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国了,我不是海归
方壶斋
老方在美国混了十年以后回国了。记得出国以前,他在北京博雅公司打工的时候,见到过一个挺漂亮的女的,中国人,但是是从美国来的。一次休息的时候,听见她跟公司里的人说:“我们在美国都十年了。我们在那儿都交税的!” 老方那个时候对美国一无所知,从那个女的神情看起来,她大概是说她在美国十年后已经步入高收入阶层。可不是吗?那个时候中国征收所得税,月八百元以下的免征。老方就属于免征的。
现在老方知道了在美国只要你有社会安全号码,只要你的老板把你的收入情况报告了国税局,你想不交税也不成,管你是高收入还是低收入。可是说来也奇怪,老方还是觉着自己比不上那个女的。人家在美国混了十年,回去说话牛得很。老方回去却一副瘪三相。
这不,星期六,老方又骑着车进城了。从学校到西单,骑车得一个小时,还得快骑。否则得一个半小时。虽然回的是原单位,可是人家在待遇上,没拿他当人才看。副教授的职称倒是保住了。校方表面上文章倒也做得风光,让老方参加了好几次海归人员座谈会。系主任把他介绍给同事的时候,也没少用什么放弃美国高收入的工作回国效劳之类的话。可是人事处清楚他是怎么回来的,拿着白纸黑字的文件跟他说,房子要自己买。工龄要从头算。老方无奈,把美国存的可以动用的现金带回来买了五环以外的一个两居,为的是离单位近。加上装修,口袋里就没什么钱了。老同学好多都开车了,他算计了一下,觉得还是得骑车。
路过新秀水市场,老方骗腿下车进去到衣服摊挑衣服。今天晚上他是要到女朋友家吃饭的。上个星期去的时候,他不留神偷听到了未来的丈母娘跟未来的老婆说悄悄话。丈母娘有点怀疑老方是不是真正的海归:“他怎么老穿几十块钱的衣服啊!样子还特旧!他是不是美国回来的! 你可当心啊,现在骗子多得很!我听他一口京片子,说话连个英文词儿都没有。我看人家给你介绍的这个海归,八成儿是个土鳖!”
老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大度,后来也没有问女朋友这件事。今天他要买一件新的衣裳,省得丈母娘挑眼。背着他那个在美国旧货摊上买的再也洗不出原色的双肩背包,他走进秀水市场。一个个穿红的小姑娘狼也似地盯着他,还“哈罗,哈罗,come look look.”。“把我当老韩了!老韩有我这么寒酸么?”老方心里想。他走到一个摊位前停下,指着一件夹克问:“How much is this?” 小姑娘按了按手里的计算器,给他看一个346.00.。“Can’t you tell me the price in English?” 小姑娘茫然地盯着他。“Haven’t you learned how to say numbers in English?” 老方说着,心里想,真应该给这些人办个班。想着,便将身子移开去。小姑娘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袖:“ Mr. Mr.,you say how much? Not for you,not for me,this much,OK?” 老方狠狠地把她的手甩开:“你扽什么扽!再扽我找你们经理了啊!” 小姑娘见他原来是中国人,忿忿地说:“吃饱了撑的,到这儿装什么老外!”
