远了。然而咫尺天涯,政治能把时空隔开。月光下的仙人柱,不会明白这些。仙人柱的影子,随着月亮的升高而移动。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微风在柱丛中流过。好安静呀。周围没有动的物体。但又觉得一切都在动。湘说了一句,“看,云彩走到月亮後面去了”,引来了方老师的哈哈大笑。笑声很洪亮,就像是他平时讲课时一样洪亮。他的声音有特别的魅力,引起过许许多多的共鸣。微风夹着笑声在月光下流动,在仙人柱丛中传播。像是在演奏着贝多芬钢琴奏鸣曲14。音乐是神赐给人类的最尊贵的礼物。不用翻译就能交流,不用解释就能传情。她産生於极其简单的机械震动。而这些震动的组合能述说出千情百感。总体远大於局部的和。

方老师在图森最後二十年的生活,有过许多雷电,许多坎坷。许许多多的故事。

在普林斯顿时,我见到方老师抱着一大堆的书、学术论文去复印。问他干什麽。说是准备材料,交给律师办绿卡。不理解了。方老师办绿卡还要排期,办人才优先?这不占学生申请绿卡的名额?难道美国移民局查不到方励之是谁?剪几张报纸不就行了。方老师在北京时,美国总统就给政治避难了,到了美国还不给“避”。後来想想,他还真难“避”。反一胎化政策他没份,宗教迫害他没信教,参加反动组织他也没有沾边。连我们都干过的“六•四”反政府开枪的游行,他都没轮到。政治避难是不够格。

方老师在国内的一位同事跟我讲,“老方在美国找工作,嗨,没问题。美国总统是他的朋友”。我心里想,我可不告诉您,方老师得到亚利桑那大学的工作,也是一步一步完全按程式办理,他从不愿意走任何“关系”。方老师到物理系之前,聘任教授系主任说了算,恰在这年改爲系里讨论、投票决定。结果是方老师被投票聘请了。方老师哪里会有总统朋友。在家乡的报纸常常会有某某总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象中美国总统应该是毛泽东、邓小平先生的朋友,怎麽能轮到和方老师做朋友呀。

1992年12月,我还在图森,要到洛杉矶玩。方老师问我,“敢不敢给我办点事?”“什麽事?”“我的护照页都用完了,要办加页。”这有什麽不敢的。向中国政府要求护照加页,这不正是歌里唱的“我的中国心”吗?虽然方老师是通缉犯,可出国也是政府同意的。我也不构成帮助在逃犯的罪名吧。可办加页也用不着人去吧。大家都是邮寄办的,干吗要送去。领馆那里停车可不容易。方老师还是认爲,专递直送,既可靠,也尊重。他写了封信,全权授予我办理护照的手续。带着他的护照和授权信,我和湘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洛杉矶的领馆。接待我们的是位年轻的小夥子,仔细检查了所有的材料,说“行,没问题。办完了给他寄去”。很顺利。心里猜想,这小夥子可能不知道方励之是谁。或者是内部有文件,所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办理护照,一视同仁。可後来的结果证明我错了。寄还给方老师是原封不动的护照。不说给办,也不说不给办。我们白跑了一趟领馆。

中国大陆,方老师未能回去。连一国两制的香港也进不去。台湾去过多次。不管是“一个中国”还是“一边一国”,他都能自由进出台湾。用中文进行学术交流,用中文教授物理课。也算是对乡愁的一点疏解。

在家乡,他说过“西化”来冲击传统的封建保守观念。然而他来到西方,在西方的生活,他要面临西方文化对他的挑战。但他是自由的、充实的、幸福的、有成果的。他科研、教学、带学生,作爲一个教授要做的,他一件不少。还建立起亚利桑那、北京、台湾在一起合作的科研项目。他主持着总部设在意大利的国际相对论天体物理研究中心的活动。虽然他不能回中国大陆,但他一直保持和中国大陆学生、学者的交流。也爲中国大陆培养学生。他在2011年曾收到过唯一一次中国大陆官方的钱(不记得是400还是800元人民币),作爲对他培养国内学生的酬劳。钱不多,但他感到欣慰。那是对他所作贡献的肯定。

