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学者很多,但从内心里佩服的并不多,方先生是我佩服的学者之一。
最早认识方先生是打倒“四人帮”之後不久,由南京大学天文系主任戴文赛教授出面,邀请方先生主讲广义相对论,时间不长,大约只有2周,人数也不多,听讲者只有20多人。但由於是刚刚摆脱精神禁锢,大家都渴望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因此,参加者颇爲踊跃,多是各天文单位的精英。课讲的不错,不过,更精彩的是吃饭,当时的知识份子,肚里都没有油水。好容易聚在一起,先是戴先生请大家吃了一顿,居然大都没有吃饱。大家商量集资凑了40元人民币回请了一顿,地点是南京的曲园。由程福臻和我具体操办,我们买了一盒当时的高级烟,分发给关键人物,每人一支。饭店听说吃饭的是一些高级知识份子,特别是还有留过洋的学者,便不遗馀力。一位退休的老厨师坐镇,他告诉我们,他的许多徒弟都在驻外使馆当厨。曲园曾是刘少奇光顾过的饭店。饭菜一上,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似乎都没有见过,吸取上顿饭没有吃饱的教训,一些年轻人都在自我加码。一个大蛋糕上来了,我们让服务员拿切刀,被告知,上面是一层奶油,下面已按人数切好了。人人吃的心满意足,不幸的是,回到住处後,有两位年轻人居然病了。一位年轻人跑到南大校医院,说“让我吐了吧”,医生很奇怪,问“爲什麽”,他说“我吃得太多了”。40元钱的这一桌饭,成了天文圈里经常提起的一段佳话。
我1982年从英国回来以後,由於搞的是类星体,和方先生的业务比较接近,再加上各种会议,交往的机会很多。回国不久,方先生便请我到科大讲学。方先生当时已是大牌的专家,我颇有受宠之感。在合肥科大,受到热情招待。初次近距离接触,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勤奋和热情。他独自在合肥,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带领科大一帮非科班人才,做出了国内天体物理界领先的科研工作,并获得了国际同行的认可。方先生生活俭朴,标准不高,唯一的嗜好是喜欢咖啡,而且是自煮。之後不久,便和方先生丶褚耀泉一起,完成了一篇类星体的空间分布的论文,後来,又和周又元合作了类星体的统计工作。科大的一位少年班的学生也到我这里读了研究生。
1986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在中国召开第124次专题学术讨论会──观测宇宙学。这是首次正式提出观测宇宙学的概念,参会的有许多最着名的天文学家,像美国的桑德奇(A. Sandage),伯比奇(J. Burbidge)和阿尔普(H. Arp),英国的皇家天文学家朗盖尔(M. Longair),欧洲和日本来的也是顶尖人物。这是首次在中国举行这麽大型的国际会议,不仅在天文界,在整个科技界也是。会议受到了各方面的高度重视,开幕式被安排在人民大会堂。会议前,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方先生约我作陪。在那次新闻发布会上,我首次领悟了方先生言辞之犀利和过激。对一般人来说,在饭桌上会经常有一些出格言论,但在正式场合,这些言论自然就刹车了。对方先生来说,刚好相反,在饭桌上,他很少发牢骚,而在不该说的场合,他的话却滔滔不绝。记得他指出,某某重要人物的言辞有问题,中央报纸,某年某月某日登载的文章同样有问题,而且具体指出了问题所在。那时“自由化言论”刚刚泛滥,新闻记者对方先生十分感兴趣,问长问短,远远超出了宇宙学的范围。我在旁边,成了真正的陪衬。
