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玮:观测星空的一夜

方励之先生是中国科学界的知名人士。他和许多遭受迫害的党内外人士一样,被强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别有用心丶野心家丶不学无术丶黑手。作爲一个与他相处多年的同事,我知道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人。

方先生的重要研究课题之一是类星体,与我的兴趣相近。类星体位於遥远的早期宇宙,用天文的术语来说,它们的红移值非常高。它们的光度比银河系还要大得多。三十多年来,我们有很多机会合作与交流。最长的一次是1996年7月,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整夜的观测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用Arizona大学的2.3m 望远镜覌测类星体HS1700+64的光谱。方先生在图森机场接到我,就一起向基特峰开去。他的工作主要是理论,但是对覌测的细节很有兴趣。天色转暗,该天体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我们把望远镜锁定在目标上。自动跟踪和曝光就开始了。在长曝光中,我们得空聊天。我说:“老方,我第一次到科大并没有见到你。那是七七年黄山天文会议後。我经过教学楼,朋友们指着楼梯背後一块用木板挡着的角落,说你就住在那里。”他笑着说“只有熟人才知道我的住处。”他似乎并不在意当时物质生活的艰苦,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称当时是他学业上得益最快的年代。我说自己在大学里想学的是核子物理,後来才把兴趣转向天体物理。他谈起50年代中期参加核子物理绝密计划时,多数计算都是用纸和算盘进行的。有一个中子常数,被告知不能写下来,只能记住。在我看来,他的敏捷思路可能得益於早年的核子物理经验。大凡有精深核子物理背景的人,对天体物理都上手很快。这使我想起俄国科学家萨哈罗夫和泽尔多维奇的故亊:他们都是资深的核子物理学家,後来偶然有机会接触天文,很快就开始推算公式,发表论文了。泽尔多维奇最早提出类星体的巨大能量是起源於黑洞。方先生说他当年研究核子物理时,称原子爆炸“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其实太阳的能量比核爆炸大太多了,只是它离我们很远而已。宇宙中比太阳亮的天体更是数不胜数。在1996年,有数千个类星体被天文界所知,现在已达到十几万个。方先生说及,天体物理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高能粒子的能量比地面上最大的加速器里産生的还要高。宇宙的大尺度提供了精确测量的机会,像中微子静止质量的上限。他问我这个类星体有什麽特别,我说它是唯一的一个发现有氦元素拉曼特徵谱的类星体。不久後,我们发表了一篇关於这个天体的文章,还合作写了几篇关於类星体吸收綫的文章。这些吸收綫揭示了宇宙大尺度结构。方先生後来的许多年里,果然把大尺度结构作爲他的主要课题。因爲在早期宇宙中,不发光的暗物质比发光的天体的质量多几十倍。它们的分布是一个重要的前沿课题。

话题一转,我回想起1989年3月,他的照片上了时代周刊亚洲版的封面,题爲“未能赴宴的人”(美国总统布希访华时邀请方赴宴,方被国安部门挡驾)。不禁问起他那年後来在美国使舘里的经历。他笑着说,他在里面还写了好几篇科学文章。我说你真沉得住气。很多国外的友人都在爲你担心呢!他说没什麽,他和许多人一样经历过太多的运动,第一不会轻易上当,第二也不怕。他说1986年邓小平下令开除三人党籍时,把许良英的名字叫成王若望。结果王若望被开除党籍,许良英“漏网”。说到这里,我们俩都哈哈笑了起来。他很乐观,一心盼望将来能回科大教书。

短短的八小时,我们跟踪这个遥远的天体,从东到西,捕捉了有价值的,来自数十亿年前的宇宙资讯。清晨,太阳冉冉升起,方先生开车下山。我坐在右边,望着这位被中共认爲大敌的学者,心中不由升起敬佩的感觉。想到历史上研究天文的学者,对人间尘世可能看得淡一些,所以出了不少敢说敢言者:哥白尼,伽利略。他们在有生之年饱受攻击,但是历史证明他们是正确的。用他的话来说:“某些人之所以对我的一点点言论十分惧怕,也就是因爲我们的立足之本是科学。”方先生的许多言论,不也被指爲“反动言论”吗?中国之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位敢说敢爲的学者吗?我真想大喊一声:“他是对的!”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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