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歌 烙合子(2002)

               听老歌 烙合子

·方壶斋·

美国阵亡将士节那个周末过后,周一有一天假。天气很好,乐得不上班。早上照例六点多起床,吃了早饭后便又躺回到床上去。周六周日的早上都是这么过的。躺回去后就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快到中午时间。

加州灿烂的阳光从院子的天井倾泻下来,穿过玻璃拉门照进屋里,使人想起北京南城一条大街上的一个院子里的那间东屋的下午,也是阳光明媚的。如果不是夏天,那暖和的感觉十分惬意。记得也是那样的一个下午,外祖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照过一张相。背景是一个老的木头文件柜。文件柜上放着一台不知道几个灯的旧式收音机。墙上的宣传画是“把青春献给祖国”。那相片上就有阳光的光柱。

拉开冰箱,发现前两个星期买的韭菜已经略生白毛,再不吃就要报废。拿出,洗净,先打算炒鸡蛋,继而计划包饺子。等和好了馅,又决定试试烙合子。一想到烙好的韭菜合子,过去在国内吃韭菜合子的印象就活生生地浮现在脑海里。听同事说,学校里一个老师,做的馅饼特别好吃。可惜无缘品尝。不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办到的事,男同志一样可以办到。于是,揉面擀皮,做了六个烧饼大小的合子。

揉面的时候,把从北京带回来的1990年以前买的几盘歌带挨着个地放进录音机里听。自然,都是老歌曲。那几盘带子也是有点历史了。从北京带到河南,又从河南带回北京,没舍得扔。那时候新带子不便宜,那些都是买的甩卖价。即便如此,也当宝贝似的。

前不久回国,从一个镜框中找到一张破了边儿的,放在镜框里给一张从缸瓦市教堂买来的“最后的晚餐”当垫纸的,1968年出的毛主席像,就是天安门城楼子上挂的那种,和一张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出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带了回来。倒腾吃不了扔不掉的旧书的时候,还把毛主席去安源的像卷起来放到耳边听。什么也听不见。刚出这像的时候,据说有一种是用录音纸印的,卷起来听,可以听到“毛主席万岁”的群众呼声。记得那是一种厚纸,有点像相纸,大概真能录音吧。反正听起来嗡嗡的,还一波一波的挺有节奏,好像真的有人在喊一样。中国的科技奇谈,那时候就有了。

回来后把这两张像恭敬地用没玻璃的镜框镶了起来,放在门厅里。

一边揉面,一边听着外国名歌二百首里选出来的一些歌曲的联唱,一边不经心地拿眼睛扫过那两张毛主席像,没有什么包袱的思绪便有点收不住缰绳,跑到刚刚想起来的那个院子里去了。

那个时候,外国名歌二百首属于黄歌。院子里有个小伙子,对黄的东西特感冒。名噪一时的《曼娜回忆录》手抄本,就是他弄来的。据说那个手抄本毒害了不少青少年。等到看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确是一株大毒草,比《三家村夜话》,《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不知道毒多少倍。

对于黄的东西,这小伙子不但有思想,还有行动。夏天天热的时候,常常只穿着游泳裤衩在门口大街上晃悠。在那个服饰保守的时代,他这样做的确是够前卫的。幸亏他不是资产阶级狗崽子。他老爸是二建的工人,耳朵背,早退休了。惟一的爱好是订《北京晚报》。是院子里惟一的订报户。

有几首外国名歌二百首里的歌,也是他抄来的,有《哎呀妈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后来放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边的歌他也唱得像黄歌一样津津有味:“路边的荆棘树,划破了裙角,姑娘手舞足蹈往家跑……”总之凡是和姑娘沾边的歌他都唱。他哥哥和他不一样,只热衷于攒无线电。

后来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如获至宝,很是自学了一些。那时候是大唱革命歌曲的时代。买了一套《战地新歌》,学着学着就熟悉了简谱,后来又把这本领用到了学唱黄歌上。不过本事有限,如果遇到变调,半音,或者节奏不像朝鲜和苏联歌曲那么明显的歌,就学不会了。

除了学习黄歌以外,还学了一些革命歌曲。好像还嫌中国的文革歌曲不雄壮似的,自己琢磨着唱《金日成将军之歌》:“长白山绵绵山岭,请你告诉我。鸭绿江曲曲弯弯,请你告诉我……”(这里记得的和现在网上看到的歌词有出入)。这首歌很是唱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学《马赛曲》,因为里边有变调,只学了一半。

时过境迁,年近半百,一边烙合子,一边听那些熟悉的歌曲,有些感受竟然和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惟一的不同是听那首“宝贝,你爸爸正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按照现在的美国的外交思想,那是歌颂恐怖分子的歌,千万不可以唱。就连中国,现在也不会为外国的反政府武装伸张正义了。可不是吗,再反就反到自己头上了。

