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题中生活
·方壶斋·
我不知道现在国内的青年人是不是还要解决生活中的两大问题：个人问题和组织问题。我想前者是一定要解决的，而且渴望解决的年龄段比过去提前了。至于后一个问题，我想仍然有很多热血青年会无视现实，或者非常务实，而要千方百计地去解决。至于现在还是不是用这两个词语谈论它们的所指，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金立鑫有文章说这两个词语是文革语言。我不敢苟同。我想它们的历史可能还早一些。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是共产党的术语。
所谓个人问题，就是找对象结婚。所谓组织问题，就是入共产党。为什么不直接说：“你结婚了吗”而要说“你个人问题解决了吗”？我想一定是因为“结婚”这个词语太小资。甚至这两个字都很封建：一个女人穿着丝绸的婚纱，选择一个吉利的日子失去自己的娘家姓而成为某某男人的某某“氏”。
另外就是结婚这个词太自由化，太脱离党的领导。有谁会把结婚和入党相提并论呢？有谁去捉摸“我是先结婚再入党还是先入党再结婚呢”？
但是“个人问题”和“组织问题”则是两个孪生词语，说到一个，必然想到另一个，而且组织问题比个人问题有优先权，因为“个人服从组织”嘛！我搞不明白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底是这种词语的使用方法导致人们把个人问题与组织问题挂钩呢，还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中个人就是脱离不了组织的这种现实导致我们这样地使用这两个词语呢？
另外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虽然中国共产党以外有八个民主党派，但是说到解决组织问题，一定是指加入共产党。谁要说“我要解决组织问题，在八个民主党派中选一个”，他一定是有病。这种语言现象说明党的存在对社会生活的深刻影响。我想，在社会语言中推广“组织问题”的用法，无形地就是在巩固党的领导，所以具有深刻的政治意义。
中国人的父母是特别关心子女的婚姻大事的，但是当做父母的动不动就问儿女“你的个人问题打算怎么解决”，那听起来不就像党的书记的口吻一样吗？就这样，家庭生活的亲情就被那种潜意识里的政治色彩冲淡了。
把结婚和入党当作解决问题而相提并论，在现实生活中倒是有一个理据，那就是问题一旦解决就可以高枕无忧。婚一旦结了，问题就不存在了，至于这个婚姻的质量好不好，就不必考虑了，因为在很长时间里，离婚被认为是一个污点，不断地解决个人问题听上去有些荒唐。入党也是一样，党票一旦到手，就不必积极表现了。以后就是做背离党章的事情，大不了也就是党内批评帮助，一般是丢不了党票和随之而来的“权利”的，除非你闹得太离谱了。我从来没有入党，可是我的学生有人说我比党员还党员（指党员的理想标准），就说明那些入了党的一些人是多么放松自己。
我之所以没有解决组织问题，最早是因为政治上的幼稚。这个问题提上日程来的时候，我在军队里。平常表现不错，还担任副班长。人们都说在军队不入党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的连队的领导找我谈话，动员我写申请书。我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够党员条件。我确实把入党看得比入教还神圣，而且我也怕那个预备期，害怕自己经不住考验。在领导的一再动员下，我写了不痛不痒的申请书。再也没有更新过。
我下决心不解决组织问题，则是在１９９５年出国之前。我遇到了一个多年没见的初中同学。这个同学一度是个朋友。毕业后，我上了高中，他则上了班。好像一直是在建筑公司当工人。这次见面，他已经在区公安分局了。那天他好像喝多了点，挺晚的了，冒着大雨拉着我在长安街上聊天，而我却急着赶回郊外的学校去。他告诉我在建筑公司当过书记，干过保安。说要是有人跟他玩妖蛾子，他既能嘴巴上练，也能动手。也就是能文能武，文卫武攻的意思吧。他还告诉我，他和我不是一类人，但是我要是有了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西城区，他说了算。他还说了一句话，让我难忘。“你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吗？”他问我，脸上带着斯芬克斯的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他高兴。“共产党的！”他最后说。我这个书斋里的呆子，那天是第一次具体领略到共产党的风格。我当时就下决心：Ｌｅａｖｅ ｍｅ ａｌｏｎｅ！
我没有解决组织问题的唯一好处，就是在去美国的时候，填写“有没有加入共产党和纳粹组织”一栏时，可以如实填写，虽然我对美国这种提法很有意见。
至于说个人问题，也许是因为把它当作问题来提出，使我一直对解决它抱有抵触情绪。所以我的个人问题，解决得很晚而且解决得很糟。我既缺乏解决个人问题的政治智慧，也没有结婚成家所需要的那种温情和浪漫，所以无论是按无产阶级的方式还是按小资产阶级的方式，都解决不好这个问题。
在大陆中国人的生活中，除了个人问题和组织问题外，还因人而异地出现很多派生问题：房子问题，职称问题，提级问题，入托问题，入学问题，等等。个人问题解决了，如果双方健康的话，就会出现入托问题。解决了组织问题的人，往往职称问题，提级问题，房子问题等等都迎刃而解。在很长时间内，中国人就是为了这种种问题的存在而痛苦，为了这种种问题的解决而兴奋。现在随着时代的进步，问题的内容也一定发展了，比如说下岗问题，再就业问题，上网问题，家庭影院问题等等。我只希望国人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不要再用“某某问题解决了吗？”这种表达方式了，省得我们教老外中文的，要多教一个总是让人觉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的有中国特色的句型。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9c. (2023 pro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