他虽然生活在异国他乡,可这里有满山遍野的仙人柱。他有思念家乡的深情,但没有背井离乡的惆怅。他有学生,有同事,有朋友;有儿子,有孙子,有终日相伴的妻子李淑娴。他在生命的最後阶段,回顾往事,认爲1989年在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里,是李淑娴劝阻他执意要走出去,留在美国大使馆里。他才有这二十年的安定生活,静心从事最锺爱的科学、教学。

方老师生命的最後一个阶段,可以定义爲2011年5月到他的去世。

2011年4月底和5月初,方老师到南加州参加美国物理学会会议。那是他最後一次离开亚利桑那,最後一次参加大型的公开活动。美国物理学会授予他会士(APS Fellowship)的资格。同事和老朋友们爲他庆祝,给他办了个小型的宴会。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谢克强教授主持了宴会。方老师也拉我参加了。宴会很热闹。这些物理学家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科学研究和人权。

方老师在这最後阶段的第一篇文章里,是这麽写的:“因我忙於日常的教学和研究,‘剩馀劳动力’不多了,没有写回忆录的能量。”我第一次感到,方老师有点力不从心了。他分三次完成了那篇重要的文章“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我分别在5月28日、6月2日和6月5日刊登在网路fanglizhi.info上了。CND也及时刊登他的系列文章。

按惯例,夏天方老师会去欧洲,去意大利做学术活动。我想等他回图森後再和他联系。可等到的是他得病的文章。文章还是像以往一样幽默、诙谐。但从字里行间中感到问题严重。9月初就和湘,驱车赶回图森去看他。

图森还是一样的热。屋前的仙人柱似乎高了点。但方老师弱了许多。思路仍然敏捷,谈吐还像4个月前一样。阅读照样很快。湘带去两本不薄的书,第二天早晨他就读完了。他早晨总是起得很早。弱主要弱在体力和心脏功能上。方老师房子车库前是一段十多米长的行车过道。家里的邮件都扔在过道和街道的交接处。过道是个斜坡。出屋门,走下坡,取邮件,我见过方老师多次,在早晨这麽做的。方老师走路很有特点,擡头挺胸。科大学生演小品,学方老师走路,一学准像,因爲有特点。可这次就不一样了。他走下坡去,很慢。似乎在引力中调准左右平衡。走到邮件前,他微微蹲下,弯腰捡起邮件,克服重力才直起身来。更慢地往回走。不禁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他给我们上物理课的情景。他一个大步跨上教学楼301教室的讲台。讲义翻到“狭义相对论”,黑板上写着“时间,空间”。我不愿流泪。只是热泪盈眶。

我一直认爲方老师身体很好。没有上了年纪的人常见的病。也不用服药来控制体检指标。烟、酒完全不沾。一个耳朵在很小时就聋了,他靠一个耳朵听。这次见他时,他戴助听器了。能听的耳朵,听力也弱了,高频已经听不见了。从未见到过他走路需要搀扶,他也不会让人搀扶。这次我们去餐馆吃饭,我看见湘挽着他进去,他也没拒绝。回图森时间很短,帮不了他任何忙,可他需要帮助。以往告别只是招招手。可这次我们做了西方的礼节,拥抱而别,依依不舍。

方老师这些年所写那些散文,我总是第一个读者。我写有关他的短文,他也总是第一读者。我在读了他写的金婚纪念文後,也写了感想。因爲写得很仓促,情调和他原文不很吻合。想留着以後再公开。可他还是一再鼓励我,公开那篇短文。似乎感到时间不多了。

然而2012年1月3日,他写信告诉我,他的心脏功能报告出来,心功能大部分恢复了。医生同意他回课堂教课了。实在让人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他身体状况有好转;担心的是那个体检报告会有误导性。尤其是像方老师这样严格的物理学家,他只相信资料,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直到他去世前几天,身体已是不舒服,却不承认病情加重,只是在询问着新的体检报告是否出来了。身体是个总体,总体不等於局部的和。要想整个体力恢复回来,要很长的时间。可能永远恢复不回来了。可方老师不怕吃苦,身体的不舒服是暂时的,只要指标正常,就能恢复健康。年轻时多少次不舒服,都这麽过来了。再则,就是方老师不愿麻烦人。他如果和别人多讲些他的状况,也许能让家人、朋友多了解一些他的身体。不在他身边,是帮不了他的。他还是去上课了。