老方转了一圈,敷衍了事地应付了几个哈罗之后,觉得为了那个准丈母娘花几百块钱买一件夹克不值。心想推一个礼拜再说吧。便骑车奔了西四那个旧书店。那是出国前他每个礼拜天必去的地方。回来后虽然不想买什么书了,可每次路过西四,总要拐进去看看心里才踏实。
逛完旧书摊,老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直奔了女朋友家。进院子以后,丈母娘正在水龙头那儿接水,见他还是上个礼拜的打扮,爱搭不理地说:“来啦!” 女朋友从屋里迎出来,接过老方的包,拿着往里走。丈母娘拦住说: “搁门口吧,沉甸甸地多费事!” 说着从女儿手里拿过包,放在门口鞋架子旁边。
吃完了饭,丈母娘说隔壁院里三缺一,走了。屋里就剩下老方跟女朋友两个人。这女朋友是老方回来以后老同学帮着从恋爱角上寻摸来的。当初也没见着这个女人,只见了她妈,问了情况还不错。看了照片长相也还可以。女的快四十了,离婚孩子跟爹,大学毕业,在一个外企,大小是个白领,而且负一定的小责。老爸前年得病没了,又没有兄弟姐妹,正符合老方希望对方家庭关系简单的要求。女的在城里还有自己单独一间平房,地段不好,总是挨不着拆迁。她是总盼着拆了得补偿好买楼,可是老方却看中了她这个猴年马月才拆的窝。周末从单位骑车进城,可以在女朋友那里过周末。两个人在小平房里卿卿我我,还不敢大声折腾,怕邻居听见。老方每到此刻,就觉得到了人间至乐的境界。
“You want some coffee?” 女朋友说。“不要。有茶吗?”“有,我妈刚才沏的碧螺春。” 女朋友给老方倒了一杯,接着说:“这个礼拜真累,做了好几个 project。” “什么项目?”“我现在不是负责华北地区的 Sales吗?上个礼拜筹划了石家庄,保定和承德的促销文艺会演。” “新鲜!什么时候你们弄商的也附庸起风雅来了。” “还不是给那些唱歌跳舞的弄点财路!这叫文艺搭台,商贸唱戏。怎么样,impressive 吧?”老方瞅了女朋友一眼:“我说你有病啊,没事说什么英文哪?”“你不知道啊?最近中国经济网提出中产阶级的十大标志。我给你念念啊:1、年收入20万元以上。2、持有已经上市的股票或者期权,至少有希望于近期内上市。3、有度假小屋或别墅以及一辆看上去不错的车,跟人合买的也算。4、有丰富的夜生活,5、有外国身份或者至少在外国呆过三年以上。6、对一些时髦的文化,对于古老文化非常感兴趣,对各个国家的古文明有一定知识,特别是有古玩方面的知识。7、知道各种礼仪,风格是美式的,但心里崇拜欧洲。8、知道最新上演的歌剧和芭蕾舞剧。9、谈话中经常夹杂外语单词,听众不懂再用中文解释。10、着装随便,但不是普通的随便,而是一种非常刻意的随便。我呢,好些都不沾边,还得努力,但是咱念过英语呀,第九条是绝对达标的。要不然,跟你这个海归也不配是不是?”
老方砰地一下把茶杯放桌上,吓了女朋友一跳。他抬起一只手指着女朋友,气急败坏地说“我告儿你啊,你丫别老跟我海归海归的! 再叫我海归我跟你急!”
