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来信
方壶斋
每年的十一月是我的生日。我的不惑之年,正值刚来美国不久。人地生疏,加上人到中年,颇有些万事休的思想,对于这不惑之年的庆典,也就潦草从事,只是在下班后晚上一个人面对电脑时想了一下:“我四十了。”兼或也许想到了“男人四十一朵花” 之类的俗语而洋洋得意了一下,不过也许更想到了四十而一事无成,学业荒疏,江郎才尽等等而伤感了一下。总之现在是记不清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独守电脑的时刻,会有一个朋友在东欧的布拉格给我写信。他是我中学的同校同学,插队的邻村,我上大学后的笔友。这里姑且给他一个名字叫大熊。
大熊并不知道我的生日,就是知道,这么多年也该忘了。这封信的日子,跟我的生日完全是巧合。信是寄到北京的。他并不知道我出国了。后来单位领导来访,把信带了来。
大熊是怎么折腾到捷克去的呢? 这话得从头说起。高中毕业后我们去了大兴县插队。他跟我邻村,常常互访。后来我回城进了一家工厂。他比我晚一点回来,开始干什么我忘了,后来不知道怎么进了一个挺高级的文化部门,在那里给作家们当助理,负责安排个活动伍的。他的单位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所以也就仍然常常走动。
77年高考我去了外地,彼此就是通信来往了。记得有一阵子他象是交了桃花运,写小说似的连篇累牍地来信,一封就是十多张甚至二十张纸,把个初恋的故事说得感人肺腑。我真希望留了这些信给他老婆看,试试她想不想跟大熊离婚。
慢慢地,分开的年头一长,加上年龄一大,写信就少了。只是我回城的时候去看看他,彼此聊一些无伤大局的事。
1989年学生闹民主,我让北京的朋友给我发了封电报,慌称家里有事,跟单位请了假,跑到天安门去当“观察员”。戈尔巴乔夫来访的头天晚上,我就睡在天安门地下过街道里,准备目睹可能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没出事。我来到纪念碑下,听见吾尔凯西不断地用喇叭喊:“我是吾尔凯西!我是吾尔凯西!” 这时候有人叫我,扭头一看,竟是大熊! 大清早的他怎么就来了,我直纳闷。
我因为只有几天假,就回去了。6月4号我是在外地通过 BBC 知道的消息。虽然单位明令不准参与抗议游行,我还是上街跟着游行的人走了一圈。在办公室,把收音机调到 BBC,使用最大音量,对着学生宿舍,然后把办公室门锁上就走了。后来领导说是跳了窗户进去关上的,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忘了。六四以后学校里一夜之间出现了很多“反标”。院长早起到处撕,碰见我锻炼回来。后来听说秘密查我的笔记,结果对不上号。其实我只搞了一个小动作,把台湾广播的一首诗抄写下来贴在一棵树上。后来领导拿着那张纸给我看,要我承认。我没承认。领导说:“这个就是你写的。”我没认帐。不过,我没有撒谎的习惯,所以看着自己写的东西说不是我写的,还真有点紧张。领导还查出我在天安门广场跟美国NBC的记者谈过话。我很奇怪。他们告诉我,有人在NBC的节目中看到我了。我这才知道,当时情报部门是过滤了外国电视节目的。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一个学生当了翻译。外国记者转而问我对戈尔巴乔夫来访怎么看。我说学生们之所以期待他,是因为他在苏联开始了政治改革。本来这就是陈述事实。
90年,我请求调离单位的申请获得批准。我想单位跟我都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我虽然不是什么激进人士,总是一个不太让人放心的角色。回到北京后,我去找大熊玩,才知道江书记所谓的“六四风波”让他丢了饭碗。原来他已经离开单位,到一家刊物工作,因为编发了一篇“有问题的文章”而被解雇了。那家刊物也给封了。
丢了工作以后,他弄起来一家书店,听说只能勉强维持。我没去过。以我对他的品位的了解,他的书可能不是那么好卖。
就这样他想到了下海,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在俄罗斯认了个大娘,对方还来过邀请信。后来去捷克,可能是别的路子。
他走前忙于各种杂事,我们没见面。他说他先去趟趟路子,有机会也把我这个抱铁饭碗的弄出去。
在此之前,我知道他信了佛,整天吃斋,弄得我去他家,得将就着不吃肉。不过他有的时候请我到外面吃,随我挑荤的腥的。我只是不知道,在他的佛心里,是否对腥风血雨有更多的谴责。我们那时候很少谈国事。
我想他这次来信,也是对人到四十有所感悟吧,因为他写到:“人说四十不惑,其实也惑,因为我们是在惑中活过来的。谁能说自己找到了根,谁能说自己不再迷惘? 有能者,我认为是找到了上帝的人。这上帝不仅仅是宗教性的传统意义上的,而是科学的,生命本质的上帝。上帝使人的灵魂永存,上帝使人能超脱生死,上帝造就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归宿。上帝就是永恒。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找到了真实的上帝。”
我的同龄人中,这样还愿意“谈心”的,现在已经屈指可数了。虽然我当时仍然是无神论者,不愿意把中国的进步委托给上帝去办,我也还是很高兴读到他这种精神性的文字。
他的文笔一如当年写浪漫史一样流畅潇洒:“捷克很美,布拉格充满了古典气息。古老的城市与建筑不曾遭到战火的破坏,是欧洲的旅游胜地之一。夜晚徜徉在十五世纪的查理桥上,两边的古雕塑和桥上各国游客形成了静动的对比。你不动,你就是历史; 你张望,你就是历史的流动。在这样的氛围里,你怎能感知不到永恒,怎能感知不到上帝的存在,而上帝不仅仅是这一世界的造就者。”
附在信中的是一张布拉格老人广场夜景的明信片。我看着它,不禁想,当大熊在这个广场散步的时候,他会不会想到苏联的坦克曾在布拉格街头隆隆驶过,会不会想到也曾领略过坦克履带的另一个广场呢?
(此是旧文,略有增补)
2004. 6. 5
寄自美国
(2023 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