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伊达咖啡馆的生日聚会
方壶斋
今年二月二十七号是著名作家约翰-斯坦贝克102岁生日。我在报上看到，星期六晚上，蒙特瑞市的罐头街女王卡里莎-墨尔女士要在她的拉伊达咖啡馆举行纪念活动。在国际研究生院的图书馆电脑前荒废了大半个下午以后，我就骑车到罐头街去了。
我虽然没有正经读过斯坦贝克，但是对于他并不陌生。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泛读课教材就有他的《月亮下去的时候》和《人鼠之间》。后来我在国内的旧书店里买到过中文的《小红马》。还买到过一本虽然是头版，但是封面有损毁的《罐头街》。过去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到斯坦贝克的故乡来谋生。来了以后，在当地的图书馆也借过根据他的作品拍的电影。现在，那本《罐头街》，就放在我的洗澡间里。每次出恭的时候，就拿起来读上几段。但愿斯老不要骂我。
我是第一次去拉伊达咖啡馆。准时到达，看见一个老女人和一个男人在门厅里。男人胸前带着一个名牌，但是字写得不太清楚。那个女人就是卡里莎，有点胖，胖得显得头略小了一些。她的短头发已经稀疏，随便地在头顶上散开。后来在二楼，我注意到她走路的时候，上身摇摆得厉害，幅度差不多有三十度，使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故意作怪姿势走路的人。我想一定是她的腿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对年轻夫妇，推着童车。卡里莎上前招呼，却得知他们只是来买咖啡的。卡里莎和那个男人显然在盼望更多的人来。“你不来杯咖啡么？”她问我。我到柜台那里，向一个留着男人发式的女人要了一杯 1.75 元的咖啡。当她把咖啡递给我的时候，我注意到那是一个小纸杯，而且里边的咖啡只有半杯。我从来没有见过只给半杯咖啡的咖啡馆，但是忍住了没有问，免得露怯。心想也许可以 re-fill （再添)，因为那个女的说了一句话，意思好像是“先来一点尝尝“ （她用的词是 symbolic shot）。
我在报上读到过，说卡里莎见过斯坦贝克，就问她。她说见过。我说我在中国念英文的时候学过他的《月亮下来的时候》。她听了很高兴。她告诉我，斯坦贝克写的人物都是真实的，不是虚构的。有的是把两个人的事写到一个人物身上。所以，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恨他，因为他们不愿意自己的丑事被写进书里。我说，如果我也写的话，我会有同样的问题，因为我也不善于虚构。不过，罐头街是没的写了，要写，就得另找地方。
等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什么人来，卡里莎说上楼吧。我走上楼去。二楼是一个餐饮厅，摆了一些小圆桌。天花板是蓝色的，墙是奶白色的。楼梯口左手一侧的墙上挂着油画和镶嵌着旧文件的镜框，显然是为了营造艺术的和历史的气氛。对着楼梯口，有一个演奏台，旁边的屋角墙上临时挂起了一块印有浅色小花的红布，衬托着立在墙角的一个小屏幕。那个男人站在一个幻灯机旁边。经过他自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本地的历史学家麦克-亨普先生（下边我叫他韩麦克，打字容易一些）。
