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
方壶斋
佳碧高中毕业了。星期六那天,家里为她庆祝,请了亲朋好友,也请了她所在的业余舞蹈表演队的人。佳碧是家里的独生女,有两个堂妹,佳佳和佳巧。佳碧长得像她妈,宽脸庞,浓眉大眼,个子不高,身板挺宽,敦敦实实的。平常总带个眼镜,有点度数,虽是女孩子,嘴唇上却淡淡地长了一些如果是男人一定是胡子的绒毛。平常的她,总是牛仔裤,牛仔短上衣,走路有点佝偻着背,脸上也不常有笑容。佳佳和佳巧都是椭圆脸,细长的身材。佳佳的性格活泼一些,爱说话。佳巧带一幅眼镜,有点像个小知识分子。
傅苍龙是在业余舞蹈学校的踢踏舞表演队认识佳碧的。快五十岁了的老傅,自从二十多年前跟老婆离婚以后,一直没有结婚。虽然也交往过几个女士,都阴差阳错地没有结果。岁数越大,老傅结婚的心思越淡,一方面当然是觉得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紧迫感,另一方面他也有个理论,那就是中老年人结婚,好比台湾跟大陆统一,存在一个谁统一谁的问题。谁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有自己的世界,结婚必然会有彼此需要向对方做出让步的地方。老傅常常看着自己屋子里的摆设,心想,如果讨了一个老婆来说,你这些东西统统要扔掉,那太划不来了。老傅其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旧货摊淘换来的电器和一些他认为值得保留的旧物。有的比他的年岁还大,跟他其实一点感情瓜葛都没有,可他也弄来当个宝贝似地供着,逢人来访便说那是古玩。
老傅只身在京,没有家室之累,单位的工作也是驾轻就熟了,所以下了班以后一个人闲得很。有一阵,单位里的同事中兴起了“学点什么”的风。老傅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是文革末期,班里就兴起过这玩艺。可那时候年轻,不学白不学。艺不压身嘛。现在老了老了,怎么又整这个?莫非人在远远看到老年的昏光的时候,都希望再挣蹦挣蹦?
办公室的同事中,有几个下了班就腆着脸往老年书画社跑。书画社为了赚学费,也不设一个最低年龄档次。学了不久,各自的办公领地的隔板上,就挂起了习作,都是花鸟山水那套《芥子园画传》中的玩意,相当于拳术中的套路,毫无新意,可自己都当个成就。还有的上什么个人理财班,上得工作的时候眼睛都直直的,一心想着被套牢了的股票。
老傅既没有摆弄笔墨丹青的耐心,也没有算计数字的才智,所以当别人都在学点什么的时候,他落伍了好一阵。直到《大河之舞》在北京上演,带动了社会上一股踢踏舞风。各种舞蹈班纷纷加进踢踏舞的内容。老傅原本对跳舞就感兴趣,只是对那种需要两个人配合的交谊舞望而生畏。看到这踢踏舞用不着他带别人,运动量又很大。老傅想,何不就拿它活动活动腿脚呢。
就这么着老傅上了家附近紫竹院小区的踢踏舞学习班,从初级学到中级,花了240块钱,学了西班牙的佛莱明珂,爱尔兰的踢踏舞,还有墨西哥的踢踏舞。舞蹈班的黎老师看见他虽然大一点,但还挺灵活就让他加入了踢踏舞表演队,逢年过节的给社区的活动演出助兴。
表演队的成员都是西城舞蹈学校的甲级教师黎老师一手教出来的,看着跳得好,留在队里,再练习不用交钱。这是个十来人的小团体,年龄最小的黎老师的女儿上初中一年级,年龄最大的是老傅,其次是小他两岁的王胖王师傅。还有三十来岁的北外教授马亭两口子。
论长相,佳碧在这个表演队里算不上是出众的。黎老师的女儿尹玲长眉大目,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可以说是最惹眼的女孩。其余的都比较一般,却也各有姿色,但是不论这些个女孩子长得多有特点,在老傅的眼里,她们都是一群孩子。老傅喜欢看她们跳舞,因为从她们身上,老傅感到生命的旺盛和延续。有时他不禁要想,假如当初没有跟老婆离婚,自己也该有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
老傅加入表演队后不久就有了第一次演出,是年底给一个学校的新年晚会演的。老傅只参加了一个舞,因为他还是新手。他的舞完了以后,他就拿着摄像机跑东跑西地从不同角度拍摄舞蹈队的表演。等回到家一放,他突然发现跳墨西哥维拉克鲁兹地方舞的人中,有一个很有气质的女孩,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直到放了几次之后,再练习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女孩原来就是老带着眼镜的佳碧。