女朋友也来气了:“你丫跟我撂什么蹶子啊?是不是比不上人家四十万年薪跑这儿撒气来了?趁早蹬回你的别墅去,这周末咱谁也甭跟谁过。” 老方一听这个软了。他可不想颠颠地再骑回去。就是坐地铁,也得上上下下地多麻烦,还不少花钱。他是自行车不能离身的人。去犄角旮旯的,什么都不比自行车方便。重要的是,跟女朋友吵归吵,这一礼拜一次的二人世界已经成了老方的必修课。他只好对女朋友说:“我不是跟你生气。海归这儿玩艺,中国本来没有,全是新闻界那帮臭记者鼓捣出来的。弄得好多回国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想回就回吧,谁规定你一定比没出国的行啊。人才随行就市,海归多了一样不值钱。我就是有那个年薪,也不想被人叫海归。你瞅你妈,就是觉得海归得穿多少多少钱的衣服,见我面冷冰冰的。势利眼!”“嗬,你听见啦。我妈老糊涂了,也就是那么一说,别理她。我们走吧。”
两个人回到女朋友的十五平米小平房,恩恩爱爱地过了一夜就自不必说了。女朋友跟他说,还没有去看过他买的公寓,提出下个星期到他那里过。老方说好。省得我跑了。
二
星期六老方骑着车照例到两个亲戚家看了看,赶上吃饭了就蹭一顿。然后回返,顺南三环奔潘家园,赶在收市之前去瞧瞧热闹。潘家园是他出国前就每个礼拜必得去转一圈的地方。老方喜欢旧物,可是他没钱一本正经地搞收藏,只好满足于饱饱眼福。
如今的潘家园已经今非昔比了。商贩现在都在大棚里卖东西,不象过去露天摆摊了。老方在摊位间转来转去,一会儿拿起一把老剑掂掂分量,一会儿拿起一个瓷器翻过来看看印章,一会儿展开一幅破画仔细瞅那落款。尽管如此,卖东西的都不爱搭理他。有的是以前见过,知道他不买。有的就是眼毒,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买主。
从大棚出来,看见一个人在路边摆摊,几只旧钟表,其中立着一个老式座钟。老方想起来小时候家里墙上就挂着这么一个长长的,走摆的钟。表盘上的字是罗马数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座钟没了。怎么没的,老方也记不得了。现在他瞅着这个钟,耳边似乎响起来外婆叫他给钟上弦的声音。
“你这钟卖多少钱?”“三十。”“走吗?”“走。” 老方把门拉开,发现里面的木头已经有些松了,不过钥匙有。他拿起来上了弦,推了一下摆,还真走起来了。“二十吧?”“二十不行,要买二十五。” 老方给了那人二十五,想,不走的话,当个摆设也行。
回到住处已经天黑了。进门打开热水器冲了个澡,便查电话留言,还真有一个,是教研室的古博诗来的。古博诗是个刚刚回国的海归,南非开普顿大学英语文学系的硕士,论文做的是《诗经》的英译研究,现在担任高年级的汉译英。老方比他早回国三个月,正赶上四年级教研室主任英年早逝。系里的老主任就安排老方接任,因为老方出国以前就是这个教研室的主任。古博诗来了以后,老方让他担任翻译教学组组长。高年级教翻译的还有另外两个老师,一个是快要退休了的黄教授,硕导,一个是比老方大四五岁的彭讲师。
老方拿起电话拨通了古博诗的号码。古正好在家,电话里能听到他嘴里在嚼着饭。“古老师,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说潘老师的事。” “潘老师怎么啦?” “星期五我去抽查她的课,她没有按照教学组统一安排的内容讲。那节课本来要讲翻译中的比喻处理,她却在讲三十年代直译意译的问题。” “喔,知道了,我回头问问她。”“ 老方,不是我这个人太刻薄,像潘老师这样混着教书,多少年连副教授都提不上的人,放在我们这儿简直就是累赘,不如让她走人。”“走人?怎么走?我这个教研室主任都没有人事权,你就能让她走人?”“你可以跟系里反映嘛。听说学生对她讲课反映不太好的。” “古老师,咱们为人是不是忠厚点?潘老师家里条件不太好,有个病怏怏的老娘要养。你要是反映了,系里停了她的课,光发基本工资,你让人怎么过?” “没办法,现在就是要这样,学术界也要竞争。亏你还是个海归,怎么还是出国以前的脑筋?” “没办法,我在美国教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失业,所以我不愿意看见别人失业。” “又不是失业,就是下岗,还有别的事情给她做嘛。” “行啊,要说你去说,咱们这里不讲逐级上报的。你可以越级。” “哪里哪里,你是这里的老人了,我是外来户,还是你讲好。”“再说吧。我得吃饭了。”
老方搁下电话,心里想:什么屁大的事,值得星期天打电话来谈!