教课像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写信给他,希望他多注意些身体。我知道,那是没什麽作用的。早就劝他退休吧,可他说,“不退,退了就死了”。我心里在问,“不退就不死了吗?”没敢说出来。不过,退是死,不退也死,那就不退。至少我也会这麽选择。多说个“不”,多点潇洒。人总是要走的。在鸿毛和泰山之间,还是应该有点别的。

图森背靠一座山。我们都简称它爲莱蒙山(Mountain Lemmon)。山上许多区域都在海拔8000呎以上。驾车一小时就能到达8000呎以上的高度。山上、山下植被差别很大。仙人柱只生长在山脚下。山上是长得高大的松树。山上有天文台,有我工作过的SCLERA太阳望远镜。夏天,不管图森有多热,山上总是凉快的。站在山上往南看,整个图森城就在脚下。景象不凡。方老师有客人来,我总会开车带他们到山上一游。

山上的天空,比山下的更蓝。当橙色的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彻底下沉後,天空会突然变得深远。东方的天空中闪烁着星星。有木星。我告诉过方老师,我用我的望远镜看到木星的四颗卫星了。他给我讲解了伽利略一生爲观测这四颗卫星所做的毕生努力。是啊,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站在前人的肩上。我们站在高山的顶上。再擡头看正顶上的天空,深蓝,深蓝。惊讶地屏住呼吸,不愿眨眼。任何一种顔料,描绘不出这种景象。太神秘了。对自然的神秘感,是人类文明起源。有了神秘感,就有了心中的神。有了神,就有了信仰。有了信仰,就有了宗教。有了宗教,就有了战争。战争的残酷,使人追求和平。有了和平,人们就要追求民主。有了民主,才会对自由、人权、平等有个基本的保证。“方老师,是这样的吗?”

方老师没有回答。多少事,想问他,没来得及问。总想着下次再问。给他发E-mail,再也不会有答复了。Skype上再也见不到他登录了。三十年了,灵魂不死的电脑还没有造出来。能见到他的真容,只是在梦中了。我修方老师的最後一门课,是“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梦中见到他时,他在黑板上推导那组长长的方程。“当r趋於零,是个奇点。方程有解,那就是黑洞。”黑洞,太吓人了。万物都被它吸进去。越吸越快,连上帝呼唤来的光,也一起吸进去了。梦被吓醒了,床头的锺还在走,没有变慢。可再也睡不着了。方老师,下回再讲,能否跳过这一章呀。讲些轻松的吧。再讲讲两个小和尚,争论着庙门匾上的四个大字的故事吧。

2012年4月14日,要和方老师道别了。他躺在鲜花丛中。站在他边上,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并不陌生。那年他在我家沙发上看书,看着看着,累了,就躺下睡着了。湘怕他冷,给盖上个毛毯。而这次能给他盖上的, 不再是毛毯了。送别的人很多,但也都离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了。当地时间晚上八点零二分,方老师的棺木盖上了。他走了,没有退休,就走了。走得潇洒。他1936年2月12日,出生在中国。1992年1月2日下午,他和李老师到达图森。去机场接他们俩的,只是湘和我。他的名字前,有过不少的修饰词。但对我来说, 他是一个老师;一个教授;曾经是一个大学的副校长;是中国科学院两个最年轻的学部委员中的一个。他给我上的第一堂物理课,那是在故土合肥。他在我博士论文上签了名,他是我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五个教授之一,这是在图森,在仙人柱的故乡。

仙人柱还是在注视着夜晚的星空,在吸收着早晚温差所留在空气中的水分,在铭记着过往来客的名字。这些仙人柱是什麽时候来到这片土地上的?200年肯定不止。有2000年?5000年?还是五十万年?有时候胡想着,能否把这仙人柱移到故乡去栽培。让仙人柱全方位东化。在合肥是活不了的。那里的土地太湿了。也许在中国西部的戈壁滩上能活下来。多少年以後,人们看到这些仙人柱,就像看到红衫树那样,唱出一曲颂歌。

远处的沙漠上传来了低沉的歌声。静静地听,听见了。那是“To be by your side”。似乎在唱着

今晚和你在一起,
明天就要啓程。
含着眼泪,
展开爱的翅膀。
飞越起伏的沙漠,跨过炙热的山脊;
在寒风中,在瓢雨里,永不停息。
不必解释,那是爲了什麽;
误解和隔阂终究将会消失。
今晚和你在一起,
明天就要啓程。

告别仙人柱,离开亚利桑那,路经阿拉斯加,回到家乡,北京。

2012年12月10日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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