听完了外国名歌联唱,又放进去一盘中国歌曲。《北方的狼》,《好人一路平安》,《外面的世界》,等又一一响起。

记得《北方的狼》开始流行,人正在河南。河南之于北京,算是靠南了,所以那时候也有一种自己把自己比作狼的心思而特别欣赏歌里面的几句:“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那时候日本电影《狐狸之歌》也上演了。里面的主题歌配上那只孤独的狐狸在早晨的阳光中奔跑的镜头特别触动心灵。加上泛读课学的《野地的呼唤》,很能和一只落落寡欢的不合群的狼或者狐狸产生共鸣。

《外面的世界》虽然是男声,意境却是典型的怨妇词:“当你觉得外边的世界很精彩,我在这里默默地祝福你。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在这里默默地等待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这首歌,会让每一个抛妻别家一去不回的男子感到愧疚。

合子这东西,以前没有烙过,以为一定能像家里人一样烙出来皮薄馅厚,皮儿上透着油的香喷喷的合子。等揭开锅盖一看,合子成了馅火烧,敢情皮厚了。样子白不剌冽带着几块黄斑,掰开了,里面的韭菜鲜绿鲜绿的,好像是刚上了漆,不是那种黑绿色,所以看着老是觉得没熟似的。想起来有一年毕业会餐,食堂里给做了一色儿的绿菜。旁边坐着一个女生。我转过脸对学生说:“我怎么觉得跟吃吊死鬼似的?”“恶心不恶心哪你!”美眉侧目道,也顾不得是对老师说话了。

咬了一口合子。除了没有什么软劲儿,味道还可以,特别是蘸上醋,还真像回事儿。心里说下次得试验一下京东肉饼。上次回国,溜达到前门,瞅见一个饭馆食谱上有京东肉饼就馋了。进去要了碗白米稀饭,半斤肉饼。虽说是家常饭,做得还真不含糊。在靠着大窗户的桌子旁边坐下,一盅一盅地饮着茶。外边是夜晚,因为饭馆成堆,倒是也亮堂。玻璃窗前有个卖冰糖葫芦的,现做现卖,用的是大个儿山里红。熬糖的小锅蒸腾着一股白气。做好了的糖葫芦插在串子上。一会儿,几个穿浅蓝色工服的小姑娘过来买糖葫芦。看样子是附近哪家铺子里的外地打工妹偷闲出来遛一趟。她们仰着脸,对着串子左看右看,抬起手来,欲取还停,活脱脱一幅京都浮世绘。感叹地想,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有在国内才能看到。

可惜不能久留,除非下决心回到沙家浜就不走了。每次回去,都是“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只好用摄像机把这镜头拍下来,到美国后再慢慢欣赏。说不定以它为基础可以画一张油画呢。

带来的磁带里有一盒任静的歌,节奏明快活泼,不像她近年来唱歌的风格,慢悠悠地玩深沉。特别喜欢《甜甜小妹》那一首:“眉毛呦,弯弯呦,会呀会说话。”咳,这不就是那家超市的那个墨西哥女孩吗。那个不会说英语的,皮肤白净的墨西哥女孩,每次见到,水灵灵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有一次买三个玉米棒子,明明是两毛五一个,她硬是在收款机上打进去五毛钱。跟她用英文解释她不懂,说西班牙语,不知道她是不懂算术还是这边说的西班牙语不过关还是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之是把给她的三个两毛五钢崩儿又退回来一个,眼睛还勾勾地看着你。真是“一对璎唇微带笑,两眼秋波暗含情”(笔者)。看官注意,那可不是真的脉脉含情,而是长得就那样容易让人误解。索性顺水推舟,领受了美丽的拉丁女郎的一番好意。以后每次去买东西,都到她那里结账,虽然这种优惠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可惜了的,她不懂中文,更不懂古诗。要学会带着宽边草帽,带两哥们儿,半夜跑人家窗户下面弹着吉他唱通篇是“癌魔”(爱)和“客来送”(心)的西班牙文的歌,又不是一日之功。

去那家墨西哥人开的超市,是为了买托贴饼,就是现在国内流行的墨西哥鸡肉卷用的饼。在墨西哥餐馆里见到过怎么做这种饼的机器。面在一个个圆形的铁托盘上压平,进烤炉烤。所以这里把它翻译作托贴饼。因为懒得自己烙饼,所以不得已求其次。其实墨西哥的这种饼,没有层次,不筋道,没嚼头,远远不如国内的烙饼好吃。不过,这个店里有一种油炸的甜点心,三毛三一根,尺把长,两根指头粗,味道特别像北京的糖耳朵。还有一种,形状,味道都接近桃酥。这也是每次去总要买的东西。

“小鸽子错啦,小鸽子错啦。它把海洋当作陆地,它把黑夜当作白天,小鸽子错啦……”啪地一声关掉录音机,望着窗外院子天井上的一块蓝天里的白云,想:错了,谁错了?是小鸽子还是我?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12a. (2023 pro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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