第二天上班,老方看到潘老师,问她上个星期的课是怎么回事。潘老师说是讲完了规定内容以后给学生介绍了一下翻译史上的那次争论。老方说那也不错,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敲办公室的门,打开一看是毕业班的柳逸云。柳逸云进得屋来,顺手把门关了。“方老师,我的论文看完了吗?” “啊,看完了,我在上面写了批注,你按着改改就行了。” 老方走到门边,把门开了个缝儿。“还改啊?都改两遍了。人这可是得奖论文啊!” “什么?”老方问。柳逸云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你是说这不是你写的?” “嘿嘿,从一个网站买的。现在都这样,您不知道啊?” “没回来的时候听说过。那你买东西就光听人家吹,自己没脑子?那里头光语法错就一大堆。我不追究你买论文可以,但是你还是得改!” 柳逸云走近一些,撒娇地说:“您饶了我吧。我现在找工作忙着呢。要不,我请您唱卡拉OK,您帮我改。同学们都知道您心眼好。” “我怎么能跟女学生去那种地方,不去!” “要不,我上您家。您反正也是一个人。我给您做饭,您帮我改论文。” 老方冷笑说:“你黄毛丫头会做什么饭?食堂里吃点炒土豆丝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了。”“哎呦,方老师您别看不起人,我爸是一级厨师,我跟他学过好几个拿手菜呢?我们同学聚餐,都是我炒菜。” “那也不行。一个女同学跑到单身老师家里影响不好。”“您不是住校外嘛。您不说谁知道啊?再说我又不勾引您!” “女孩子说话别这么随便!” 老方说,“这样吧。跟我到门口菜市买菜去。”
二人来到私人菜市买了一些时令鲜菜,外加一条活鱼,便打了的来到老方的住处。老方把柳逸云给他的盘插进电脑,先查了一下电子信件,回了两个南美网友的E,就给柳逸云改起了论文。柳逸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着,看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一个小时以后,一盘糖醋鱼,三盘素菜已经做好,又另外烧了一个肉末豆腐汤。柳逸云把汤端上来的时候说:“老师,我这豆腐您一定得吃。别的老师想吃我还不给做呢!” 老方用勺子挖起一块来尝尝,果然鲜美无比,笑着说:“老师吃女学生豆腐,腐败!腐败!”二人哈哈大笑。
正吃着,电话响了,是女朋友来的。“哎,你干嘛呢?”“没干嘛,跟学生吃饭呢!”“学生,这回又是谁啊?” 老方常有女学生来家里吃饭,女朋友都知道,并不计较。“柳逸云,她手艺不错。”“那周末请她再来,我也尝尝。”“行。”
吃过饭,柳逸云没有急着要走的样子。老方就让她自己看电视,接着改她的论文。正改着,MSN上来人聊天了。老方一心二用,跟对方聊起来。
正聊着,柳逸云过来,双手按住老方的椅背:“跟谁聊天呢?男的女的?” “女的,尼加拉瓜的。”“您怎么什么鸟地方的人都认识啊?” “我在美国的时候是个拉丁美洲迷。我还跳墨西哥舞呢!” 说着,老方拿出自己做的他参加墨西哥舞表演的VCD,放在电脑里给柳逸云看。柳逸云看到一个舞,说:“教教我这个。” 老方一听大喜,便兴致勃勃地教起来。怎奈柳逸云总是学不会那个舞里的踏脚,太快了。老方跳出了汗,便坐在沙发上。柳逸云也跟过来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纸巾给老方的额头擦汗,边擦边说:“老师您真了不起,这么大岁数了还跳得那么快,我都跟不上。”老方心里非常得意。
