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
方壶斋
痴人说梦一词本意是说一个脑子有病的人谈着自己的妄想。 在这里我改变一下它的本意： 一个没城府的人把自己的梦说出来。 有一天一个说话大大咧咧像个男子的女同志看见我说：“哎， 你猜怎么着？ 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把我给气的！怎么会梦见你呢？ 我可没想你啊。可能是和开会你没来有关系。” 我说：“没事儿， 你就是想我也没关系。”
在梦里梦见异性是很平常的事。不管一个人结婚了没有， 都难免对配偶以外的异性产生注意， 甚至好感。如果是结了婚的人， 当然不方便把这种好感表现出来， 于是它便转入地下， 成了潜意识。 然而潜意识总是不甘心于被压抑， 一有机会便会挣扎出来， 其途径之一就是梦。读过佛洛伊德的人对这种说法都很熟悉。 我的确不会想入非非地认为这位女同志想着我了， 但是像她这样很直率地告诉一个男同志说他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了的人可能不多。 一般的人为了不至于引起误解， 对这类梦都是不谈的。
对异性产生好感并不意味着要背叛自己的爱人， 但是生活中偏偏很多人， 特别是女人，非常热衷于抓思想罪犯。在这样的女人面前， 如果丈夫直言相告自己梦中梦见了过去的女同学， 现在的女同事什么的， 那他真正是一个痴人了。 在城市里一些让人们把用过的旧纸箱， 旧书报拿到那里去的回收站， 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警告：不许倒垃圾， 24 小时监测。老婆就是这种24小时的监测设备， 所以做丈夫的应该知道伴妻如伴虎，千万不能把梦里的垃圾随便倒出来。睡觉的时候， 最好带口罩， 否则万一说梦话说出来一个类似女人名字的词语， 一定会惹来麻烦。
可是我是很喜欢反思做过的梦的， 如果我能记住的话。自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普及开来以后，很多人都知道梦是我们潜意识的反应。因此，了解自己的梦，就是了解自己平常隐藏的那一半。至于用什么法子来解梦，个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法子，或者按照中国的周公解梦法，或者按照弗洛伊德的以性为框架的解梦法。我还是比较习惯中国人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认为梦是我们心中牵挂的东西。这种牵挂，有的是明面上的，有的是潜意识中的。 我能记住细节的梦不多。多数都是刚醒来记得，再睡去，做了别的梦，到清早，什么都记不清了。这就好像我们对梦的记忆像是一盘磁带， 纪录第二个梦的时候， 就把第一个洗掉了。据说记不住是好现象，说明睡好了，但是不管记得不记得，我现在很喜欢睡觉的时候能做梦。为什么呢？因为梦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我们每天睡觉平均八个小时，如果没有梦，那就太单调了，就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每天要失去八个小时。
出国以后，梦越发多了起来，而且头一两年，从来不会梦见洋人，全是中国人，全都是过去生活里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潜意识里的回归因素。四十多年的经历和文化熏陶, 就这么在梦里以不断变换的蒙太奇复现出来, 提醒着自己之所由来, 并且揭示出自己过去所未曾意识到的心事。有的时候，半夜醒来，刚才的梦已然模糊，梦所带来的伤感却依旧浓重，始信那些情感薄弱之人，会为了梦中的事醒来后号啕大哭。 做梦是难以预料的。有的时候想在梦中多看见什么人，因为平常能够看见的机会非常少，可是偏偏那人不到梦中来。相反，有的人是每天见的，居然有的时候也会继续在梦中麻烦你。看来梦是受经验制约，不是由愿望制约的，一点不假。有的人做梦做工作的事，在梦里处理文件什么的。这种人简直太亏了，因为他的老板不会为他加薪水。所以我要劝大家：工作别太上心了，免得夜晚还要躺在床上加班。
