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谦:文以载道自成峰

──缅怀方励之,兼记跟他的诗词唱和

我很长时间不能相信励之已经离我们而去。

当我得知他去世时,瞠目结舌。此前不久,看了他的“全球变暖中的物理与非物理”,并向朋友推荐。我还曾问他,如想回国有什麽想法。那不就是几天前的事吗?

一丶文以载道自成峰

励之去世後,2012年4月7日,我写了一首挽诗,请朋友转给淑娴,现抄录如下:

挽励之
文以载道自成峰,目穷天极无所畏。
敬君一生坦荡荡,惜君未能踏花归。

有人说,这挽诗评价过高,我答曰:人死了,说永垂不朽,评价不高吗?

二丶惜君未能踏花归

我和励之是历经半个世纪的朋友。“文革”以前我们是同事,都在科大物理教研室工作,他教的是理论物理,我是在实验室工作,交往不多。“文革”初期我曾爲他打抱不平,没有交谈过对当年时局的看法,但能感觉到我们思想比较接近。

当年每天都有“早请示”丶“晚汇报”的功课。“早请示”时,大家面对毛主席像站立,右手拿《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由一个领导“领读”。

1967年6月17日,中国爆炸了第一颗氢弹。当时正是夏收季节,我们教研室去北京郊区天堂农场劳动,我是负责人。第二天下地劳动之前,我在宣布祝贺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後,让励之领诵毛主席语录。那天,我们都爲成功爆炸了氢弹高兴。“早请示”也做得认真。励之照本宣科地说:“让我们翻到《毛主席语录》第X页,第X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後大家齐声朗读。齐诵後下地劳动。始料未及的是,後来这事被批判爲给“漏网右派”张目。不言而喻,漏网的是方,张目的是我,当然是物以类聚了。

1986年,我办了一个软科学研究所,挂靠在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对外名称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软科学研究所,我任所长,王国政任副所长,我的学生田雨会任办公室主任。这个所办的第一件事是开了一个“科学前沿动态研讨班”,目的是给大学里哲学和自然辩证法的老师普及新的科学知识。参加活动的多是在大学讲授哲学和自然辩证法的讲师,其中不少是我的朋友。第一讲是请励之讲“天体物理──大爆炸宇宙学”,还请了高庆狮丶杨乐等着名科学家。

当时“四人帮”早已垮台,但是,对大爆炸宇宙学的批判并未结束,批判调门最高的是几位知名度很高的人。他们说,西方的所谓“宇宙学”,主张宇宙有限丶宇宙膨胀,违背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僞科学。励之见到《人民日报》相关报道後,曾致函该报指出,宇宙学不是“僞科学”,同其他科学分支一样,它是一门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科学。当然,他的信没有发表。一直到1980年後,在一些科普与哲学的学术会议上丶媒体上都还经常出现对大爆炸宇宙学的批判。我请他来讲,是想借这个机会在大学里普及宇宙学知识,也是开班前有些学员提出来的要求。他讲得深入浅出,很受欢迎。

励之在合肥科大时,淑娴在北大蔚秀园分配到一套住房,高居五层。我从中央党校住处到他家比较方便。我去看他,他有时也到我家来。那时年轻,直上五楼,真是心平气不喘。

我和老伴柳雪君跟励之丶淑娴夫妇四人最後一次在一起,是1988年11月,励之约我在香山饭店吃午饭。那天点的杭州菜,他是杭州人,柳雪君也是杭州人。四菜一汤,喝了一点红酒。当时还拍了几张照片,倒是留下了些念想。

励之最後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刚好不在家,柳雪君接的。此後,励之和淑娴远渡重洋,联系断了,我想念他们,难以倾诉。2001年秋,我得知他的邮箱,发去一首词,就是《如梦令•蔚秀日暮》。後来,我的邮路出了问题,诗词也只能让朋友转达。所以,长时间不通音信是平常事。

我不能接受他已辞世,我觉得,他仍在大洋彼岸,只不过是我们不能通信罢了。

挽诗中最後一句说“惜君未能踏花归”,就是从励之和我的一词中引发而来的。

2001年秋,我发给励之两首词:

如梦令•蔚秀日暮
曾忆蔚秀日暮,登楼直奔高处。
心坦气息平,能否健如故?
难驻,难驻!薄雾漫遮双目。

浣溪沙•读老照片
远山近树知秋深,雁阵不嘶意沉沉,伏案无语对故人。
枫红菊艳催岁暮,水仙腊梅又新春,绵绵离愁何时尽?

