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沸水
方壶斋
这是我给墨西哥电影 Como Aqua Para Chocholate 取的译名，有点不伦不类，不象电影名字。要是谁拍一部这个名字的片子，一定不卖座。中国人喜欢说柔情似水。这部电影也是一部爱情片，但是如果套用 “柔情似水” 来翻译这个电影的名字很不合适，因为这部电影里的男女主角的爱情的特色不是柔，而是炽热的，而且是那种压在地底的火，只是到了结尾才喷发出来，而且两个人在烈火中殉情。
故事发生在19-20 世纪之交墨西哥和美国德州边境附近一个富裕的农庄人家。电影以这家的小女儿蒂塔降生开始。蒂塔是在她妈妈伊琳娜在厨房切洋葱时突然降生的。这决定了她一生和厨房结缘，并且眼泪多多。蒂塔在母腹中就受到洋葱的刺激而流泪，以至于生下她以后，厨房里的泪水凝结成几十磅的盐。
这个情节自然使我们想到林黛玉。林黛玉也是眼泪多多，而且也是前生定下来的。红楼梦说：“只因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离于离恨天外，……，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恩，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舒之意。”
但是墨西哥电影里不可能有中国文化中的前世因果思想。林黛玉的眼泪，是为了报答灌溉之情，甘露之惠，而蒂塔的眼泪，却是来自洋葱所代表的生活的辛辣。她也不像林妹妹那样，把眼泪从冬到春从春到夏地流个没完。她在关键时候才流。
伊琳娜妈妈家里有个传统，幺女儿不能出嫁，要给她养老。至于说蒂塔的爸爸，蒂塔刚出生不久，就因为听到别人告诉他，他的二女儿是他老婆跟别人的私生女而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伊琳娜家里的这个传统，使得蒂塔成了这个家里的灰姑娘。她被安排在厨房里学习做饭，而且在家里做饭的老女佣死后，成了家里的厨子。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一个叫佩德罗的男孩子对蒂塔很有好感。长大以后，佩德罗的父亲带着儿子前来提亲，却被伊琳娜妈妈拒绝了。伊琳娜提出把大女儿罗莎乌拉嫁给佩德罗，而佩德罗居然也同意了。这使蒂塔伤心异常。更让她伤心的是，伊琳娜妈妈竟要她主办她姐姐的婚宴。无助的蒂塔一边准备婚礼的食物，一边淌眼泪，泪水滴进了做蛋糕的材料，竟使得参加婚礼的人吃了蛋糕以后都因为想起未能走到一起的恋人而泪流不止。
一向疼爱蒂塔的老女佣在听到伊琳娜妈妈棒打鸳鸯后，也是很为蒂塔伤心流泪，并且于婚礼之日突然归天。这个情节又使我们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在宝钗成亲之时焚稿命绝的情节。
然而事情出现转机，佩德罗找机会找到蒂塔，告诉他，他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是为了接近蒂塔。这使得蒂塔有所宽慰并且有所寄托。当然蒂塔不能公开接近佩德罗，但是她是家里的厨师，可以用菜肴向佩德罗传情达意。这里，爱情故事和吃联系在一起了，不禁让我们想起“食色性也”这句话来。而在西方，则有“欲得男人之心，当取其胃”的说法。在讲爱情和烹调这方面，这部电影和《饮食男女》属于同一类，但是又不同。
(这里插一杠子，刚才提到《饮食男女》。为了核对名称，用谷歌搜索器，竟然找出来一篇评论这部墨西哥电影的中文影评，写得比我专业，所以这里推荐一下。那片影评的题目是《压抑的爱和放纵的想象力– 看墨西哥影片 <情迷巧克力> 》，读者自己去搜索吧。看来中国是漏不掉外国的好影片的。不过这里的电影译名，和一个美国电影 Chocolat 重复了，而且暗示这个电影是一种卿卿我我的小资片)。
