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 （2004）

扫地
方壶斋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 毛主席语录
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公寓楼的院子里马达声震耳欲聋。是每周一次的园林工人来了。扫地的扫地，剪枝的剪枝，浇水的浇水，三个墨西哥小伙子忙得不亦乐乎。读者也许奇怪了： 这三样活计，哪样也和马达扯不上关系呀！ 外行了不是？人家这是美国，机械化！猜猜是哪个用马达？ 浇水的，用马达抽地下水？ 嗨，不–对！ 那就是剪枝的，自动剪枝机？也—不对！ 那，那难不成扫地还得用马达？ 这回算您说着了！这美国人在外头扫地，不用扫帚。身上背着一个机器，机器上有个碗口粗的软管子。马达一响，立马儿就有气流从管子里喷出来。这叫喷气式吹地机。地上的树叶子啦，烂纸片啦什么的，拿这个管子一吹，就无影无踪了。等着，您一定纳闷了：那他用不用簸箕撮走呢。这个闷纳得好，说到点子上了。人家有美国特色的打扫卫生和咱中国的不一样就在这儿。吹街的只管把看得见的地方吹干净了，至于那些树叶子伍的吹到哪儿猫着去了，不是他管的事。所以美国扫大街的用不着蹬个三轮车，带把长把儿簸箕。人家只要把马达一拉着，把路上的垃圾吹到犄角旮旯看不见了就齐活了。
刚来美国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美国人这么扫大街，心里就忍不住骂他们浪费，骂他们扰民，骂他们笨。浪费的是燃油，扰民的是那尖锐的噪音，笨的是自欺欺人。到底老美没有听过毛主席的教导：“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个道理，小孩子都知道嘛。
对老美扫大街的不满，让我怀念起北京的清洁工来。现在，一想到她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动，趁着路上还没有行人的时候打扫卫生，我还会生出一种感谢之情。在最后的夜幕里，清洁工们的扫帚压低了声音有节奏地在地上滑动。等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街上早已经是尘埃落定了。地面上看得见的，只是那美丽不亚于画家笔触的竹扫帚的痕迹。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城市的清洁工都起这么早的。记得某个城市的清洁工，就是在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时候挥动扫帚扫四方的。她们戴着大口罩，才不管别人感受如何呢。
我上了大学以后，也和大竹扫帚结了缘。我们那个学校特殊，没有清洁工。学校里分出若干个卫生区，由各个班分片包干。每一个星期里，少说也得有两三次打扫卫生区的活动。秋天的时候，打扫得就更为频繁。这是因为校园里的法国梧桐，掉叶子掉得很多。我那时候是班里的副班长，专管劳动的事。因为打扫卫生是在早上上课以前，如果动作慢了，就会影响上课，所以我特别留神把工具揽到手，多多益善。这是因为同时打扫卫生区的，还有别的班； 也是因为每个班的工具不够人手一把，总会出现一些人忙，一些人闲着没事的情况。我又是个平均主义者，不喜欢看到这样。工具里边最要紧的，一是扫帚，二是板车。扫帚里不少是秃了头的，用起来效率很低，所以要尽量抢新扫帚。板车是运垃圾的，数量有限，要是被别的班抢走了，我们就得有几个人等到最后弄来板车运走了垃圾才能去上课。我不才，没有管理能力，所以每次遇到打扫卫生区，都要紧张一番。好在班里有一些同学，很能配合，任劳任怨。我至今对他们还怀着感激之心。
秋天的劳动，颇为费力。这是因为一阵阵秋风秋雨打落在地上的叶子。往往叶子多了，运起来很麻烦，我们便就地烧掉。但是清晨露水未干，点火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曾经写诗道：“时有西风至，秋深叶落时。欲燃火不起，夜冷露晨湿。（ 1980. 11. 16）”
年复一年，我们打扫着校园。到了秋天，往往觉得怎么去年的叶子还没有扫干净，今年的又来了。我写过一首《题落叶》：“风飘叶落满校园，每欲提笔总无言。红黄皆是旧时客，去年秋装饰今年。（1979.10.11）”
打扫卫生区的工作一般是有规律的，但是如果上级有人来视察，就得加扫一次。1980年11月16日，张振副总参谋长到当地驻军视察，顺便到我们学校看看，害得我们全院扫地。在顶头上司的吆喝指挥中，我一边干活，一边打好了一首诗的腹稿：“小雪来时万木瘦，纷纷扬扬满地飞。花径每常缘客扫，蓬门今开复为谁。官高却是过路客，名卑反有主人威。群仆劳力亦遂心，落叶收来好沤肥。”
这“ 沤肥” 不是放在这里凑韵脚的。我们那时候除了上课，还要种地。每个班都有一块责任田，种一些蔬菜，秋收了卖给食堂，再有盈余就拿到校门口的集市上去卖。除了这个，每年暑假过后，我们从家里回来，第一件事是割草。暑假是校园里野草疯长的机会。回来后我们人手一把镰刀，先在校园里割。校园里头的割完了，就到西门外的野地里去割，因为这个割草的事，目的不是打扫卫生，而是把割下来的草晒干了，卖给学校食堂的猪圈做饲料。这样我们可以得到一点班费。食堂可以把猪养肥。我曾经作过两首打油诗说这件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别人交完我再割。洛阳名城一学府，谁料束修这般多。” “猪多肥多粮亦多，就是碗里肉不多。僧少道少回回少，就是臭蛋不见少。”这两首诗当然是讽刺伙食的。我们那个时候的伙食，常常和“发糕”打交道，以至于到了有大肉包子的时候，个别人一顿能吃八个。
我们上了四年大学，扫了四年的地，割了四年的草，种了四年的菜。尽管如此，我们都学出来了。轮到第一拨要求除了毕业考试以外，还要用学士论文毕业，大家都没含糊。现在想起来，这样的大学生活，也许没有什么小资的浪漫，但也还是有滋有味的呢？
2004，10，7
寄自美国
2023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