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鱼
同事王老先生的书架子上，有一个小鱼缸，里面养着一条鱼。这条鱼的名字叫王大年。为什么叫王大年呢？ 因为他是我们的汉语课本里面的一个大红人。这条鱼是一个已经毕业了的美国学生傅小姐交给王老养的，因为她毕业的时候，没法子把它带走，所以必得交给什么人。傅小姐走的那天，拿着鱼缸从外面进来，对王老说：“王老师，我这条鱼叫王大年，请您好好照顾它。”
有一次王老回家后，打来电话，说忘了喂鱼，让我给喂一下。我去喂的时候，仔细看了看这条鱼，总觉着它病病歪歪的，远没有书架子上挂着的那条电子鱼大嘴比利唱歌的时候摇头摆尾地那么扑喇喇的。
新的学生来了以后，看见王大年，很喜欢它。尤其是几个女同学。她们常常到办公室来看王大年。他们都觉得王大年在鱼缸里的生活太孤单了，太没有意思了，因为它没有女朋友。她们就说要给王大年找一个方宝兰。方宝兰女士是汉语课本里的另一个红人。
可是今年二月二十八号，美国学生柯小姐对一个老师说：“ 不好了，王大年不行了。它游泳都歪着身子了。”当然，她的汉语水平还没有这么地道。她是用学会的几个词，外加肢体语言说的这番话。到了下午，王大年眼看着就要死了。她和另外一个美国女同学（从前叫无夏，现在因为结婚了，让我们都叫她柯太太，因为她给她丈夫取了个“柯” 姓）连课都不上了，守在王大年身边，一直等到它离开人世。她们在那里守候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我以为布什已经命令向伊拉克开战了。
后来我在教室外头，柯太太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表情严肃地说：“王大年死了。” 我说：“喔。” 柯太太平常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是这个班上几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之一。我只见过她严肃过一次。那是有一次上课前，不知道为什么，被一个班干部训斥。那个班干部比她矮，可是训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含糊。柯太太立正站着，还把上半身稍微俯下来，大概是为了迁就那位班干部的高度。我总觉得她那严肃之中的这个姿势，有一点滑稽的味道。
我听说办公室的同事们说，王大年死后，这两个女生红着眼睛，把它拿到办公室外头去埋了。这立刻让我想到了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美国女生很少有林黛玉的身材和气质的，可是柯太太倒是身材高挑，脸型也瘦，那天挨训的样子，也很有点经历风刀霜剑的味道。
于是我便这样想象着她们葬鱼的情形：她们一边儿往王大年身上盖着土，一边唱着：
蒙市之地，四季如春。在水一方，有位士绅。名王大年，日见昏晨。情同手足，爱如至亲。念汝孤独，宜配佳人。谁料薄命，黄泉早奔。闻耗悲恸，如坐毡针。携友陪伴，送归天门。今择良冢，为汝筑坟。松涛翠柏，碧海白云。我今葬侬，人笑我笨。他年葬我，知是谁人！
她们唱着唱着，眼角边不觉几滴泪珠潸然而下。闻者具为之唏嘘。余感其爱心，为之记。
公元两千零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2023 pro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