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亮:我成爲方老师的最後牵挂

2013年4月6日是方老师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我们每一个跟方老师共过事丶或受过方老师指导的人,都对方老师有着最深沉的感情。方老师作爲一种精神的象徵,曾激起了一代人一生的激情和理想,他的很多学生现在已经成爲科学界的中流砥柱。方老师桃李满天下,相比其他衆多优秀的学生,我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一个,但我认爲也是最特别和最幸运的一个。我有幸在方老师历尽风霜的晚年时期得到他的悉心指导,成爲他的最後一批学生之一。

很多人是因爲读过方老师的书丶或听过方老师的演讲从而被感染,怀揣对天体物理的热爱和向往,得以成爲方老师的学生;而我却是正在人生岔路上的彷徨与徘徊中时,遇上中国宇宙学的一代宗师方老师,才改写了我以後的人生。坦率地说,在读研究生时,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在天体物理方面的特别天份,倒是更加热衷於基础数学,我当时的导师是中国科大褚耀泉教授,对我这个不成器也不听话的学生,褚老师在多次教育无果後,只好决定把我推荐给素以严厉着称的方老师去“改造”一下。正是这样的缘份,让我有幸忝列门墙,并得到了方老师的一分牵挂。在方老师逝世之後,李淑娴老师发现在他桌子上还分门别类整齐的放着合作者们的相关资料,其中就有和我之间尚未完成的论文,也有爲我申请到资助,准备再邀请我去访问他的材料,这是方老师在他生命最後期间,许给我的最後一个成长的机会。

而今方老师已经走了,但方老师的精神需要传承下去,方老师的很多学生也都在做这样的努力,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记住方老师。我没有也不敢做出相当的承诺,却只想告诉方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争取做一个方老师合格的学生。我深知,即使是做方老师一个合格的学生也并不容易,刚跟方老师做研究时,不得不承认我就没有如此的信心。但方老师对他自己却有十足把握,他相信“我方励之的学生一定会是最好的”,这也是方老师的魅力所在,一个巨匠,不但能雕琢璞玉,也能打磨像我这样的顽石。在褚老师第一次介绍我跟方老师做研究时,方老师对我的知识水平丶兴趣特长等作了一次全面的考核,很多尖锐的问题把我问得异常尴尬。虽然我表现不怎么好,但最终方老师还是接受了我跟他合作,方老师後来告诉我,之所以追问到我答不出来爲止,并不是有意让我难堪,只是想试试这是块什么样的材料,以好琢磨怎么下手。就这样,方老师一步步把我带领到科学的最前沿,接受最严格和系统的训练。

方老师是一个非常严谨和睿智的科学家,然而,在方老师眼里,生活与科学并没有天然的鸿沟,科学被方老师生活化甚至诗意化,他凭藉敏锐的眼光,将生活中的啓发和感悟赋予科学的联想,而且,他也常跟我说起,做科学其实就是玩,玩得开心就好,这是我几年来在科研上方老师带给我最深的体会。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近八年时间内,我和方老师一直保持密切的合作直到他突然去世,其间2006-2007年间方老师资助我去图森(Tucson)访问,并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在这之後方老师还继续联合指导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但和方老师其他高産的合作者不一样,八年时间内,我跟方老师只真正作过一件事情,那就是找各种各样的噪音。爲什么让我找噪音呢?方老师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这也在他的《我所经历的中美互动》一文中有详细描述,原话是“大使李洁明很重视保密,每次他来谈话,总要把屋里水龙头开开,制造背景杂讯,使窃听者听不清。流水噪音是反窃听的一个经典方法,有效,但是略显老了。用适当的统计处理就可以从背景噪音中取出有用资讯。这是物理,特别是天体物理的一个课题。上帝让我们看到的天空,除了太阳东升西落等少数有规现象之外,其他现象看起来都是杂乱无章的‘杂讯’。从上帝的杂讯中‘窃听’出有用资讯,是天体物理的任务。”方老师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们所采用的就是方老师率先在国际上引入天体物理研究的小波变换的方法,并成功从上帝的杂讯中“窃听”出功率仅爲其百分之一量级的信号,我们从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找二级效应丶从偏振中找磁场模式的信号,都是这个原理。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方老师让我计算Sunyave-Zeldovich(SZ)效应的时候,他联系他年轻时候在近代物理研究所从事原子弹研制的经历,说造原子弹原则上就是计算中子在质子间的输运问题,而SZ效应则是研究光子在电子间的输运过程,两者的原理类似丶处理方法也完全一样。还有,方老师在七十年代就从两小儿辩日的故事出发,研究宇宙尺度上是否满足“远者小而近者大”的问题,当时方老师和他的合作者用射电源,通过研究大尺度上远近和大小的关系,得到了“远者大而近者小”的结论。时隔二十多年,确定远近与大小的定量关系这一方法被作爲发现“暗能量”的重要手段之一,三位美国学者并由此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这是後话。方老师在跟我解释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概念并如何从其得到早期宇宙的资讯时,他比喻说从我家灶里的灰就能判断昨天烧的是什么东西;他还重新解读杞人忧天的啓示,指出这可以算是最早的非静态宇宙的思想。这些方老师平时跟我提到的趣闻,後来也大多见於他的文集。这就是方老师指导我的方式,把深刻的科学问题讲解的深入浅出丶妙趣横生,充满了文化性丶历史性和趣味性。