《饮食男女》是一个老爸和三个女儿的故事。那完全是中国特色的，尤其突出的是烹调的艺术。而在这部墨西哥影片中，厨艺并不是主要的。这里没有那种为了胃口而讲求主料配料火候等等的中国特色，也没有中国那种特有的手艺传承和师傅文化的味道。这里的菜，都是围绕着一个“爱”字而产生。蒂塔做的玫瑰鹌鹑，让情人佩德罗在刀叉之间体验到爱，让她二姐的对爱的渴求得到释放而在田野中赤子般的奔跑，最后随着1910年的革命军而去。所有介绍这部电影的文章都说这部电影属于魔幻现实主义。我不懂这个流派，只是觉得电影里的种种逻辑上讲不通的现象都很真实，很令人信服。这就是为什么它既魔幻，又现实吧。
电影吸引我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它的色彩，是我喜欢的那种种暖色的融合，以巧克力色为基调，视觉效果非常惬意。英文的介绍都用 sensual 这个词描写这部电影，的确很得要领。
我在电影里还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就是那里边有我学过的一个墨西哥革命时期流行的舞蹈，是在蒂塔的二姐当了领兵的将军带着队伍回来的时候，她和他的军中丈夫一起跳的，跳法虽然小有不同，但是因为学过，所以觉得很亲切。
这部电影的主题看起来是传统与反叛。以伊琳娜妈妈和罗莎乌拉为一方，构成维护传统的一派； 以蒂塔和她二姐，佩德洛为一方，构成反抗传统，争取恋爱自主的一派。但是这样的分析还不够深入到故事角色的内心深处。伊琳娜为什么要维护传统？ 电影在后来才通过蒂塔对伊琳娜鬼魂的反抗揭示出来。原来伊琳娜有过一个情人，但却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一直保留着情人的照片。她的这种爱情上的不得意，使得她心理变态。这个形象不免使我们想到张爱玲的《金锁记》里的七巧。
罗莎乌拉在电影里是一个既得利益的维护者。她为了自己，明知道佩德罗不爱她也接受伊琳娜妈妈的安排，嫁给佩德罗。为了和蒂塔争夺佩德罗的爱情，她一方面央求蒂塔为她设计减肥的食谱，一方面又指责蒂塔当第三者。其实蒂塔说的好，罗莎乌拉才是真正的第三者。更有甚者，罗莎乌拉还宣布以后自己的女儿也不可以结婚，要为她养老。这简直就是要在这个家庭中再制造一个伊琳娜和蒂塔。为此，作为孩子姨妈的蒂塔和作为母亲却要葬送自己女儿的幸福的罗莎乌拉展开了一场角力战。蒂塔声明：“这个传统在我这儿死掉！” 而继承了伊琳娜遗产的罗莎乌拉则威胁要把蒂塔逐出家门。
私生女赫楚迪也许是继承了当年搞婚外恋的母亲的浪漫的基因，是一个感情奔放的女孩子。她全力支持蒂塔和佩德罗相爱，对大姐嫁给佩德罗很不以为然。然而在伊琳娜妈妈的独裁专制的家庭里，赫楚迪除了偶尔和蒂塔相视一笑，对任何使伊琳娜和罗莎乌拉不快的事情幸灾乐祸外，别无自由的空间。直到玫瑰鹌鹑这道菜点燃了她体内的爱欲，使她冲出家门，投向革命军人的怀抱。我们不妨把她看作是这个家庭的“槛外人”，但是她又不是妙玉那种出家人，而是积极地去拥抱生活。电影在表现赫楚迪出走时，处理得很幽默。赫楚迪吃了玫瑰鹌鹑以后，浑身燥热，跑到洗澡房去洗澡。那个洗澡房，不是在房子里的，而是在野地里，有点像美国农村的厕所。特写镜头表现赫姑娘赤裸的身体开始冒烟，然后木板壁开始燃烧。这时，某处的革命军正在和政府军打仗，枪声时有所闻。洗澡房燃起大火，赫楚迪从火中逃出，在田野里裸奔。蒂塔和佩德罗远远望见，一个革命军骑着马飞快地奔驰，迎向赫楚迪，二人相遇，军人一把捞起赫楚迪，面对面地放在自己前面，调转马头而去。这时，伊琳娜妈妈在家里的二楼窗户冲着蒂塔喊叫：“怎么回事？”“没事，炸弹击中了洗澡房！” “赫楚迪在哪？”“她被劫持走了！”