“老师,我觉得您挺好玩的,脾气也不错,怎么没结婚呢?” “结过,离了。”老方漫不经心地说。“那您就打算一个人吗?”“我这不是有个女朋友吗?不过我不想结婚。”“为什么?”“我有前科啊。”老方说完从组合柜的下面柜子里拿出来三大本相册递给柳逸云。柳逸云打开一看,是老方过去教书时候的相册。她翻看了一会儿,发现里面有很多女学生单独的照片,就问:“这些都是谁啊?”“这里面不少是你的学姐呢,现在都结婚生孩子了,当然也有离婚的。”“你是不是跟她们有特殊关系啊?““没有啦,就是像你这样来坐坐玩玩。有一次她们还跳窗户进我的房间看足球比赛。我下班回来还得给她们做饭。”“这些就是您的前科吗?”“当然我跟她们没有什么前科,但是你想,要是有个女人要跟我结婚,还不把我问个底掉:这是你的小情人吧?你还想着她吗?这个女孩挺漂亮的,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啊。这个女的妖里妖气的,你骂她!”老方学着女人醋酸酸的声音,把柳逸云逗得大笑。
“你记住,男女之交淡如水。女人嫉妒只会破坏婚姻。”“那我也不能跟别的女人分享我爱的人啊?”“当然,但是留夫之道不在一哭二闹三上吊,越那样男人越讨厌。好了,时候不早了,跟你跳个舞,然后你回家。”老方把一盘CD插进电脑,屋里回荡起《今夜无眠》的华尔兹舞曲。他左手架起柳逸云的右手,右手轻轻挽住她的腰,先做了两个进退,便带着她飞快地旋转起来。
今夜无眠今夜无眠
当欢乐穿越时空激荡豪情无限
来吧亲爱的朋友来吧亲爱的伙伴
让我们为相约举杯祝愿
舞翩翩月也无眠爱在天上人间
歌绵绵星也有约美在梦想之间
心相连风雨并肩未来不再遥远
情无限祝福永远幸福岁岁年年
今夜有约今夜有约.
当梦想挽起明天拥抱生活的灿烂.
来吧亲爱的朋友来吧亲爱的伙伴
让我们为相约举杯祝愿
舞翩翩月也无眠爱在天上人间
歌绵绵星也有约美在梦想之间
心相连风雨并肩未来不再遥远
情无限祝福永远幸福岁岁年年
今夜有约. 今夜无眠. 今夜欢乐无限. 今夜礼花满天 …
跳着跳着,老方的眼睛模糊了,柳逸云的脸变成了曾经跟他跳过快三的女生的脸,有的他还记得名字:89级的林惠惠,90级的孙媛,91级的田湘。。。想当初,他下决心出国的一个理由,就是感到自己越教越老,学生越来越小,跟学生有朋友之交的可能性一年比一年淡漠,于是决定索性不当老师了。没想到,十年以后,自己又在跟女生跳舞,不应该啊!我不是回国泡妞的海龟啊!
三
过了一个星期,周末,老方呆在自己的公寓没进城。女朋友说好要来的。本来也约了小柳,可是她说有事来不来了。晚上七点钟。女朋友到了。这是她第一次来老方这里。进门以后,先四下巡视了一番。
老方买的是一个两居,也就是两室一厅。两个房间,一间当卧室,一间当书房。女朋友刚一进门,就差点让门口地上的鞋绊了个跟头。老方没有买鞋架子,所以门口随便搁着平时穿的皮鞋、布鞋、拖鞋、球鞋、旅游鞋等等。进门左手是隔出来的厨房。透过隔墙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灶台上放着一些油腻腻的瓶子,不用说,都是做饭常用的。洗碗池里堆着中午吃饭用过的碗。进门右手是一个长沙发和一个单人沙发,拥着一个茶几。茶几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书报杂志。长沙发的一头立着一个落地灯。沙发上头有一个绿色的薄毛毯。显然老方常常躺在这里看书看报,捎带着看对面的组合柜里的一台大电视。组合柜旁边的墙角上,立着一个床头柜,上面放了一个旧不拉几的怪模怪样的箱子。
“你这是什么呀?”女朋友盯着那个怪箱子问。“收银机。”“收音机?怎么听啊?”“不是收音机,是收银机,就是商店里收钱的机器。” “你弄这玩意儿干什么,脏了吧叽的!”“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古董,我从美国带回来的。在美国估价一百多美元呢!”“哼,倒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要。你从美国还带回什么好东西了?” “好东西?有啊。来来来。” 老方把女朋友领进书房,指着墙角一个小台子上的一台老式机械打字机说:“这是 Underwood 牌子的打字机。是我从路边捡的。还能用呢” 说着他敲了几下键盘,打字机发出清脆的声音。“这玩意儿还用的着从美国带回来?老沉的运费都不少了!我爸就有一台,是那年他们单位清仓不要了的。” “嗯,那一定没有这个老。下星期你带我去看看。” 老方寻思着,要真是个老东西,不妨试试说服老头子让给他。