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根儿没料到，那年初夏发生于太平洋彼岸看似与我无关却震撼了数十亿人心的动荡，竟在迟延三年后，扎扎实实地改变了我的世界线。
第一次见到方老师与李老师，是在南图森22街的中国店里。由于生性拘谨，我并未向前打招呼，只在装满亚洲食材的柜架空隙之间，静静地观察这对仿佛从电视屏幕里走出来的素朴夫妻。 1992年仲冬的一个午后，我从混迹两年半的天文系回到了物理系，正式忝列方老师门墙。
我所认识的方老师，是个理智严谨，底子深厚且态度开放，拥有犀利直观的物理学家。在我毕业前那些年里的接触，师徒之间所谈论的除了物理，还是物理。不仅如此，方老师的生活步调似乎也像极了一个规律的简谐运动系统：在学期中，你总能在1.5 个标准偏差的范围内，看到老师的研究室大门于早上7点钟开启，傍晚5点半阖上。作为学生的榜样，方老师就像浸淫于物理之洋里的一块海绵，不断汲取新知，从无一刻停止学习。除了在生命最后一年里因罹患山谷热的伤害之外，岁月似乎并未在老师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记；若从每年的学术论文发表质量来判断， 鲜少有人会认定方老师是个已过壮盛之年的物理学家。
方老师对待学生是非常严格的，有时甚至到达严厉的程度，不过那并非对学生的不尊重，而是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其实方老师对自己授业弟子的态度，反倒有点西方人的影子。记得我所挨的最后一顿排头，是在学位口试结束后，被老师叫到他研究室里，针对我在过去一小时答辩过程中的表现及问题，好好修理了一番。但第二日起，他便将我从学生升格为同事，着实令我好不习惯。
方老师教给我最重要的一课，大概是“自洽”的观念了！他经常强调对于自然现象的物理解释与理论，首重自洽──内涵逻辑的一致性及理论与观测或实验结果的吻合，缺一不可； 这对于宇宙学的研究更是最基本的判断准则，通不过自洽性的检验，再好的理论都应立即排除。多年下来的琢磨，除了在物理的学习上深受其益外，我也慢慢认识到“自洽”性质的检验，其实可以应用在其他更广泛的人间面向上。例如，方老师本身就是个非常“自洽”的人，他对科学理性的坚持，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可能正是这项特性，让他走出备极艰辛，却与众不同的绚丽世界线！
在各行各业中，一般像方老师这样已有成就的人士，常被视为该行业里的权威，而绝大多数的权威是不容挑战与怀疑的。在宇宙学的研究领域里，当然也有许多称得上权威的杰出宇宙学家，他们多半拥有强烈的物理直觉，不过有时却不免因此而倾轧他人。幸好，由于他的“自洽”，方老师并没有成为这样的宇宙学权威。在我入门的来年，老师要我计算暖暴胀（warm inflation）模型里，宇宙温度的演化。初时，因为我对数值计算并不熟悉，方老师甚至亲自指点我一些基本的计算技巧。历经数周的试验与计算，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成果，便兴致勃勃地找老师讨论。岂知他只看了一眼我所绘制的暖暴胀宇宙温度演化图，便叫我回去重做。这样相同的过程反复了数周，我的计算结果仍未能过关，于是方老师便向我大致解释他对此问题的构思及预想。因为暖暴胀模型起因于暴胀场的运动方程中多出一项类似摩擦力的耗散项，配合理想辐射气体的转换，他认为宇宙温度的走势应与力学中的阻尼振荡系统之行为类似： 从暴胀起始时开始逐步递减，直到暴胀结束，而这与我的计算结果大相径庭。
为了能做出老师预期的温度演化，我努力寻找参考文献，反复修改程序，不断测试以不同的初始条件与参数代入运算，但半年内所有的计算结果均一再重复我最初所绘制的宇宙温度走势样貌。至此，我只得改弦更张，利用近似的方法，先分析暴胀场的运动方程，再辅以数值运算，设法证明计算结果的正确性。当我忐忑地向老师呈现我的论证后，老师当即不再坚持他原有的预想，全盘接纳并支持我的论据。日后，每当有其他关于暖暴胀的论文对于类似问题操持不同结论时，方老师总是坚定地以我的运算结果响应，更无二话。这一课，让我实际体验了“自洽”的原则要求与例证，更让我见识到权威的另一面。
印象里，曾在两个不同的时间点问过方老师有关他何时退休的问题，总得到一致的爽朗响应：“干到不能动为止！ ” 2011年底，拨了电话向方李两位老师请安，听到方老师洪亮的声音说到他遵行医师指示，正卧床静养 ，看来原本预定于次月的台湾之行，大概无法按计划成行了。几个月来，我知道老师虽受病痛折磨，但似乎正逐渐康复；加上亲耳听到他嘹亮一如往昔的声音， 推测他应能顺利度过此劫。讵料那通电话，竟成绝响。返回图森吊唁时，听李老师对方老师大去时情状的描述，不禁感慨方老师果然人如其言，自洽若此，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两千多年前，孟子曾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半个世纪以来，方老师在艰苦的时局下，不曾偏离他所钟爱的物理之道；面对当权者的淫威，也总能秉持科学理性的良心，坚定自持。但依世俗的标准，方老师这辈子还真没富贵过，似乎无法检验他是否真的富贵不能淫，但证诸其一世的行谊， 至死不渝的自洽性格，“大丈夫”这三字，实是当之无愧。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