梦的逻辑有时候很荒唐。梦的蒙太奇的转换常常出人意料。我有一天梦见在教学楼旁边和一个同事谈话，谈着话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位同事骑车从不远的路上下班回家，而且那车的后轮子是园的，前轮子却是竖着扁起来的。这位同事住在山上，回家的路曲折且陡。我回头对和我谈话的这位同事说：“骑车走那种路是很危险的。” 随后同事和教学楼都没了。我走在路上，手里把一根木头舞的像车轮转。我同时想，下次回国，一定买一根白蜡杆回来，跟人学棍术。同时马上就想到飞机上可不可以带。然后就记起了民航的规定：武术刀具可以托运。这个片段到此突然中断。我走在下山的路上。路全是土路，是新翻开的黄土，松松的，有的地方齐腰深，简直就是在爬，寸步难行。旁边是一条好像用挖土机挖开的大沟。我不知道对谁抱怨说，就是因为这个施工，把路都破坏了。这两个连在一起的梦在内容上逻辑上风马牛不相及。第二个梦我想不出来任何生活中的诱因。如果硬要解释的话，那黄土是不是就象征着中国，而那挖开的沟是不是就代表拆迁呢？我一直认为拆迁是剥夺穷人的一个大阴谋。
我的确常常梦见异性。我做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梦，和现在的工作，过去的经历都有联系。我的学生正在毕业准备之中。每天我们这些老师都要和学生一对一练习口语。在梦中，我的课表上安排的学生名字是欧米嘎 （代称），可是我班里没有这个学生。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他们告诉我那个学生在教室里。我去找，在窗户上敲玻璃，对她做了个一对一的手势。她出来了，抱怨说刚才找不到老师。这时候我才看清到这个欧米嘎原来是我多年以前的同学，叫欧米嘉。我们谈了谈过去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在北京一辆公汽上，是要去广安门。好像是和刚才的学生。快到菜市口的时候，我挤到前边去，看见另外两个二十来岁的女生，都是认识的，穿着绿军装，戴着毛像章。我说我记不得你们的名字了，但是我记得一个郭某某（是初中同学的名字）。我们下了车，却发现还差一站。我们在菜市口。菜市口变了很多。街道两边都是红色为主的古典式的建筑，像琉璃厂一样，而且改成步行街了，很新。我往西走，却看见当街拦了栅栏，有几个穿灰衣服的警察站岗。我过去的时候，看了一个警察一眼，可能是我表情紧张，那个警察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到一边，用山西或者山东的口音问我问题，比如家里有什么人。我想坏了，我身上没带身份证。心里正在害怕时，梦就结束了。
当老师常常做的梦， 是梦见上课迟到。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梦是这样的。上课的地点是现在工作的地方，从办公室到上大课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上课的内容却是出国前的翻译课。学生是某外院的九几级，梦里见到的有贾某某，还有个留校任教的女生，个子不高，挺文静漂亮的，还有一个忘了叫什么，面容还记得。还有几个男生，也叫不上名字了。用的课本则是洛外的灰色封皮的《英汉翻译教程》。 为什么迟到？临上课前几分钟好象在上网 ，一看时间到了抓起东西就往教室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检查带教材没有，一看还真没带。于是赶紧回办公室取。可是办公桌一团糟，东翻西找就是找不着。谈翻译的书倒是有几本，可是都不适合用。一边翻一边看表一边想找不到怎么办，讲什么。越想越怕，感到头上都冒冷汗了。还想不行的话只能用写过的一篇文章对付那50分钟了。 最后真地没找到，一看时间已经过了5分钟了。胡乱把几本关于翻译的书带上就往教室跑。在梦中不是跑，是飞和跳。右手拿着一卷东西，用做撑杆，往地上一戳，两腿就向前飞出。着地后，又重复一戳，又向前一跃。最后终于飞到教学楼。先想走楼梯，但是又觉得太慢。抬头看见学生从窗户往外看，就一跃而入。进去后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不满之意。正准备开讲，脑子又是一片空白。正无奈着急时，谢天谢地，醒了。 这当然是一种焦虑意识在梦中的反映， 至于它是不是如梦中所做的害怕迟到的意识， 还是有更深层的意义， 那就得请解梦专家来解释了。