可以说是科学的魅力,更可以说是方老师的魅力,终於让我对科学研究特别是天体物理産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立志将其当作自己一生的事业。不过,我和方老师的合作历尽周折,一点都不顺利。现在的标准宇宙学模型认爲宇宙的原初密度涨落是高斯型的随机场,这是暴胀模型的预言,而所有的这些资讯都记录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上。宇宙原初非高斯性当时尚没被怀疑,但敢於突破固有成见的方老师却对这个问题发出了冷冷的质问和有力的挑战。利用COBE(Cosmic Background Explorer,宇宙背景探测器)卫星获得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各向异性的资料,方老师於1998年指导其学生Jesus Pando发表在PRL上的一个工作,通过分析COBE的资料得出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具有非高斯性的结论,一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审稿人有当时在宇宙学领域已有不小名气的Max Tegmark,爲谨慎起见,Max想要重复他们的结果,但没重复出来,Jesus给Max根源程式并重复出来了,Max方才信服。当更高精度的WMAP(Wilkinson Microwave Anisotropy Probe,威尔金森微波各向异性探测器)首期资料释放後,方老师便指导我把该方法运用到WMAP资料的分析上,但遗憾的是没看到明显的非高斯性,从後来几期资料中得到的结果也大抵类似。如此说来,方老师当年PRL文章中所得出来的微波背景辐射原初非高斯性的结论可能是不确切的,而後来COBE获得了物理学诺贝尔奖时,方老师曾打趣地说,不是我们的方法不对,而是获诺贝尔奖的资料还不够好。方老师的这次挑战似乎没有成功,但是相关方法已经流传至今并得到广泛的应用。

这次探索的不成功并没有挫败方老师和我对该问题的好奇与执着,即使没有宇宙原初非高斯性,方老师凭藉他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他预言二级效应仍将産生非高斯性,而二级效应当时已经被观测到,其非高斯性肯定应该能够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原初功率谱上得到体现。在方老师指导下,我又开始了寻找二级效应非高斯性这种上帝的噪音的工作,这是我们的第一项合作工作,历经六次修改,但由於结论的争议性,最後仍被拒稿,我和方老师之间戏称这次合作爲六出祁山。面对审稿人严厉的措辞,我当时深受打击并且有点不知所措,方老师则告诫我,和审稿人辩论就如同两个人过招,他鼓励并把我推上擂台,让我见招拆招尽管放开手和审稿人较量,虽然当时我尚显稚嫩,但好在方老师帮我接应,我们的工作在第八次修改後终於获得了认可。正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是方老师手把手地教我,使我得到了很多磨炼,让我学会了做研究的一套系统方法。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地方,方老师总是非常迅速和准确地发现最关键的地方,给我指出解决问题的正确途径,但是他又总是要给我留一点自己思考和判断的空间。在这期间,我有一些不好的科研习惯,方老师也一点点帮我纠正,这让我後来再面临类似问题时就有了一些经验和底气。同时,我也终於领教了方老师对学生的严格要求,他批评我起来时可以说是毫不留情,以致後来其他学生甚至包括李老师都知道方老师骂我是最狠的,他们甚至还担心我会怨恨方老师,而私下跟我解释说“方老师批评我是爲我好”,但我何尝不知道方老师的用意,同时又何尝不是一直都把方老师当作最信任的人?正因爲方老师的严厉,并且亲自带我一步步走过科研训练整个完整的过程,所以,方老师教我的这些方法和思维方式,才能真正融入我自己的血液。毫无疑问,方老师对我的帮助和教诲,令我终生受益,我也会终生感铭於心。