观测宇宙学会议开得很成功,当时的许多新的观测成果都在会上发表。大天文学家伯比奇给人的印象十足,他首先不住我们安排的饭店,已经是四星级水平的了,一定要自费住在长城饭店。讲话的口气比一般人能大一倍,原因之一大概是身体太壮了,他的脖子也比一般人粗一倍。伯比奇当年在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学院执教,曾和我国天文学家王绶管先生同事过一段时间。後来,伯比奇一直在美国工作,曾任基特峰天文台台长,他在任期间,不少中国学者都曾到他那里进修,他都热情接待。其中,他比较得意的一位是科大的褚耀泉,在这次北京会议上,伯比奇还点名夸奖了褚耀泉几句。伯比奇最着称的工作是一篇关於宇宙中元素是如何生成的论文,这篇名爲“恒星中元素的合成”的论文发表於1957年,作者是4个人,伯比奇和他的夫人玛格丽特?伯比奇,物理学家福勒 (W. Fowler ),英国天文学家霍伊尔(F. Hoyle),按署名的第一个字母,作者便成了B2FH,B2FH的元素合成理论获得了198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不过,获奖人只给了一位美国物理学家福勒。是否有失公允,也没有听到抱怨的声音。大概是其他3位都是学者,不去计较。伯比奇倒是爲另一件事情大动肝火。他的夫人玛格丽特早年在类星体的观测工作上成绩卓着,被聘请爲英国皇家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按英国传统,就任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同时就被授予英国皇家天文学家的称号,但玛格丽特不是英国人,英国皇家学会特意爲她改了章程,把两个头衔分开。居然免了她的皇家天文学家称号。伯比奇爲此大怒,访问英国时把英国的天文学大骂一通。玛格丽特只好辞职,提前回到美国。
会议做总结发言的是朗盖尔,英国皇家爱丁堡天文台的台长,爱丁堡天文台和格林尼治天文台一样,台长者,自然是皇家天文学家。我在爱丁堡天文台进修了两年,和朗盖尔很熟。当时的朗盖尔,国际知名度极高,有关宇宙学的国际会议,最後都是他做总结发言。会议之前朗盖尔曾来华访问,在北京天文台进行了系列讲座。水平之高,内容之新,深受大家欢迎。
闭幕词由方励之教授来做,方先生在讲了必要的客套词之後,话锋一转,讲起了宇宙大爆炸。他说,大爆炸在中国研究是受限制的,因爲它不符合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的观点也和大爆炸相左,因此我们不能随便研究。
中国科学家要想出名,必须有外国人说话。方先生早期的成名研究之一,是关於宇宙中减速因数的测定。我们的宇宙目前处於膨胀状态,膨胀规律,由哈勃定律确定。表徵哈勃定律的常数叫做哈勃常数H0,哈勃膨胀是线性的,实际上还有一个二次项,表示加速度,用减速因数q0来表徵。如果测出的q0等於0,表示目前的宇宙在匀速膨胀;大於0,则减速膨胀;小於0,则加速膨胀。如果再设宇宙学常数Λ = 0,则q0等於1/2,宇宙是平坦的,q0大於1/2,宇宙是闭合的,q0小於1/2,宇宙是开放的。测定q0必须用超远距离的天体,只有这类天体才能显示出q0的变化。以往的测定大多都根据银河外星系的哈勃图。方先生改用类星体来做,测出的结果是q0大於1/2,也就是说,我们的宇宙是闭合的。当时,国际上用质量密度法的测量结果都是小於1/2。因此,方先生和他们课题组的结果受到了国际上的关注,英国的自然杂志予以了报道,在国内自然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一时间,国内的天文学家掀起了测量q0热,用的天体也都是类星体。用类星体去测量q0,存在着一个关键问题,类星体本身的光度彼此不一样,这样的天体是不能作爲“标准烛光”的。方先生他们是挑选了类星体中的某一类子群,都是具有射电子源的类星体,同一子群的类星体被看做是满足标准烛光的要求。国内其他小组的工作也是类似,按不同的观测特徵,划分出子群来做。
1985年,第16届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大会在印度召开,同时举行了首届类星体专题讨论会,讨论会在印度的电影城班加罗尔举行。中国有多位天文学家参加。我在会上报告了类星体的观测,当时天文学家都还有一点集体主义精神和爱国主义精神,我在报告中除了介绍自己的工作之外,还讲了国内关於q0的测量工作。报告之後,类星体的发现者施米特(M. Schmidt)立即发问,他认爲类星体是不能在统计工作中作爲标准烛光的,即使是划分成子群,还必须考虑类星体的演化效应。