老方正想着,女朋友说:“人家海龟带回来的都是高档东西。你可好,净捡破烂!我怎么觉着跟你在一块儿就跟跟着流浪汉似的?” “流浪汉怎么了,自由自在。” 女朋友一撇嘴,顺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相册,就是上次小柳看过的那个。“呦,真看不出来你年青时候还挺像样的,怪不得你说好多女学生爱找你。我不懂你怎么没划拉一个。瞧你现在这落魄相,50多了还打光棍。” 老方一把拉过女朋友,嬉皮笑脸地说:“我要是不打光棍,你能上我这儿来么?”“哎,你当我稀罕来哪?我丑话说头里,哪天烦了我把你蹬了!”老方拉女朋友坐在膝盖上说:“蹬吧,蹬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席。那结了婚的还吹灯散伙呢,甭提咱俩只是拍拖。” 女朋友看了老方一眼,幽幽地说:“怎么,你真地不在乎分手?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老方说:“说着玩也好,当真也好。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一切随缘。” 女朋友说:“哼,我看你呀,不是个肯作出承诺的人。要不是看你脾气好,我才不跟你谈呢。” “你肯跟我交往我感激你,但是脾气好不能当饭吃。哪天你离开我了,我绝对没脾气。”
女朋友欠身下来,又拿起相册翻看。翻到一页,看见几张一寸的黑白照片贴在一个薄纸板上。照片里有老方和一个女孩子。“这是谁?”“喔,那是我前妻。她毕业那年我们去南方玩照的。” 女朋友把工作台灯拉过来一些,仔细看了每张照片,说:“她还挺漂亮的嘛。你傻小子有傻福气。这么好的女孩怎么离了?”“过不下去了呗。我又没说她是坏人。不过你说她漂亮,也不尽然。” 他指着其中的一张说:“头两天我看到这张时,突然有一种感觉:老婆并不漂亮嘛。后来我想,一定是时过境迁,无情人眼里出不了西施了。不过我们的结婚照倒不难看。” 说着,他打开一个抽屉,在一堆卡片,信封,稿纸中翻了半天,最后拿出一张彩色的照片。那是他和前妻的结婚照。他们两个人站在照相馆里的一个假布景前面。前妻穿着白色的拖地婚纱,手拿一把花,脸上带着很好看的笑。老方也很矜持地笑着。从照片上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可是老方记得,去照相馆之前。两个人还在呕气。为了什么就不记得了。照相本身也是两个人的单独行动。没有家人,同事,朋友知道。那是一个自我包办的婚姻。
女朋友看了照片,说:“是不错。你是不是还想着她?”“想倒是想,不过想的不是她,是那次婚姻。人在昏了头的时候,是很容易结错婚的。我本该听她的话,两个人的关系见好就收的。怪就怪我想不开。”
“假如我们两个以后结婚,你怎么能够知道那不是错误的婚姻呢?”女朋友问。“无法知道。这就好比是你开车违反交规的一刹那你并不知道你是在做错事一样。等到警察逮住了你你才会恍然大悟。” “这么说,还是别结婚的好。”“我想也是。”
女朋友楞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洗老方用过的碗,准备做饭。老方在长沙发上躺下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关了,说:“回来后差不多什么都习惯了,就这电视节目不习惯。假模假式的忒多。”女朋友说:“你怎么想回国了,干吗不在那边申请公民?”老方说:“没劲!好多人没去过美国都觉着美国怎么地似的,其实到那儿就没劲了。我刚去的时候劲头可大了,后来是越呆越没劲。临回来那年,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中国。他们基督教说有上帝的呼唤这么一回事儿。我看我回来可能也是上帝的意思。”“敢情你不是报效祖国回来的呀?”“我报效祖国?谁报效我呀?我这一走,二十年工龄给我掳了。 回来真正是空空行囊。幸亏省吃俭用地攒了点钱, 敢在人民币大幅升值以前买了这么个屋顶,要不住都没地儿去。我报效谁呀?”
