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课(2005)

英语课

方壶斋

我坐在温迪汉堡店等她。今天是给她上英语课的第一天。我们约好了,每个星期上一次。这样我就不必到她的店里去看她了,免得在老板眼皮底下怪不自在的。

我是提前五分钟到的。她晚到了十五分钟。还好,我本来准备等一个钟头,因为我知道墨西哥人的时间观念跟美国的不一样。我等着她的时候,看一本《怎样在加州死亡》的书。最近在CND看到有人讨论写遗嘱的问题,猛然想到自己天天骑车,暴死的概率很高,而自己竟然没有遗嘱。身边又没有亲戚和好友什么的,万一死了,谁来收拾我那一堆烂摊子呀。

从窗口望出去是双向车道的宽阔马路。因为是周末,所以车辆不多,有点像一个炎热午后人们都懒得出来活动的时刻。

一个纤长苗条的黑衣女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就是她,因为在店里她是不穿黑的。她走进店里的时候,倒也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我。我 Hola 一声,才让她注意到我。

她在我对面坐下,把一个横格本放在桌上。我没有料到的。我原以为她就是来随便听听的。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与平时在商店里的样子不同。因为没有化淡妆,可以看到 进入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细细的皱纹。她的肤色在明亮的阳光下也显出墨西哥人的咖啡色。突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我刚刚从北京来到中原某个小县城,坐 在一个小饭馆里,约会一个跟我素味平生,仅仅通过几封信的女人。这个女人的 背景与我不同,都写在她的肤色和脸上。我一方面感到这种差异带给我的迷惘,一方面也感到它带给我的新奇感和兴奋感。

她很像詹妮佛罗佩兹,只是稍微瘦一点。三个孩子的母亲,身材竟然还保持得那么苗条,不知道她有什么秘诀。

我们开始上课。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另外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顾客,一个黑人,一个拉丁裔人。因为他们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几张桌子,所以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练习发音。

柜台后头站着一个墨西哥女孩,不时朝我们这边看几眼,大概是奇怪怎么一个老亚教一个老墨英语。

因为是初次上课,内容很简单,都是问候语。相应的西班牙语句我也能说,所以解释起来并不费事,只是每次我说西班牙语的时候,心里就一悸。职业习惯了:我们学校是不准在中文课上对学生讲英语的。

练习了一会儿基本问候语和自我介绍的句子以后,我说:“现在,请你问我几个问题,关于我,我的家庭什么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大年。” “你是从哪儿来的?““从中国,北京。” “你家里人都在哪儿?”“在中国。我父母,兄弟姐妹。” “你结婚了吗?”“现在没有。我是离婚的。”“你有孩子吗?”“没有。” 问了五个问题以后,她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想不起来什么问题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看了看表,脸上的表情是该下课了。她打开手袋,问我:“这要多少钱?”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她有这种想法。那我岂不是把给自己赚外快的事硬摊到人家头上了吗?毕竟是我建议教她英语的。我赶紧说:“不要钱。我很高兴看见你,跟你说话。”“那这是为友谊了?”“对对,为友谊。”“那,你想吃点什么?”“一杯可乐,一杯可乐就成了。”我们来到柜台边。我要了一杯中号的可乐,她给孩子买了一个中号的炸薯条。她显然跟服务员交流有困难。我说下次学习怎么买东西。她高兴地说:“行!”

她出门的时候,我提醒她:“那下个星期。。。?”“Equal, equal,”她说。我不知道equal 还可以这样用。

我在靠窗子的桌边坐下,慢慢地喝着可乐,目送她穿过马路。当她走到马路那一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就是街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我本来有的对她的特殊的印象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又使我困惑起来。我极力回想着她的模样,思忖着在她那浑圆的额头后面,究竟有哪些东西可以构成我们沟通的桥梁。如果不是这个英语课,我们能有什么谈呢?

第二个星期照常在温迪快餐店碰头。她又迟到了。进来后不好意思地说:“得先把孩子哄着了才能出来。”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现实向我撇了一下嘴,投过来一丝冷笑,但是我很快打消了这个一闪念,不失时机地用英语问她好,问她工作情况,就这样开始了上课。

本来我打算用《英语九百句》进行句型操练,可是一开始,竟然忘了书在书包里,只是跟她干说,说到她不会的词句,就写在纸上,仿佛那是我的黑板。说着说着,自己意识到没有个章法,不免有点发慌。没想到曾经教过十年的英语,今天会在个别辅导的时候乱了阵脚。咳,全赖现在的工作,一个星期一个课表,养成了看课表上课的习惯。过去在国内,哪里有按小时排的课表?负责一种课,进度如何全在心中。

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本Side by Side 第一册,完全是新书,却是在丢弃报纸的地方捡到的。捡到的时候还想,怎么那么巧,正愁没有课本呢。这个课本图文并茂,比900句好。让她念了一段短文,都是简单句型。然后问她问题,主要练习的是是字句 SVP 结构:我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在哪儿。这本书有趣吗?这些电影有趣吗?等等。指着一个房子的图画,让她描述自己的住处,趁机侦查了一下她的居住情况: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车房,没有地下室。显然是租的公寓,不过这样也得一千多块一个月了,不知道她怎么付这房租。