演出的时候,佳碧戴的是隐形眼镜,加上化了点淡装,比平时漂亮了,而且跳舞的时候,挺胸直背,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跳维拉克鲁兹地方舞时,女的都是穿白纱连衣裙,围着一个黑色绣花围裙,手里拿着西班牙黑扇子。在老傅眼里,佳碧跳舞时,有一种古典欧洲仕女的气质。老傅在办公室把录象放给同事看,同事们也说表演队里佳碧的扮相和舞姿是最好的。
别以为老傅对佳碧一见钟情了。老傅压根儿就没有那个心思。可是自从看了佳碧表演的录象以后,老傅对佳碧就另眼相看了。老傅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总之每次去练舞,他总是会多看佳碧几眼。要是佳碧哪次不来,他心里就觉得有点空落落的。老傅也问过自己是不是犯傻了,老树开新花,堕入单相思了?但是他立刻就否定了这种可能。虽说长久的单身生活几乎使他忘记了恋爱是什么样的,可是他忘不了当年的神魂颠倒。现在,那种感觉是一点影子都没有。他放心了。
再说,老傅心里知道:自己能欣赏的女人都不是他能娶的: 不是年龄太小,就是身材太好,再就是素质和气质太高。倒不是他自己多差,按过去的标准,大小也算个高知,可是他的工农兵出身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对什么人能和自己相配过日子有无可怀疑的自知之明。那他为什么总是会看中那些类型的女人呢?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他年轻的时候自己学过一点素描,对美术作品多少有一点鉴赏力。他能在普通的景物和人物中发现上得了取景框的题材。虽然很多人都喜欢对镜自赏,虽然很多人外形都不错,但在搞美术的人眼里,只有少数的人能激起创作的灵感,而这些人,不必是美若天仙的。
佳碧在那个舞蹈中表现的自己就是这么一个题材。她的举手投足,眼神表情都有那么一种打动灵魂的东西。老傅一看见就动了画她的心思,而一旦他把佳碧当成了模特,自然就连带注意她的各个方面,因为对自己的模特越了解,就越有可能画出她的灵魂来。
可是老傅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去接近佳碧,了解佳碧,怕被误解。毕竟彼此年龄相差太大,没有能够交流的理由。再说舞蹈队纯粹是功能性的,跟外边公园里早上起来练跳舞的差不了多少,没有多少私人交往的余地。老傅又不是专业画家,能够提出来请佳碧当模特。他要是开口提那个要求,别人一定认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傅记得他那辈人的男女交往习惯中有一句常说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 那意思就是说你要是没有什么意思,就别弄小动作了,像给张电影票啊,借本书啊什么的。现在的青年当然是开放多了,但是也保不其会这样看问题。再说了,还有爹妈在那儿呢。人家看你一个单身老头子老跟他们闺女搭话会怎么想?
所以老傅只能象个偷艺的人,暗中观察佳碧的一举一动。
老傅画的画是佳碧的肖像,是从摄像机上定格下载的佳碧跳维拉克鲁兹舞的某一个瞬间的四分之三侧面像。在录像里,佳碧的眼神很柔和,微微向下,反衬着头部好像微微后仰的样子。她的嘴闭着,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老傅看着这张照片,不禁得意他抢拍的技巧。
肖像是单色铅笔画。起初,老傅怎么也抓不住佳碧的神情,画里的她象是瞪着眼睛。在办公室里,他把画像拿给同事看。同事一见就叫起来:“呦!这画的是谁呀,这么漂亮!你女朋友吧?什么时候带来给大姐看看!” “你别拿我开涮了,” 老傅说,“看看什么地方不对劲。” 同事左看看,右看看,说不出哪不象。要说那鼻子眉眼的形状,画得都差不多了,就差复印了,可就是那表情有点僵硬。没办法,老傅只好自己回去捉摸,光是那眼睛,就改了好几回。练跳舞的时候,他不时偷眼看佳碧,可佳碧就是不笑,一本正经地在那儿跳。老傅一点辙都没有。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老傅在凝视了半天佳碧的照片和那张画像后意识到应该把眼睛的方向改一下。经过这么一改,画像中的佳碧的眼神柔和多了。虽然表情还有点些微差别,但是已经距离传神不远。老傅想,还是见好就收吧。
画完画以后,老傅又随便画了几张两三个人跳舞的速写,拿去给练跳舞的人们看。画中人物的原型看着好,就拿走了。老傅趁机对看画的佳碧说:“我照你的样子画了一张大的铅笔肖像,你要是不嫌弃,下个礼拜给你拿来。” “那先谢了。” 佳碧说。