正说着,电话响了,是柳逸云打过来的,说她又没事了,问还过来不。老方想,虽然女朋友不介意他的学生,可是等瞧见了小柳那水灵灵的样子,保不齐心里会有想法,还是别让小柳来的好。女人的戒心是她们的本性。我老方宁可相信自己对女人的判断,也不相信她们自己的表白。想到这里就对小柳说:“你下礼拜有大考,还是利用周末好好复习吧。做饭的事改日再说。” 女朋友听见了说:“干嘛不让人来呀?” 老方说:“等她毕了业再说吧。又是本地人,还怕见不着怎么地!”
第二天上午老方有个补习班的课,七点来钟就走了。老方不缺钱,可是还是热衷于上补习班。在美国,他想上都没有地方去上,常常怀念从前在北京上夜校讲课的情景。上夜校讲课,一是让老方觉着自己还是别人需要的人,有一种满足感。二是可以认识各种社会上的人,特别是那些自学外语的人。老方觉得这些人不容易,所以特别佩服他们,愿意跟他们接触。当然,老方也很欣赏在这些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外语的机会。老方还记得原先在南池子附近一个学校给夜校上课的时候,班上有个园圆脸, 笑起来俩酒窝的小金,是坐长途车从大兴来上课的。她在班里学得还不错。 老方一天下课后拿自行车驮着她到南城自己的住处拿英语泛读课本送给她。路上她告诉老方自己是旗人,让老方觉得更新鲜有趣。
上完课回来,老方一进门就觉着不对。再一看, 茶几上的旧报纸没有了。书和杂志都摆的整整齐齐的。女朋友没在。到书房一看,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堆在床边的旧报纸什么的也没有了。老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来星期五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床上看过去的信。困了就放在旧报纸上了。他奔过去一看,那些信不见了。他想坏了,准是女朋友收拾屋子的时候当作废纸倒垃圾了。老方急忙下楼到门口垃圾道那里,打开铁门,在臭哄哄的垃圾中寻找旧报纸。正找着,女朋友回来了,一只手里提着青菜,另一只手里拿着根油条边吃边走。看样子她是去早市了。瞅见老方在翻垃圾, 她就问:“找什么哪?”“你是不是把我床边的报纸扔啦?” “是啊,还有用啊?都猴年马月的了。”“你有没有看见十来张信纸样的东西?”“没印象。什么要紧的东西呀” “那是…” 老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又继续翻,终于女朋友指着一个百货大楼的塑料袋说:“就那包!”老方拿过来,把报纸倒在地上,果然那些信纸就夹在中间。“你扔报纸怎么也不看看呀你!” 老方生气地说。女朋友抓过一张来说:“谁的信,心肝宝贝似的?” 她大声念到:“亲亲方哥,回到单位已经三天了,天天想你。每天看着北斗星,想着回北京。”老方把脸一红,一把把信抢过来。“好啊你!”女朋友说,“还留着旧情人的信天天念,夜夜念哪!想复辟是怎么着?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说着,蹬蹬蹬冲进楼里。老方也来不及收拾那些垃圾,赶紧跟过去,却在到了电梯那里的时候砰地一声吃了闭门羹。女朋友先上去了。
未完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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