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别墅 (1997)

老包别墅

在加拿大的佛里德里克顿市,老包,英文是 Bob,官名是 Robert,是中国留学生的朋友。他过去是个小学或者中学校长,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退休了。我是在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组织的圣约翰河边烧烤会上认识他的。

有一天,老包请我和另外一个和我住同一所房子的中国学生小赵到他家吃饭。他家离大西洋超市不远,是一所两层楼的木结构房子,涂成深绿色。客厅里堆得满满的:家具、收藏品、他自己画的油画,简直没有转身的余地。厨房很小,也不整洁。我们开玩笑说,如果他把房子租给我们,我们保证厨房干干净净的。

老包给我们做饭,说我们是客人,应该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音乐。他有很多中国音乐和歌曲的带子。我放了一盘在音响里,发现是我喜欢的一支古典曲子。

那次吃饭后不久,他请我们到他在圣马丁的夏季别墅去度周末。我们上午十点钟出发。他的汽车里装满了干活的工具、食品和两大筒食用水。在他的别墅没有水。打一口井太贵。原来有一处泉水,后来被附近政府的一项土建工程切断了。所以每次去那里,他都要带上足够的水。我和赵挤进物满为患的车,就出发了。

我们到达圣约翰市之前,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下,去到他所谓的“喷浆”去照相。我们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他说的是盆景。盆景是中国的一种艺术,就是把很小的树,栽种在小花盆里,用铁丝引导树的长法,使它长成种树人希望看到的样子。在中国,这种艺术很受垂青,可是我读到过一篇文章,说这种艺术代表了中国文化中压迫人的一面。现在我想我可以把盆景比作旧中国的裹小脚。

当然,我们看到的这个“喷浆”是一棵自然长成的松柏。枝干曲折,从公路的方向看,还真像中国盆景。在中国,这种自然长成的不自然形状一定会被人发现、命名,变成一景,可是在这里,除了喜欢中国文化的老包以外,没有人给它取名。

在圣约翰市,老包带我们看了一个俯瞰海港的碉堡。那里有一尊一次大战时期的大炮和两尊小的19世纪的铁炮。那天是六月二十八号,离开香港回归还有两天。我看着那里的英国旗、碉堡和港湾,感觉好象是在林则徐销烟的虎门庆祝香港回归。

我们离开佛市之前,老包告诉我们,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整修别墅的房子。他请电工装了一个设备,可以把110 伏的电压升到220伏。这个工程花了他不少钱。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很多中国人到他的别墅去,其中也许会有人从中国带来中国制造的电器。另外一个原因是220 伏省电。

他的下一步计划是重新给房子吊顶,防止松鼠溜进来乱跑。他告诉我们,他的房子状况不好,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到了以后才发现,同样是很小的厨房一塌糊涂。我觉得好象回到了我在北京大杂院里住的地方的那间小厨房,可是老包的比它还糟。水管子倒是有,可是没有水。盘子和厨具满是灰尘。客厅里的地上堆满了应该清除的东西。后来他给我们看我们睡觉的地方,让我们在床上铺上干净床单的时候,我发现床上有很多松鼠屎或者耗子屎。

我马上开始了老红军进村的工作:打扫房间。就是我们说的“用实际行动打开局面”,建立起和老乡的关系。当然,在我和老包之间,用不着打开什么局面,因为我们的局面已经很好了。我只是想帮助清扫,好住得舒服一些。

老包这个房子里有两个电冰箱。一个新式的已经不工作了。一个由通用电气公司在四十年代制造的还能制冷。我想如果通用知道他家里有这么个古董,肯定愿意出高价把它弄回去。它是个奇迹。

我们是下午两三点钟到的。休息了一回儿,老包让我们下到海滩去玩,而他自己则坐在房子前面沉思默想。这所房子位于一个叫西跨口的地方,建在一个有点高度的悬崖上。悬崖俯瞰着布朗海滩。从他的房子可以看到一片宁静的海湾,海湾的沙石滩有着优美的曲线。在低潮的时候,一块巨大的红石岩露出大部分在海面之上。涨潮以后,这块石岩会没下去三分之一左右。老包给这个石岩画过好几幅油画。那里的景色确实很漂亮。我和赵下去照了几张像。我们爬上岩石的时候,两只海鸥受到惊吓,飞到空中,愤怒地叫着在我们头上盘旋。我们离开以后,它们降落下来,其中一只甚至在一侧来回巡逻,好象是在防着我们。

老包有两个邻居。我想在所有在这里有别墅的人中,老包是最孤独的了。他左边邻居和他共用一条土路,但那是家有钱人,不久前花了五万加元修建了一个网球场,非常标准的。右边的邻居有一条自己的车道,我们在那儿的时候,看到他们有不少客人。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和音乐。

晚上,涨潮了,我们可以听见潮声。第二天,我告诉老包,我给他的房子取了个中文名字:“听涛山房”。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水。

老包在房子外面屋檐下放了一只大塑料桶积攒雨水,用于除了做饭以外的其他场合。晚饭以后,我用那里的水洗盘子,睡觉之前,用那里的水洗脸。水很清很凉,用它洗脸使我觉得贴近自然。

晚饭后我们看电视。电视机是我从佛市带来的。然后我们就都睡觉了。老包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我和赵各自睡在楼上的两个卧房里的床上。夜里,我清楚地听到松鼠在天花板里行走的声响。白天的时候,在客厅里看到过一两只,可是既没有办法把它们赶出去,也没有办法捉住它们。它们跑得太快了。