励之和了《如梦令》,全文如下:

敢忘玉泉朝暮,常忆真情险处。
君问今如何,大漠狂烟如柱。
如柱,如柱,踏花归去是路。

他在近年的一次讲演中说,踏花归去是路。是啊,看花,踏花相去万里,但岁月均已远逝。

每每读到这里,不禁哽咽,我曾爲他回家祭祖找朋友商量并努力过,无奈言微,未能促成这事。现在,人已仙逝,君何时葬入故土,告慰亡灵。

三丶堪称同辈魁首

2006年2月的一天,励之的学生和天文台的朋友爲励之庆七十生日,约我参加,我当即应允了。我爲励之填了一首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冬游香山忆故交
逝者如斯,相约忆旧,遥望香炉山头。
淡阳薄雾,夕照重楼。
当年在此植树,竞相挥镐,汗洒深秋。
食无腥,佯作纵酒,烤猬啖肉。
悠悠!往事如烟,四十年过去,岁月难留。
念博学精深,寰宇泛舟,堪称同辈魁首!
应记我,应召相送。
相送处,物非人非,飞鸟难投。

关於这首词和当时的情境,励之事後有如下回忆:

2006年2月12日晨,二三十个好事者在北京西郊的香山饭店聚会。突然,会场上一个电话打到图森,接到我家。要我答话。一位相识48年的老友张永谦(原科大物理教研室同事,现中共中央党校退休教授)问:“老方,我现在在香山。你还记不记得在香山吃刺猬的事?”“当然记得,那还能忘……”忙答。赶快说清是在那个地方火烧刺猬,以证明我的确没有忘记。

“那还能忘”──那是科大的创世纪。

此後,他在中国科技大学50年校庆期间,写了“吃刺猬时代”。

他说,文化大革命之後,吃刺猬的一代,一个一个地离科大而去,一代人凋零了。共同的经历和记忆,则是超越的。各种不可逾越的界限随着时间均已渐渐地淡去。

我读着励之鲜活的文字,往事历历在目。

四丶视界无涯难穷尽

2008 年中秋,我曾有一首词寄励之:

念奴娇•中秋寄励之
望穿云靡,觅玉盘,我欲遂东坡愿。
昼夜东西各一体,婵娟怎能共看?
航线如梭,子胡不归,难过撅坑堑。
梦萦魂系,老叟欲语凝咽。
本是博学鸿儒,堪称奇才,学界一典范。
意气风发言无忌,坦荡直抒诤谏。
言者无过,孰真孰幻,正误怎判断!
史如明鉴,碧空朗月一片。

励之和我一首:

念奴娇•寄永谦
无星长夜,望月圆,竟无一丝秋色。
视界无涯难穷尽,鈎我忧思一片。
天地分辉,神人共影,表里俱清澈。
怡然心会,妙处诚如君言。
应念学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箫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斟银河,细酌北斗,万象皆宾客。
如史明鉴,何求朗月再现?

励之的《念奴娇•寄永谦》,目极苍穹,气势磅礴,情思深沉。细细读来,可谓字字珠玑。诗无达诂,个中内涵,无须我来诠释。

励之的诗词修养是很高的。我很欣赏他那首“悠闲自在地磨啊!”,现摘录其中一段,让我们跟他和淑娴一起磨吧。

悠闲自在地磨吧!
磨我们的宇宙,
没有太阳,磨出一个太阳,
没有元素,磨出九十二种元素,
没有空间,就磨出一个六合,
没有时间,那就再到无中去磨。
世人总是期待着,
有丶有丶有丶更多的有,
大千的宇宙却只期待着“无”的抚摸,
她的一切都是来自无啊,
来自无的抚摸。

2012年12月20日 北京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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