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
方壶斋
老方夹着他从院售捡来的旧皮包，骑着自己拼装的杂牌自行车，风驰电掣地提前三分钟进了听力考场。学生们还陆陆续续地走在路上。考场里已经到了几个学生，还在拼命地翻看第888课的生词。见到老方进来，就问他某个词应该怎么翻：学生已经让标准答案搞怕了。
学生到齐之后，老方把考卷发下去，指示学生在两张答卷之上写下名字和考生号码。一切准备就绪，老方按下了放音机的按钮。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只手有点颤抖，好像一个新兵按下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核发射井的发射按钮。
考试的第一部分是轻松的。两个北京小青年操着京腔谈着什么事，完全是自然会话。题材熟悉，句子也很短。每个对话放两遍，其实第一遍很多学生就已经答出来了。这一部分又是选择题。第二部分本来是十二个短语，跟学生平常练习的快速听力形式一样。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部分可能被认为太容易而取消了。另外加了个第二第三部分。新的第二部分是根据所听到的段落写出规定要听出来的内容，只放一遍。第二部分是几个句子，放两遍，写出英文翻译。
第一部分很快结束了。老方把第二，三部分的录音带放进放音机的带仓，一个略带激情的北京妇女的声音嘹亮地回荡在考场内，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第一段完了。老方按下暂停键。考场内鸦雀无声，但是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被压抑的激动，仿佛钱塘江大潮到来之前的观众的心情。过了一会儿，角落里响起来低沉的笑声。马上，这笑声就被更多的笑声加入，随后，考场里响起来一片哈哈的笑声。老方知道学生们在笑什么，但是他绷住脸，大声呵斥道：“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这是考试，懂吗？ 严肃点！” 学生们不作声了。“第二段！” 老方说着，开始了第二段。第二段播放完，一个角落里的学生忍不住说了一句：“ Oh, Yes!” 老方瞪了她一眼，吓得她吐了一下舌头。“准备听第三段了吗？” “当———- 然！” 几个学生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有的还把胳膊架在椅背上。一个学生举起手问：“那些急诊室什么的都在哪儿？” 老方说：“继续！” 又按下了播放键。
老方一边听着录音，一边看着文稿，心里也忍不住要笑。这是888课的小测验，从测验的名称上看，应该是学习结果检查 （achievement test），可是这里的几段，跟该课的内容一点关系都没有。该课是看病的，而这里却出现了这样的段落： “近几年，随着西宁地区公交市场多元化的转变，一家企业的一条公交线路运营后有了较大的利益，另一家运营企业就会设置一条与其重复或是相近的线路。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那些负责公交线路审批的“专家们”，由于各种原因，他们一年也坐不上几回公交车，缺乏对公交线路及市民出行需求的了解，因此他们所审批的运营线路更多地考虑了运营企业利益，而没有考虑市民的利益。这样，不仅使运营线路重复出现，而且加剧了公交运营企业在线路设置上的恶意竞争。尽管10路公交车的改线问题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完成，但10路公交车的改线足以证明这一点。至此，西宁市最大的居民区之一的山川小区已无公交车直达青海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西宁市交通局有关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此次改线将直接加剧82路和10路的竞争。据了解，2004年西宁市成立了西宁市公交线路审批领导小组，从2005年2月6日收回了西宁市交通局公交线路的审批权。”
问题是： What is the problem in this city’s transportation? （include phenomenon, cause, and one example）
难怪学生要问那样的问题。说是本课考试，段落内容却和本课无关，又只放一遍，难怪有的学生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事后，一个学生对老方说：“老师，下一课书我不学了，因为跟考试没有关系。” 听说有这种想法的还不止一个学生。
唉，学生哪里知道学校的苦心。为了培养能力型的人才，学校这样设计考卷，是期待这一阶段的学生有应付能力测试 (proficiency test)的本领。在前一个学期，这个能力是用 PAT (Proficiency Aptitude Test)考试考的。这学期，就把它结合进学习结果考试里了。学生在这一课里虽然没有学习有关公交的内容，但是在这一阶段的泛读和听力上，都接触过新闻，所以在考试中加进新闻，不是没有道理的。
学生抱怨说，为什么第一部分那么简单，却听两遍，而这一部分这么难，却听一遍。老方也不知道。他曾经提出过问题，却听说大家都如此考，随大流就是了。考卷虽然用了多年，却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单单从物质形式上说，就是散装的。至于这种考试设计时所依据的是什么测试理论，从来没有人交待过。而且这种考题预测最后学生通过全国四级考试的概率，也没有见到过任何统计资料。
老方只知道一点，在学生干脆放弃努力的考试中，是测试不出任何东西的。
诚然，高年级阶段的学生应该具备一定的能力 (proficiency), 问题是这个词往往被误解为“与所学内容没有直接关系”。能力是凭空而来的吗？能力是靠大量的积累，接触所学语言材料 （包括反面的语言材料）后，经由学习者大脑整合后发展出来的。在本课考试之前，大量的相关语料接触就没有做到，特别是在听力上。虽然学生们听过一些新闻，都是漫无章法的，一会儿是这个内容题材，一会儿是那个内容题材，没有任何一个题材的内容以重复的形式提供给学生过。这个公交方面的新闻，以前就更没有接触过。中文里有那么多同音字，中文的声调又是那么难掌握，新闻语言又是那么紧凑，中国媒体写新闻的方式又不同于西方媒体，地方新闻又涉及人名，地名和一定的文化。在这种复杂的话语地形中，要学生一遍听懂，抓住要点，简直如同把没有经过模拟战地实战演习的士兵夜晚投放到陌生的敌国进行作战一样，白白是送死。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部分虽然跟888课沾了点边儿，却集中考几个四字成语，好像成语是这一课的重点。该课大部分词汇和语言现象都没有考到。
考试结束的时候，几个学生马上交了卷走了，而不是像平常那样还仔细看看改改。
老方回到办公室，坐在对面的李老师对他说：“方老师，帮帮忙，我发现我们要用的《新闻导读》考题有的答案不一致。队长说每个人审阅两份。” 老方接过两份考卷，发现其中一个没有答案，便自己做。他发现第一部分是一个英文词组或者句子，下面有四个中文选择，要求学生选择正确的。老方先是看了英文再选，但是他很快发现，不看英文一样可以选对，因为不对的，不是语法有问题，就是说法有问题。所以如果说这是考翻译，瞎掰。如果说不是考翻译，而是考惯用法，那个教材里又绝对没有学习惯用法的内容。这考试目标不明确，就是测试一大忌讳。其实那个教材本身只是个阅读教材，不是写作或者翻译教材。学生看中文能看懂就达到目的了。没有说还要求学生能够从英文翻译出地道准确的中文新闻语句，那应该是新闻英译汉课程的任务。
老方做完了那份题，又审阅完了另外一份。在办公桌上摊开一张白纸，用毛笔饱蘸墨汁，写下了几个有力的大字：“关于成立中文系对外汉语教学考题改革办公室向党委提出的建议 ”。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
2005，4，15
2024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