韩先生用了一个半小时给我们放当地的历史照片，讲述和斯坦贝克有关的佚闻趣事。我想，要是在中国某大学的英文系，这样的讲座将是属于美国文学研究的普及性学术讲座，对象从本科四年级到硕士生，还要出海报，占座位。在这里，后来陆续进来听的一共有十几个人。不过韩麦克先生也不是吃干饭的。他讲的内容，都已经出版在一本他编写的历史照片图集里了。当然，书里的照片说明并不能告诉读者弄清楚某个照片里的老汽车的车主和某个当街站着的人的姓名得需要多少研究工作。听了韩麦克讲一张张照片的来历，我才知道他的确是个研究人员，而不仅仅是收藏旧物而已。
上楼以前，卡里莎告诉韩麦克我读过斯坦贝克的《月亮下来的时候》。他问我是从中国哪里来的。我说从北京来的。他说他到过北京，上海，但是他喜欢上海，特别是外滩。他说北京太大了。他做着手势，在脑子里寻找适当的词，最后说，北京太大了，对付不了。我理解他的意思。我离开北京五年多以后第一次回去，也有这种感觉。开始讲座以前，他特别提到这里还有一位中国客人。我倍感荣幸。
我一边听讲，一边抿着咖啡。Espresso 的确颇有韵味。我想起来喝这种咖啡好像是要用小杯才够品位。他们应该直接使用带碟子的咖啡杯。倒半杯，总是让人心里犯疑。
讲座结束的时候，我向韩麦克提了一个关于蒙特瑞唐人街被大火烧光的问题。翰麦克自己给蒙特瑞历史协会 (Monterey Historical Society)的网页写过一篇介绍蒙特瑞唐人街的短文。中国人1851年开始来到蒙特瑞海湾从事渔业，盛极之时有五六百户人家聚居在罐头街附近。中国人的成功引起来这里捕鱼的意大利人的嫉妒。他们的处理鱼的方式也不受人待见。到中国人的村落去，往往是不见其村，先闻其臭 （xiu）。唐人街里也有鸦片馆。但是造成中国人成为当地人眼中钉的原因还是对渔业资源的争夺。1906年，唐人街发生了一次大火，所有房屋，除了一座焚香拜神的建筑以外，尽数焚毁。时值美国排华时期，当地政府不准中国人原地重建，中国人被迫分散。中国人的渔业便没有能够恢复元气。
我听一个常常在渔人码头呆着的男人说，太平林市每年一度的灯节，就是对中国人的忏悔，因为那次大火，是当地政府和意大利人合谋制造的。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是真的。我就问韩麦克。他说，灯节可能是和中国人夜晚挑灯捕鱿鱼的习惯有关。
早期中国人没有能在蒙特瑞立足，的确是一件憾事。否则，蒙特瑞今天一定会有一定规模的唐人街。买中国人爱吃的东西也不必开车到圣荷西和旧金山了。那些中国人的后代们，也会给今天在国防语言学院工作的外来王老五们提供一定的择偶机会。不过也难说，他们也许早就独霸国防语言学院中文系了呢。
拉伊达咖啡馆在斯坦贝克时代是一个妓院。今天，每个星期五，那里有肚皮舞表演，进门五元，酒水另算。我还没有去过。讲座完了以后，卡里莎准备了五六个水果派和奶酪糕，上边插了小蜡烛。我们一起给斯坦贝克唱生日歌祝寿。小孩子吹灭蜡烛，大家分享糕点。两个人撤走了屏幕架，一个吹笛，一个拨琴，演奏起舒缓的音乐。暗淡的灯光下，两对男女，一对年轻一些，一对已是中年有余，边吃喝边说笑。我坐在旁边，一点儿一点儿尝着略嫌太甜的糕点，想象着斯坦贝克那个时候，这里一定常常是欢声笑语，虽说是妓院。在斯坦贝克的《罐头街》里，那个妓女，朵拉，非常热爱家乡，把自己的妓院命名为熊旗餐馆 （加州的州旗上是一只熊）。
讲座中，翰麦克提到卡里莎年事已高，为了保存拉伊达咖啡馆的历史旧貌仍然在经营。她已经经营这个咖啡馆45年了。现在这个咖啡馆和它旁边的荣昌公司 （斯坦贝克小说中李忠杂货店的原型）旧址都有被有钱人收购改为他用的危险。翰麦克和罐头街基金会正在为了保住这个地方努力，希望它成为公共财产。他对我们说，希望多来惠顾拉伊达。卡里莎在这个年纪不应该再工作了。
我想，什么时候，来这里泡杯茶，看看肚皮舞，也算是对蒙特瑞的文化做一点小贡献吧。
2004，2，29
寄自美国
2023 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