在主语跟动词搭配上,以及疑问句动词前移上,她有些困难,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原先想很快能让她说基本日常会话,现在意识到不太可能了。一个星期一个小时,猴年马月了。至于到能交流比较复杂的事实,乃至交流看法,更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还没有呢。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用西班牙文说了一大堆话,我听着的意思是她要回去复习,下次接着学。孩子该醒了。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没心思喝东西,就说免了吧。

国殇日的周末,天气格外热。我坐在老位子上等她,一不留神她已经进来了。因为天热,她穿了一件低开胸的露肩膀的背心,坐在我对面,倒真是“酥胸半露”了。我注意到她的左肩头有一颗两个毫米直径的痦子。她的身材,正是我喜欢的那种不胖不瘦。我可以想象如果把她拥在怀里一定是非常舒适,既没有骨头架子的硌人,也没有庞然大物的沉重。想着想着,不觉在心里叹一口气。打消了那些杂念开始上课。

这个星期里,给她做了一个网页。网页上写了一篇双语的自我介绍。当然西班牙语的部分是用网络上的翻译机翻译过来的。星期五我给了她,让她预习。今天就是先听她念一遍,再带着她念一遍。念完后,问课文的问题,她往往是把相关的句子念一遍。有的时候不得不告诉她得变通一下,不要 over answer 我的问题。问完了以后,换她问,这显然更难一些。心里想这样学真是进展太慢了。我想,该不该再系统化一些,给她排个每周的课表,以便让她自己在家里不闲着。

在她的网页上,我上了一张洛佩兹的照片,给加工成素描,免得招惹版权官司。上课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可以把她的照片放在那里。我带了摄像机,说想给她拍一张相,回去画个素描。“你会画画吗?”,她有些惊讶地问。“是的,”我指着印出来的网页上的洛佩兹说,“不过这不是我画的。怎么样,让我照一下?”“以后,以后,”她不好意思地推辞,说今天头发什么的没弄好。她让我在她上班的时候去照。“我不想到你的店里摄影。你的老板会有想法。你今天这个样子就很好,自然。”我还比划着说,我回去想想你什么模样,根本想不起来,总是想到罗佩兹的样子。她笑了,但坚持今天不照。我也没有办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教她英语最有效率。我的英语教学资料都在国内,当然不能用,何况初级的都是中文解说。我倒是带来了一本英语900句。我决定用它当作基本教材,循序渐进,重点是学习语法,句型和词汇。另外再搞一点功能-情景对话,以便她能较快地应付日常需要。我可以用报纸广告教购物,计划活动等,免费的教材。最后,鉴于西班牙文和英文有很多同源词,我决定搞一个“被动能力”培养,就是每个星期选一点简易读物,最好是英西对照的,外加录音的,给她布置为家庭作业。我在网上找到了几个网址,可以下载文稿,有的还有声音文件。没有西班牙文的,可以用网上翻译器翻译。我已经给她注册了一个亚胡电邮,可以把文件传送给她。

到了周末,我星期五骑车遛弯,顺便到她店里看看,一半也是为了提醒她星期天的课。店老板已经对我见惯不怪了,但是我还是比较自觉,每次去呆不过五分钟就走,免得给她惹麻烦。店老板三十多岁,比较严肃。老板娘则比较随和。一次还问我是不是要给她考试。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跟老板谈话。她在收银台忙活着。我径直走过去,用英语跟她说话。简单招呼之后,她有些招架不住,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说:“我们星期天再说。现在我没有心情。”她说的是西班牙语,说现在没有cabeza (头)。这让我学了这个词的新用法。我宽宏地笑了笑说,好的,星期天见。

星期天上课的时候,我带了几张报纸。“你看报吗?”记得很久以前,我跟她说我看西班牙文懂得的比自己能听说的多。她说她也是如此。可是今天,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看不了英文报纸。“那她是怎么在这个国家生活的啊?”我脑子里闪过这个思想,估计很多事情都要靠她儿子翻译了。

“你明天有时间吗?”她突然问我。“我白天没有时间,得上班。怎么?”“我现在放假了。”原来她上午半天在一家学校学英语,现在学校放假了。她想上午也跟我学。“不行啊,我只有晚上有时间。”不过看到她跟我学是认真的,我倒是挺高兴。我心里奇怪那家学校怎么教的,她现在的英语简直跟零起点差不多。

上完了课,我照例去图书馆上网。用English 900 搜索看看有没有全部录音。发现的都是句子录音。不过找到了“英语角”网站,资料大大地。注册之后,不少录音材料可以免费收听。这个网站的内容让我对国内英语教学资料之丰富大为感叹。

我看着那些资料目录:许国璋英语,英语900句,新概念英语,仿佛回到了在大学念英语的年代。我点击了新概念英语的录音,从第三册起逐课听来:Thirteen Is One, A Puma at Large,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又转到美国之音慢速英语。那是我们大学的时候听力课的必用内容。

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教她英语,潜意识里是不是在重温自己当年学英文,教英文的时光呢?前几天,在学校图书馆的免费书架上看到几本读者文摘浓缩书,大字本,如获至宝地拿回家,脑子想的是用来给她当泛读教材用。一个星期读20页,笔头回答问题,每周一次课堂检查讲解。哇!那是什么感觉,昔日重来呀!

如果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一定要说现在我这个病人正在经历的是老年恐惧,是企图用重复年轻时候的事情来否认往日像那东流水已经一去不返了的事实。我闭上眼睛,清楚地看到我的这个学生,已经不是二十岁的花季年龄。

本篇故事,纯属虚构

2024 校对

 

 

此条目发表在 2005,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