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下乡

那天快下课前,孩子们朝着窗口兴奋地挥挥手,我好奇探头一看,是个年轻的男孩,两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眼神里有一种调皮却是和善的,他用眼神示意,要 那些小孩专心上课, 和在教室里的我眼神相对时,礼貌地点点头,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不像一般的原住民高大黝黑,他的皮肤不黑,个子也一般高,唯独那一对深邃 的眼窝告诉人,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然而,他却有个希伯来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雅各!当他告诉我时,我一下想不出这两个字会是哪两个字,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 圣经上的名字, 是村子里的牧师帮他取的名字。

虽然从小生长在台湾,但在那年去那个叫“大同乡”的地方前,我未曾如此和一名泰雅族的人那么近距离接触过。也因为透过雅各,让我了解了那个属于山里的世界,属人的,和属自然的。

****************************************

念 大三时,我参加了学校里的一个叫“工作营“的社团。会进这社团其实有点误打误撞地,起初我以为是个可以去打工的社团,因为那时父亲已退休了,我希望至少可 以赚点零用钱,好减轻家里的负担。 结果没想到不但不是赚钱的社团,还得自己出伙食费和交通费去“工作”。但是进去后便非常喜欢, 社团里的人都非常友善,而且团队精神很好,大家分工做事, 不发怨言,不计较。 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去做义工,但在那时,就是单纯地去有需要的地方”工作“。从到附近比较乡下的学校去义务刷油漆,清水沟,整理环境等等的”短工“,到 寒暑假到外县市去做为期两星期的的‘长工”,从计划,联系到成行,对一个还未出校门的学生来说都是很好的训练。

大三寒假时,我便和工作营 的人来到台湾东北部宜兰县大同乡的一个小村庄。当时的大同乡是泰雅族人居住的地方,是县里最小的乡,可以想见也是在很偏远的地方。我们在台北火车站集合以 后,搭乘火车到宜兰,再转公路局的车子到大同乡,一路弯弯曲曲地沿着山走,还时不时颠簸着,好不容易到了村里的一个小学。我们一群人事先安排了不同的工 作,有每天轮流的,也有主要负责的项目。有的人负责每天的采买,有的人负责做饭洗碗,以及交通等等。 我被安排当老师,去给村子里的小孩子上英文和数学 课。 除了上课以外,当然也带着他们玩呀,唱歌跳舞的,以及做劳作等手工艺。 我的手不巧,所以主要负责带那些孩子唱歌跳舞, 和我一组的专专则负责画画儿和手工艺等活动,虽说第一次见面配搭,两人配合得很好,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由于原住民天生喜欢跳舞,又有好嗓子, 我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成天有小孩子跟着我转。

每天从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晚饭后开分享会,大家会分享当天的心得,把当天没有做好的, 或者可以再改善的部分提出来,最有趣的就是可能听到某某人又出了什么糗事。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个同工是负责采买的,她是道地的台湾人,而请她去采买的是个外省同学,当他说要买“里脊肉”时,她一直以为有一种“鸡”叫“李鸡”,所以 当她下山去市场要买“李鸡”时,没有人懂。 最后当她终于明白原来“里脊肉”就是平常说的“瘦肉”时,自己都笑弯了腰,我们听了也是笑翻了天。最后总在笑声中散会,赶紧钻进各自的睡袋里,倒头就睡做 个好梦,不管教室的水泥地有多硬,山里的冷空气有多冷。

这期间最刺激的莫过于有两晚必须涉三条小溪到对面山的村子里放电影。 台湾东部山 区的河流水量因着季节相差很大,夏季时暴雨多,河流湍急险恶;到了冬天水量小,河床都能走人。 我们大多时间都在山谷的这一边,但是当对山小村的村长知道有一群大学生会在对面山村子里做为期两星期的山地服务时,也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村子去,我们便腾 出两个晚上到对山的村子去放电影。在黄昏时,我们要过山谷的同学,穿着拖鞋下到山谷的河床往对山走,一路要涉三条小溪,负责的同学把电影片斜背在肩上领头 走,看起来非常帅气,然后我们一男一女穿插地走着。

去那里放电影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因为小时候,就是有人来我们住的地方放电影,虽 然那时我很小,但是记忆犹新。我很难想象当时在山下,看电影已经是再普通不过的娱乐了,在山里却还是偶尔才有的飨宴。从布幕的后面,看着台下的人聚精会神 地看着电影的表情,也有着很特别的感觉,觉得自己微薄的力量可以带给他们欢乐,让自己的生命也变得有意义多了。