可是老傅实在有点舍不得把原画送出去。毕竟他不是专业画家,平时也很少画。这次画的效果,是自己比较满意的,他想留着。他就把画拿到复印社,用好纸复印了一张,又做了个硬纸板的简易镜框,把印件先签了自己的名,然后镶进镜框里,用报纸包了,装在一个购物袋里。袋子里还放了一张原照片的复印件。
这张画,他不想拿给众人看。他怕有人说闲话。过了一个礼拜又去练舞的时候,他把购物袋放在墙角的桌子上,等到结束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向佳碧靠近, 对她说:“桌上的那个袋子里有上个星期我跟你说的画,回头你拿走吧。” 佳碧听了,转身过去,从袋子里拿出用报纸包好的画像。老傅生怕她打开看,就指着那张复印的照片说:“ 就是照这张画的。” 话还没说完,佳碧的手已经启开封报纸的胶条,打开了报纸,把那张画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那里。“酷!” 佳碧叫到。“画得不太好,” 老傅一边自谦着,一边赶紧趁着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跟佳碧说了一声 “下礼拜见”,就匆匆离开了练舞房。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老傅心里七上八下地,老是在想不知道有别的什么人看见了那张肖像画,不知道佳碧喜欢不喜欢,更不知道佳碧会不会有别的想法。他把肖像的原件用镜框镶好,挂在自家的门厅墙上。每天回来,都要对着画像端详一番,捉摸捉摸还有什么地方画得不到家。他不想再改了,就用 “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来安慰自己,只不过把“电影” 换成了 “作画”。对于这幅肖像,他并不是百分之百地满意,但是他不想为了追求完美,最后弄出个适得其反的结果。
下一个星期,佳碧照常来跳舞。见到老傅,只是说了一声 “谢谢傅老师的画”。没有人问起老傅给佳碧画像的事。老傅这才放了心。
转眼又是年底了。社区要搞元旦晚会。黎老师跟大伙说表演以后,都上她家。每个人带一个菜,大家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黎老师 说,平常大家都是跳舞来,散舞走的,坚持一年了,也不容易,也应该坐在一块聊聊了。他们就统计起来谁带什么,免得重了样。问到老傅的时候,老傅还没有想好。佳碧突然冒出一句话:“ 傅老师是武汉人,会不会做豆皮?” 老傅没有想到在北京会有人想吃豆皮,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做过,不知道,反正是湖北特色菜就是了。”
其实,做豆皮并不复杂,但是摊那个豆面的薄皮,老傅还真是不会。那天他炖了一个莲藕排骨汤带了去。北方的藕又不象湖北的藕,能熬得软软的,红红的,筷子一挑能拉出丝来。在黎老师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佳碧只是往碗里舀了几调羹他做的汤,排骨和藕都让别人吃了。
八月的一天,练完舞的时候,佳碧跟黎老师说了一番话。黎老师啪啪地拍拍手,说:“ 注意了,佳碧高中毕业了,要去新西兰上大学。这个星期六,她父母在家里给她办一个聚会,也是告别会,她请大家参加。”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纷纷表示一定捧场。
老傅听说佳碧已经毕业了,要出国去念书,心里不觉咯噔一下,暗暗叹道,时间无情啊,什么人,什么东西最终都要从身边溜走, 能伴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一身朽骨。
佳碧的家庭聚会,并不要求赴会的人带什么吃的。她妈妈这次亲自下厨。可是老傅想起来佳碧那一次问豆皮的事,决心做一盘豆皮带去。他找到友谊宾馆对面的九头鸟,订购了一些豆皮的皮儿,自己制作了伴了猪油的糯米,做成了一盘色泽晶莹的三鲜豆皮。他又发明了一个菜,叫苹果鹌鹑,取“平安” 之意,一并带了去。
到了佳碧的家,是她爸爸开的门。屋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舞蹈队的人也到了几个。老傅把豆皮和苹果鹌鹑递给佳碧她爸说:“去年在黎老师家聚会的时候,佳碧想吃我做的豆皮,我那次没有做。这次是硬着头皮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她口味。” “谢谢,谢谢,这孩子真不懂事。这么着,您给她拿过去吧。” “不不不,” 老傅语气显得有点慌乱,“还是您给她吧。”
