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正在亚利桑那（Arizona）大学物理系任教。自从1987-1991年之间的一阵招聘风过後，在系里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平静的日子，好像什麽也没有发生。我不记得是什麽时候了，也不记得从哪里得到的这个传闻。不过这个传闻在我们这个地方，可有着和超新星一样的爆炸力：杰出的科学家和人权代表人物方励之要加入我们系了。
当时天安门屠杀刚刚过了两年多一点，看似犹豫不决丶但仍旧逐步开放的中国政权，一下子又摔回到原地。在国际物理界已非常有名的方励之，发现自己成爲一系列突发事件的中心，突然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各家报纸都称他为“中国的萨哈罗夫（Sakharov）”。天安门事件过後，方励之在美国大使馆度过了可以称得上是软禁的一年。之後被允许在美国和欧洲之间选一个立足的地方而离开中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逐出了中国。那时，我还是系里比较年轻的教员，既没有参与决策，也不知道方励之如何进入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的详情。不过就在1992年年初的一天，他来了。
方励之在科学上的声誉是衆所周知的，就如我在文章的开头所讲述的那样，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学家。不过无论是亚利桑那大学还是其他的地方，称得上是杰出的科学家也不在少数。尽管大家都希望系里新成员在科学上有卓越的成就，但仅有这些并不稀奇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然而，方励之不同：他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活着的传奇。许许多多在科学界里非常知名的科学家，在科学以外的世界里常常默默无闻。相反，这一位可是人人（至少每天读报的人）都知道的。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呢？我已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然在以後的年月里我们有很多次的碰面），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始终如一：声音柔和，温文尔雅，谦虚有礼，甚至有点羞怯，一开口就单刀直入地进入科学话题。他的谈吐绝对让人想不到是一位动乱煽动者，也不像是一位造反派。（当然，公平来讲，我从未听过他用中文作的政治演讲。不过仍然很难想象他怎麽可能会提高嗓门，更不可能会煽动街头的流血事件。）
在我做系主任时，我发现自己与方励之之间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我成了他的领导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作爲系主任，有时候你要指使系里的人干活。尽管这种事情与方励之在中国所经历的相比，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但谁想成爲小专制者？不过，我的这些担心都是多馀的。方励之是一位模范职员。他的研究项目活跃而坚实，有求必应，而且从没有任何同行或学生对他有任何抱怨。正是这一段时间，我与方励之有了更多的接触，而且有幸可以称他爲朋友。我和妻子还与他的妻子和儿子见过几面，每次都与他们相谈甚欢，内容并不涉及政治，而只是日常生活。
很难想象方励之已经离我们而去。尽管我和方励之接触的次数远不及他人，也比我希望的要少，但是他的去世仍让我觉得一束温柔的光消失了。
[沈慧 译，王作跃 校]
作者简介：丹尼尔•斯坦因（Daniel Stein），物理学家。1993-2005年担任亚利桑那大学物理系教授，并在1995-2005年间任系主任，2005年至今任纽约大学物理与数学教授，并於2005-2012年间任纽约大学文理学院理学院长。美国物理学会丶美国科学促进协会会士。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