电影介绍里都说蒂塔是一个灰姑娘。的确，在不受宠爱这一点看来，她的确是个灰姑娘，但是她却充满了反抗精神，而不是等待奇迹的出现。她公开对抗妈妈的专制，对她说“我听你的话听够了！”遭到妈妈的镇压（因为顶撞的时候言辞过火，伊琳娜用盛饭的勺子打了她一下，致使鼻子流血）之后，跑到鸽子房绝食。最后伊琳娜只好请一个医生朋友把她接走。蒂塔不在农庄的期间，家中女佣和伊琳娜遭到乱兵非礼，伊琳娜因为家中的一系列不幸，包括与情人所生的二女儿的失踪，病倒了，终于撒手人寰。蒂塔赶回来奔丧，在妈妈的遗物中看到她保留的情人的照片和信件，意识到妈妈也是一个感情生活颇多不幸的女人，而为她留下了悲伤的眼泪。这里，蒂塔的形象又是一个能够宽容对自己不好的母亲的女儿。
蒂塔在医生朋友家疗养期间，年轻而温文尔雅的医生让她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内心很平和幸福，所以当医生向她求婚，她便答应了。但是回到农庄以后，遇到佩德罗，爱情的烈火重新燃烧，使他们情不自禁，发生了关系。后来她月经来迟，以为自己怀了孕。当二姐带兵回来小住，见到她做饭时心不在焉，问起她是不是还爱佩德罗，她说是。二姐问那她为什么要嫁给医生，说到她伤心之处，潸然泪下，说：“我不能跟他结婚，因为我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孩子。” 这时佩德罗来到厨房，二姐让他们出去谈谈。我们看到蒂塔对佩德罗说：“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你还有罗莎乌拉和孩子。” 这里，蒂塔的形象进一步丰满，表现出她对自己的姐姐的关心，尽管这个姐姐当初对伊琳娜安排的接受使自己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医生来农庄接蒂塔去见他的姨妈，为一周后的婚礼做准备。蒂塔这时应该知道自己并没有怀孕，但是她终于告诉医生，尽管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尽管她在他身边感到安宁幸福，但是当她见到自己爱着的男人，她知道她对医生是没有那种激情的爱的。医生说：如果你决定不跟我结婚，那么我祝愿你和佩德罗幸福。蒂塔很感到意外。这里我们见到两个非常理智地处理这种事情的成熟的男女。
电影的结尾是佩德罗女儿的婚礼。这时候，大姐罗莎乌拉已经病死。相恋了二十多年而不能在一起的蒂塔和佩德罗，走进他们自己的卧房，第一次实行没有任何负疚的灵肉结合。佩德罗在激情中死去，蒂塔吃下一盒火柴，伏倒在佩德罗身上。房子烧起大火。等到家人庆祝完婚礼回来时，灰烬中只剩下一本蒂塔做饭的食谱。
这个电影的故事是感人的，所根据的小说原作在墨西哥和美国都曾经是畅销书。不足的是因为采取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使这个主题开掘的深度不够。特别是与墨西哥１９１０年革命的关系。在电影里，这场革命呈现的是小孩子玩打仗一样的场景，加上浪漫的墨西哥民间舞蹈，白马王子英雄救美的镜头，使电影的主人公的命运与历史时代的关系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赫楚迪投身革命与追求自身的爱情是一致的，她回来鼓励蒂塔相信爱情，也是应该有当时的妇女解放的意识作背景。我们知道，墨西哥革命中有很多巾帼英雄，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可利用的题材，特别是在这类表现传统与女性个性解放的作品中。可惜原作是为一家膳食月刊写的消遣之作，每月一期，以食谱开头每一章。一个本来很好的题材就这样变得平淡了。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508.
（2023 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