刚开始跟方老师做研究时,我对方老师是充满敬畏的,我们的讨论也仅限於科学上。当和方老师关系越来越近,除了科学,我们也会谈及很多其他我好奇的事情。特别是当方老师步入古稀之年,老人总是具有一些怀旧情结,他也开始写回忆录,特别是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往事,而这刚好对我的成长具有很大的激励作用,除了不谈政治外(这好像是方老师的承诺),特别是跟天体物理有关的,跟中国科大有关的,方老师都很乐意跟我分享。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科大化学楼着火,方老师第一时间看到了媒体的报道,给我写了一封邮件,问我知不知道这回事,他告诉我化学楼的砖曾是他烧出来的,他随後还写了一篇爲《化学楼烧砖的日子》,并在还没有公开发表前就将全文寄给了我。方老师曾爲建化学楼而烧砖,而他所亲手培养出来的那么多学生,也何尝不是他亲手烧制出来的砖?他不但要把我们烧成砖,而且他要让我们入炉淬火,百炼成钢。方老师後来身患严重的亚利桑那山谷热,还在病榻上爲我写推荐信,推荐我到国家天文台工作。在方老师去世之後,我终於看到了推荐信原文,方老师给了我一个最高级的评价,这让我有点惶恐。我知道自己和方老师所描述的尚有距离,但也许那是方老师对他学生的要求与期望,也是方老师在人才培养上一直恪守的对社会和时代的庄严承诺,我明白只有不断努力,才能不辜负他。当我在图森访问他的时候,方老师也不时向我提到包括他及老一辈科大人在极其困难条件下的创业过程,让我了解到一批前辈大师那种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这些内容後来也多见诸方老师的文集,给我带来心灵上的震撼和精神上的洗礼,也让我因此有了更多的社会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方老师除了对我在科研上的严格训练之外,这些平时有意无意的交谈对我精神品格上的塑造也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方老师是一位科学大家,在工作上极其严肃认真,但他同时也是一位普通的老人,他会和他的学生成爲生活中的朋友。当我刚去方老师那里时,和周围的人还不是很熟,方老师有时亲自开车带我去买生活学习用品,带我们去他家,请我们吃饭和游玩,还没发工资前也主动要借钱给我。一些访问方老师的学生,很多时候他也是自己亲自开车去机场接送。当我应邀去图森时,方老师也说要来接我,让我告诉他我的航班号,当时我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研究生,而方老师是享誉天下的科学家,而且已经七十高龄,我受宠若惊的同时觉得不可想像,给他留言说不用他来接我自己能过去。当我第一次见到他,因爲这事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後来当我离开图森时,方老师送我到机场,我让方老师早点回去,他坚持送我过安检,并说这是通常的规矩,这次他没有嘱咐我回去後要好好工作之类的话,只是说,让我安全到达中国以後给他送个电邮,让我从心底感到温暖。方老师还是个浪漫和温情的人,比如他和李淑娴老师之间的爱情故事,是那么的纯净和唯美,至今读起来还感人肺腑。一次方老师和李老师给刘纪认的妻子挑选首饰,作爲他们新婚的礼物,方老师也准备预先送一份给我,因爲他记得我的女朋友曾和他有过邮件往来,因此询问她的近况。但因爲年少不谙事,我当时已经辜负了那位对爱情有着真诚向往的女孩,我自己心里也很难过。这时,方老师安慰了我,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再後来当我读到方老师写出他和李老师之间“惟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的爱情领悟,我才有了更多的思索和理解,也才想起方老师当年承诺送我们的礼物,我想将来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再去接受李老师的礼物和她的衷心祝福。

方老师身上具有很多宝贵的品质,我们惊异於他的襟怀和涵养,也折服於他的睿智和机锋,方老师以前所经历过的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以及老年丧子的痛楚,他从来都没有向外人表现过他的哪怕一丁点脆弱。我想方老师不是不需要安慰,只是具有旷世之度的方老师选择了独自承担和忍受,对他的坎坷遭遇,他也选择了宽容和谅解。我们无从了解方老师的内心独白,但是他的精神空间一定容纳了对故土的思念丶对科大的挚爱。岁月迁流,逝者如斯,科大创世纪的老一辈人逐渐凋零,方老师以古稀之年依然奉献不止,提供着我们走向未来的经验丶激情和梦想。当我从图森访问方老师回来前,我问方老师将来准备让我从事什么样的课题,方老师这次没有回答我,他把答案完全交给了我自己,他鼓励我尝试着自己去自由探索,他说不能一辈子依赖导师。我也婉谢了他的其他礼物,唯独带走了那本非常着名丶被誉爲最好的科普读物的《宇宙的创生》,方老师签了名并写上了祝福语。那次,也是我科研生涯的创生。

本来按照我和方老师的约定,2012年下半年我就会再次见到他。此时,方老师在饱受病痛折磨後依然谈笑风生,淡看生死,在办公室的黑板上写下了“薪尽火传”的偈语後悄然终老。没料到当我如约前往时,却是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实在是遗恨无穷。在这里我不敢评价方老师的学术成就,也不敢妄谈方老师对中国社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甚至我都不敢说像方老师的其他学生一样去继承方老师的遗愿,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是方老师塑造了我的人生,也是方老师支撑了我的梦想,方老师让我明白我自己将来该怎么样去努力工作丶怎么样去理性思考,这也许就是我永远记住方老师的一种最朴实的方式。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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