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观园
方壶斋
电视剧《红楼梦》刚出来的时候， 跟着中央电视台看了一遍。 如今那些俊男美女们都已经该婚的婚了， 该嫁的嫁了， 该发财的发财了。电视剧侧重的是一男众女的缠绵悱恻。不知道那个大观园里的演员们， 有没有在这方面真正颇多坎坷的。
多年之后， 在办公室发现了一盘带子， 录有《红楼梦》的片断， 便又看了一遍。刚一开始， 看那画面质量明显不如现在正在演的电视剧清晰， 就觉得没意思， 但是放了一会儿， 听见熟悉的台词， 竟觉得颇有新意， 便也看下去了。
鲁迅说， 不同的人看《红楼梦》， 看见的东西不一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是杂家，但是于经学没有研究。 当年在复旦大学， 看见一个穿着时髦， 外表性感的本科女生，师从历史系的朱大师，在阶梯教室抄写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颇感奇怪，也去找来读了一读，但终于没能深入。那个女生后来也消失了。所以， 我在《红楼梦》中看不到易。 若说看到， 也只是“变易”的“易”。但除了这个看不见以外，别的什么倒是都看见一点。这次重看， 我倒想在鲁迅的话后头加上一句：“王老五看见人生无奈。”
此话怎讲？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我觉得不只是给那些少男少女的。 大凡有王老五的地方，都有大观园。有的是一女身边有着数男，有的是一男身边有着数女。若是这孤男寡女都还没有死了心做单身，或者虽然死了心做单身，但是却割舍不得异性的陪伴，那是一定要在他们中间造起一个大观园来的。年轻的才子佳人们还有心缠绵，年老的才子佳人们，就是心里头缠绵，表露出来的也不那么诗意了，有的则全无缠绵，直是一黑二白的思维方式。
缠绵也好，不缠绵也好，大观园里一个不变的局面就是多角关系和多角关系带来的猜疑，嫉妒，攻击，再就是不自愿地卷入其中的角色的无奈。你看那个贾宝玉， 一个姐姐， 一个妹妹， 还有那么多亲戚，丫环什么的，不论容貌俊丑，在宝玉眼里都是水做的骨肉。她们只有亲近程度不同的区别，没有取此舍彼的道理。 宝玉想得很天真，他要跟这些姐妹们快快乐乐地在这个世外桃源大观园里长相厮守，不分厚薄，不分彼此。他想不到，人生有女大当嫁，有生老病死，有他左右不了的外在势力。他更想不到，他不是孙悟空，没有分身法，而他的宝姐姐，林妹妹则是想把他独霸在自己的裙裾之下的。
所以在电视剧里，我们常常看到宝玉的无奈，宝玉的疲于解释，道歉，平衡关系。 这种无奈，对于一些王老五来说，不是新鲜事。只要你一天生活在大观园里， 你就一天摆脱不了这种无奈。在年轻人那里，这种无奈尚有一种缠绵之美， 尚有可以消遣玩味的地方。在中老年人那里，这种无奈有时候真会让人狠狠地骂一句TMD。
要摆脱这种无奈，只有走出大观园。最好像探春那样，远走异域。在今天说就是出洋了：“奴去也，莫牵连。拜拜了您哪！”我特喜欢看《红楼梦》中的这一段。 探春远嫁，合家相送，当然是希望她能留在大观园里。那个时候嫁那么远， 是不能像今天一样买张飞机票就能回来的。 探春当然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她出了那个大观园，可以摆脱掉多少是是非非，尤其是那个文明发达的汉人社会的是是非非，这也算是祸兮福所倚了。
女人可以嫁，是条方便路。再有就是学妙玉当尼姑。这很难。妙玉开门让宝玉进来折枝，那象征含义是很明显的。电视剧用特写镜头揭露了她内心的原罪。男人呢，要是能像今天的腐败干部那样倒好了，红旗不倒，彩旗飘飘，一点无奈都没有。问题是宝玉是个好心人，不愿意看姐姐妹妹们不高兴。他是不会主动选择厚此薄彼的途径走出大观园的。假如他没有被家里哄着去结婚， 他一定下不了决心提出娶林妹妹，尽管他喜欢林妹妹多一些。他是虚伪的，要别人为他做主，没想到上了当。设想如果没有人催他结婚， 他不但会成为大龄青年， 而且会成为老龄青年，只要宝姐姐和林妹妹没有死心。
做男人真不能象贾公子那样惜香怜玉，那样为别人着想，那样优柔寡断，那样迷失本性。这就是我重看《红楼梦》的一点感想， 很肤浅， 但是很实用。
2004，4， 17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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