第二天我被做饭和说话的声音弄醒了。他们早就起来了。天气很好。赵和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忘记了一件中国人到海边去常常做的事情:看日出。我们很是后悔了几分钟。老包可能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海边看日出这个中国人的习惯太难放弃了。也许是因为在加拿大,我们才忘记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从高高的树上照下来,洒到需要剪的草坪上。是一个宁静的早晨,我好像进入了诗人常建的那首诗的意境: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海开始退潮了。需要再过六个小时,被海草覆盖的海滩才又会没入海水中。我们吃过早饭以后,老包开车带我们去看圣马丁的风景之一:海洞。

所谓的海洞,不过是一块不高的海边崖岸上的几个张开的口子。海涨潮的时候,它们会没入海中。洞并不深,所以对我来说,没什么希奇的。我们连靠近都没有,只是满足于坐在附近一家海边饭馆的门廊上,看别的游客在那里探头探脑。

这些海洞离圣马丁港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在海港边,我第一次看到我在人类学课程中读到过的抓龙虾的笼子。海港边有一个灯塔房,是实物大小的复制品,建在以前的一片沼泽地上。这片沼泽地位于海和一条小河之间。过去没有用处。当地人用移山填海的法子把这块地填平了,在上面建了这个灯塔房。它是圣马丁的旅游信息中心。在灯塔房里,游客们可以拿到当地的介绍资料,并且看一些展品,比如木制的龙虾笼子 (现在都是铁丝的)和灯塔用品。这个圣马丁的美容工程,一半是加拿大政府出资,一半是当地组织筹资完成的。

灯塔后面是一个景色绝佳的小池塘。它是人工挖成的,可是非常自然,蕴含着很多东方园林设计思想。所以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东方花园。池塘上有木桥一座,过去是一木亭。在池塘那里看灯塔和街道,可以看到灯塔,花草和路边树木葱郁小山的倒影。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使池塘变成一片多彩的镜子。我觉得唯一的遗憾,是池塘里没有鱼。如果池塘里有金鱼,游客们在桥上喂鱼,则可以在这里复制出一个西湖花港观鱼的景。

圣马丁最有名的风景是风雨双桥。风雨桥是大西洋省份的地方特色之一。圣马丁的这两座桥并不长,可是位置好,互成角度,可以照在一张照片里。我只是从灯塔房最高层的角度照了其中的一座。那时一辆马车,由一个穿着古代衣服的赶车人赶着,拉着两名游客,正在慢慢朝风雨桥驶来。我把他们都收在了镜头里。

早上离开之前,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只狗造访了老包的领地。我们喂它面包,它很高兴,简直就不想离开了。我们要出发的时候,它甚至跑到车里。老包不得不诱骗它出来。他伸出手去,仿佛手里有面包。等狗一出来,我们马上关了门开车跑了。我们后来很高兴地和它相处了一些时间,还给它照了相,可是当它要起吃的来没完没了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不舒服,好象它是一个矫情的人。难道没有什么中庸之道,是人和动物都能遵守的么?

我们在饭馆吃了午饭,饭后的甜点很使老包后悔了一阵。下午回来以后,我们帮助他栽种了一棵枫树,把另一棵枫树移栽了地方,并且给一个花坛松了土。老包从佛市买了一个水泥做的香炉,有一个底座,一个中空的腹体,和一个屋顶般的盖子。装好以后,是非常日式的,可是老包坚持叫它“中国庙”。他也在这个香炉旁边栽了几棵杉树。

老包六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太好。我真佩服他的改造别墅的宏伟计划。在中国,人到中年万事休。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人们一般就满足于生活所已经给予他们的一切了。所以我告诉老包,他应该把别墅卖了,用钱去旅游或者看别的。那样他就用不着花钱费事在佛市和圣马丁之间开来开去的了。不过老包在他的别墅上下的功夫,也可以用孔夫子的话概括一下,就是“不知老之将至也。”

干完活以后,我们都下到海边,沿着弯弯的海岸,在沙子、石子和滑溜溜的海草上走。老包甚至摔倒了,膝盖擦破了点皮。我们一直走到布朗海滩的尽头。附近山上有很多死树。老包说哪天他要在海上拽几棵死树来修他的篱笆。我纳闷他打算怎么把这些树从海滩拽上去。

布朗海滩有很多彩色的鹅卵石。有很多可以拣起来的小石头,也有埋在沙中的大石头。这些石头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讲述着海滩比加拿大更古老的千年故事。这些石头可以供人阅读和理解。我突然想到应该写一篇散文,题目就叫“风笛湾读石” “风笛”是音译 Fundy,比英文原名更有诗意。我一直没有写,因为觉得不好写。石头的意义是容易意会而难以言传的。语言这个思想的牢狱,比起人的实际经验来,显得多么苍白呀。

1997年7 月以英文写于加拿大。2002 年7月翻译,2005年2月校对, 2024年再校对

后记: 我和另外几个中国学生: 赵、倪、邱,后来多次去老包别墅,给房子里外刷漆。老包说等完工以后,他要给我们树碑立传。那碑将是一块木头铭牌。由于这些事情只能在夏天做,到我1998年10月离开的时候,别墅还没有彻底修整好。我那年夏天毕业,没有工作,老包让我住到他家亭子间,以工抵租,主要是做家务和园子里的活。我离开后不久,老包中风住院,数月后去世。我在他的亭子间,还有一箱论文资料和两幅用他的油彩画在木板上的油画。

后来我在网上好像查到过,他的遗产用来给UNB建立了一个资助中国学生的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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