方先生早期的另一项重要研究工作,是关於中子星的物理模型。李政道先生提出,原子核中存在一种反常核态。这种反常核态的中子也可以构成中子星。方先生和他的合作者据此,提出了存在反常中子星,计算出这种反常中子星的质量上限是3.2个太阳质量。改革开放初期,来华访问的外国天文学家中,有一位意大利天文学家,叫鲁菲尼。此人在意大利非常活跃,在国际上也有一定的知名度。鲁菲尼多次访华,大都是方先生接待,鲁菲尼也搞相对论,也搞中子星。他计算的中子星质量极限和方先生的一致。於是,他对方先生的工作大加赞赏,甚至说出,他和方先生是一个脑袋,两个身子。鲁菲尼是一位典型的意大利人,具有意大利人独有的潇洒,每次到中国访问,必带一位新的女朋友。在中国召开的一次国际天文研讨会上,他和另一位着名的天文学家,仅仅爲了争论一个业务问题,居然在会场上要真的动手,上演全武行。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後期,方先生已经是被批判的人物,但他在各种学术活动中依然很积极,而且态度坦然。有一次,在无锡召开天文学会常务理事会,方先生和我住在一个房间里,到了晚上,他不仅说梦话,而且还唱歌,居然唱的是俄罗斯歌曲,令我十分惊讶。这次会议之後不久,在湖南的张家界召开了一次天文中的哲学问题研讨会,会上已经有了火药味,有人要批判方励之的宇宙学观点。在此之前,方先生在一本科普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很长的关於宇宙起源的文章,据说,被某位中央的大人物注意到,要予以批判。这次会议,方先生本人并没有参加,有几位来自湖南师大的老师,自告奋勇地爲方先生辩护。双方间的争论很激烈,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双方对宇宙加速膨胀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楚,对方先生计算的q0的意义也没有搞懂,彼此间胡辩了一通。
1987年10月,在河北承德举办第三届中日天文学家星系研讨会,由我主持。这时的方先生已经是处於半自由状态。我邀请了国内该领域的很多天文学家参会,其中也包括方先生。日本天文学家一下飞机,便问了方励之教授的近况如何,我告诉他们,他不但与会,还会做学术报告。在承德,知情者对方先生非常热情。在欢迎晚宴上,我邀请方先生唱一支歌,而且是点名唱俄罗斯歌,他本人也感到有点奇怪。方先生心情很好,他在会上做了“星系分布中的宇宙弦和分形”,他的报告依然是充满激情,效果很好。但这时,方先生报告的署名单位已改爲北京天文台,不许再用中国科技大学。爲了写这篇文章,我翻出了当年的文集,封页还有一张与会者的集体合影。往事又回到了眼前,内心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方先生客居美国以後,在亚利桑那大学工作,亚利桑那大学是美国的准一流大学,很多学科知名度很高,它的天文系和行星科学系绝对是一流的。大学所在地是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城。亚利桑那州位於美国的南部,和墨西哥相邻。这里常年乾旱,是一片沙漠。这样的气候正好适合天文观测,加之这里有许多山峰,海拔都在千米以上。因此,在这里修建了许多天文台。最着名的,也是美国内陆最大的天文台,基特峰天文台就在这里。图森也被称爲美国的天文城。我由於进行天文观测,在90年代几乎每年都来这里一次,和基特峰天文台的台长格林合作观测类星体。每年都能和方先生见面,一起吃顿饭。方先生其实不在天文系,而是在物理系工作。物理系也有一些教授搞天文科学,像着名的美籍华人天文学家范章云教授就一直在该系工作。有一次,国内来了好几位天文同仁,包括自然科学基金会的领导。我是和北京天文台的姜晓军爲2.16米望远镜定制终端光谱仪,也来到这里。方先生解囊,在当地一家着名的烤肉店,请大家大吃了一顿。後来,又请我们到他家中吃了一顿包饺子。大家谈的十分开心。
呜呼,人总是要老的,也总是要走的。但对方先生来说,的确是走的早了一点。方先生不止一次表露想回国来看一看。他持有的中国护照到期以後,已不再给他续签,但他仍不办理美国护照。他说,他不用护照,用一张白条就可以到各国旅行。很晚以後才办理美国护照。方先生走的很突然,许多心愿都已无法实现,许多想法也没有来得及表述。我们活着的人能做到的,只能是多付给他一点追思。如果真有神灵的话,方先生知道大家这样地怀念他,他一定会没有愧疚地慢慢走向天堂。
来源:《方励之纪念文集•科学卷》2014年4月明镜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