进了门,老傅捡了一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磕着瓜子花生。这个四环边上的富华家园的公寓,客厅很大,远远地他看见佳碧在厨房里给她妈帮忙。她今天仍然是穿牛仔裤,但是上身穿了一件黄色的绸布小褂,领口很宽,向一边滑下,露出了半个浑圆厚实的肩膀。佳碧的两个堂妹在一间卧室里和黎老师的女儿一块听音乐。佳佳不时出来看看客人需要不需要续茶。佳佳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紧身连衣裙,使她的身材显得婀娜多姿。
不一会儿开饭了。除了饭厅里的饭桌,客厅里另外支起了一张饭桌。客人们入席以后,佳碧和佳佳帮着上菜。一时间饭桌上杯盏交错,客人们互不相识的多, 所以就把佳碧的爸爸当成说话的枢纽,敬酒,祝贺佳碧毕业和出国深造的话此起彼伏。
吃得差不多了,佳碧她爸站起来,让妻子和佳碧到客厅里来,对着客人们站着。然后他对大家说:“今天家里举行这个聚会,是为了小女的毕业。没什么好菜,请大家包涵。大家都是认识佳碧的,就请趁这个机会,讲几句话。” 大家都表示赞同,推辞了一番以后,决定轮流来说。
于是客人们一个一个地站起来发言。佳碧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轮到佳佳时,佳佳不好意思地说:“ 哎呀说什么呀,不说了。” 她爸说:“ 你姐就要走了,你怎么着也该说点什么呀。” 佳佳做了个鬼脸:“那我就祝我姐早日学成海归,回来赚大钱。回来晚了就成海待了!”大伙哈哈大笑。
该老傅了。老傅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什么呢? 希望你有假的时候能回来看看,还跟我们一块跳舞。你可是舞蹈队的台柱子!”
等大家都说完了祝福的话,佳碧的爸爸让佳碧说几句。佳碧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们,说:“今天大家来参加我的毕业聚会,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在家里人和朋友的关心爱护下成长的。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大家的帮助,鼓励。对此我很感激。” 她转向爸爸妈妈:“爸,妈,今天我要特别感谢您俩,为了我操了那么多心,给我创造了那么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我能顺利上完高中,都和您们的辛苦操劳分不开。现在我快要出国了。出国以后我一定会特别想家…” 她停顿了一下,用手擦了擦眼角。马亭的爱人赶紧递过去一张纸巾。佳碧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爸,妈,有的时候我真不希望长大,这样我们就老在一块儿。” 说着,眼泪又从眼角出来了。大伙听着,也有些黯然。黎老师走了过去,搂住佳碧,大声说:“呦,瞅瞅姆们佳碧,今儿怎么啦?出国那是好事儿啊。我想去还去不成呢!不就是几年吗?以后拿绿卡了,把你爸妈接出去不是一样孝敬嘛。得得得,别难过了。” 说着,接过去佳佳端来的一杯茶,递给佳碧喝。
老傅见到平时不苟言笑的佳碧今天说话竟动了感情,不由觉得眼前的佳碧成了一个陌生人,心中也颇为感慨。他知道以后佳碧回来,也不见得再来舞蹈队了。她就是跟舞蹈队的人保持联系,也只是黎老师,跟他是绝对扯不上的。咳,人生多变,千里的长棚最终都是要散的。老傅这样想着安慰自己。
说完话以后,把客厅里的饭桌撤了。佳佳在音响里放了舞曲 CD。客人们中会跳舞的,都请佳碧跳舞。马教授走到老傅身边,说:“老傅,请佳碧跳舞哇。” 老傅看着佳碧在舞伴的带领下熟练地跳着各种舞步,说:“不行,不行。我非把人家脚踩扁了不可。” 舞蹈队的人几乎没人不会跳的。老傅坐在那儿,一心盼望着能出来个慢三或者中四,至少他可以跳些基本舞步。不过他心里清楚,即使那样的曲子出来,他也未必有勇气请佳碧跳舞。佳佳却很快换了一张拉丁舞的碟子。一时间屋里好几对跳起了热烈奔放的桑巴,恰恰和伦巴。在人们的扭腰摆跨和旋转中,老傅眼中的佳碧渐渐淡出,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向远方飘去。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
2004,6,22
寄自美国
2023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