另一种焦虑意识的梦是和回国有关。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回国探亲以后， 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猛醒到已经超过了返程机票上的返回日期而且没有和单位联系。那感觉就像突然发现逛商店把装了很多钱的钱包丢了一样， 心里咯噔一下子。 有的时候这种梦是反方向的， 就是人在外国， 突然想起来回国的日子过了， 又没有跟单位交代， 而且在梦里也无法联系， 干着急。这种梦， 我是理解的， 反映的是我在回国与移民两种选择之间的挣扎。
现在互联网很发达， 什么都有， 也有解释梦的网站。 我希望中国人不要发现这个功能， 否则大街上很快就会出现“电脑解梦” 的生意， 就像已经出现的电脑算命一样。其实电脑解梦很简单， 就是替你查解梦词典。 词典里没有的词条而你梦中有， 他就解不了了。我做过一个自己也以为奇怪的梦，细节不太清楚了，记得挨着一个女人，后来发现是中学同学，一个曾经很革命的学生干部。我很奇怪：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异性好奇。然后我发现自己在一个设备上，升得很高，象游乐场上的过山车。可是不是坐着，而是用胳膊架在一个架子上，就像滑翔运动那样。下面是夜晚的大地，什么都看不清。然后我忽然急速下降，渐渐地看清了扑面而来的城市灯火，凉爽的空气从脸旁擦过，感觉很痛快。但是我没有到大城市， 而是在空中荡着，与城市遥相对望。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下面的空旷高远。然后我被甩到城市对面，与城市隔着一条大河或者海湾。对岸城市的夜晚灯光像纽约夜景一样。这边岸上很泥泞。我的东西掉了一地，还有一块皮扎饼，奶酪上沾了一些沙子。我把沙子弄掉继续吃。面前是一个索桥。桥头站着一个巨人，约两人高，赤裸着上身，头发像是女的披下来，可是没有乳房。脑袋往斜后方耷拉着，好像脖子没有力量支撑它。那个人不象是肉体的，倒象是橡胶的。但是它会活动，整个一个女鬼的形象。有人想过桥，它就过来堵截，与人前后拉扯，可是样子又不可怕，也没有发生血淋淋的事情。
我觉得这个梦奇怪， 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一个梦， 不是两个， 可是我看不出前后的联系。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免费解梦的地方， 把这个梦翻译成英文打进去， 出来一大堆解释。这些解释就是 “黑暗”， “光”， “赤裸”， “自杀”， “门” (桥头)， “降落”这些常见的梦象征物的惯常解释。我梦中的别的象征物， 如索桥， 夜晚的城市， 巨人就没有得到解释。在中国， 算命的解释梦， 也是凭着现成的书往里套。这些东西， 玩艺而已。但是西方的心理分析学理论， 还是有科学依据的， 只是它能不能跨文化地解释梦， 还是认为梦是超文化的， 尚未见到有关论著。
在另外一个网站上 （https://www.sleeps.com）， 有一个梦的论坛, 可以得到非机械的解释。 我把我那个梦贴上去后， 收到一个人的回答：深情地吻死去的人意味着完成一个愿望和治愈一种疾病。高高在天空里意味着尊严或者旅行。城市代表伙伴。 桥代表对大家都有用的人。 那个鬼是他的伙伴， 阻止别人接近他。这个人还告诉我， 梦的语言是国际通用的。释梦是关于指向的科学。这种看法我也同意。
我根据自己的最近的心理状况和环境把这个梦用最概括的方式解释一下就是我企图达到某个目标 （城市）， 而且达到这个目标不是不可能 （桥）， 但是路上有障碍 （鬼）。 相反悬在空中， 不接近现实， 不做任何决定， 我倒觉得很爽。
这个梦告诉我， 最好做一个永远的保持自己尊严的漂流人。
2004-02-22
寄自美国
(2023 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