放完电影回程路上已经是满 天星斗了,走在山谷里,听着水声,涉着冷溪,手里拿着手电筒,看着远方村子里的朦胧灯火,觉得分外温暖,也忘了脚下冰冷的溪水,只是一步一步小心地踩着石 头往前走。 那夜晚涉溪的经验很特别,学会了不看眼前的黑暗,忘记脚下的冰冷,就是认清前方的灯火,执意地走。在这样的情境里,人的心特别澄明柔软。直到现在,我都还 可以清楚记得当时山谷里夜晚的星空,尤其那个熟悉的猎户座,那么清晰,那么亮,在寒冷的天空中闪烁着!那个星座一直是我心里一个很特别的星座,从上大学时 的山上,到飘扬过海的美国,只要抬头看到它,我的心马上就安静下来,柔软下来,不再为身边的琐事伤神。

在山上的期间,认识了一个叫雅各的 泰雅族男孩子。 雅各其实只比我大两三岁,但是高中毕业就下山工作的他,有着比同年龄的人来得更成熟稳重的特质,或许他们生活里所经历的,比起我们平地里长大的孩子要多得 多吧!那时我们都叫原住民“山地人”, “山地人”在我们的印象里,男的总是好吃懒做又酗酒,女的长得好看的则很多沦为欢场女子,那是为什么我们总挑选到山区或海边的小村去做服务,希望能借着学 生单纯微薄的力量,对山区的孩子做点贡献。那时山里的年轻人大都下山工作了,留在山里的大多是妇女和孩子,要不就是年纪大的长辈,所以当小孩子看到雅各回 来时,每个人都很高兴,总是拉着雅各的手,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雅各认识村子里的每个小孩,那些孩子也特别听他的话。 每天下课后,雅各会来帮我收东西,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准备隔一天要上课的材料,我特别喜欢听他说山里的事。

他说他们村子里分上村和下村, 在那时政府对山区的照顾还不是很多时,最早到山里的是外国的传教士,有基督教的,也有天主教的。起先他们都叫那是“面粉教”,因为那些传教士总发面粉给他 们,渐渐地被他们的诚意感动,孩子们也愿意去教会唱歌听道,后来村里的很多人都去了教会,而那些神父牧师,好像成了他们的大家长。为了避免纷争,天主教的 神父和基督教的牧师就商量好,上村的归天主教管,下村的归基督教管。 雅各是下村的,所以他出生时,就是牧师给他取名字的,给了他一个圣经上的名字-雅各,是“抓住后脚跟”的意思, 为了解释他的名字,他还跟我说了“一碗红豆汤”的圣经故事。这些在我来说,都是很新奇的事,每次听他说时,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他问 我“你们每天几点吃早饭? ”我说“七点半”,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你六点起得来吗?”“我是只早起的鸟呢!”我得意地说。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然后说“明天早上我带 你去个地方, 你一定会喜欢,吃早饭前回来好不好?” 我听了猛点头, 冒险虽说不是我的专长,但肯定是我无法拒绝的建议,尤其又有人领头,于是我们约了隔天清晨在校门口见。

隔天清晨六点我到校门口时,他已经 在那里等着了,我们沿着校外的路往山里走。 那时天刚亮,山里的雾气很浓,我们说话口里哈着冷空气,像抽烟似的,然后从大路走到小路,再走泥巴路弯弯曲曲地上山,雅各在前面领着路,时不时问我“你爬 得动吗?”,我说“没问题!”,但暗地里偷偷多喘一口气。就在我开始喘不过气时,一个转弯,他回头很兴奋地跟我说“你看!”。我原来低着头认真地爬着,一 抬头看,嘴巴都合不拢了—一片粉红色的梅花林映到眼前,衬着尚未散去的晨雾,像走进仙境般!好半天还不知道是梦是幻,只一直说“好漂亮呀!真是好漂亮 呀!”,雅各也很高兴带我去那个能让我惊喜的地方!那是我看过最大的梅花林,在梅树间穿梭着,我忙着看着每一株树上开的朵朵梅花。 由于台湾地处亚热带,平地里几乎看不到一株梅花树, 印像里还是很久以前跟爸爸到雾社去玩时看到的呢!我像个贪心的小孩儿,想把那些梅花一次都看个够,好把那景象深深地留在脑海里!雅各看着我,只是得意地笑 着!

虽然错过了早餐,我们还是准时地回到校园里上课,一天里,我想到那梅林,都忍不住笑起来!那梅林,那么那么的美呀!当我告诉了和我一 组的专专时,她听了也很有兴趣,专专也是山里长大的,她家住在山的另一边,一个以产茶著名的地方叫鹿谷。于是下课后我们约了雅各隔天再去一次,这次,轮到 我得意地看着专专看到梅林时的惊呼!

两个星期很快地就过去,到了下山的时候了,孩子们很舍不得,仰着头问我“陈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 呢?” 我看着他们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拍拍他们的肩,握握他们的小手, 觉得不管怎么拍怎么握,都无法表达我对他们的不舍, 眼睛也不由得湿了。同时,我也在人群中寻找一双熟悉的眼神,临上车前,雅各终于出现,我们一起拍了张照,两人都有点腼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两只手还是 习惯性地插在牛仔裤里,只笑笑地说“下次再来了!”,我也笑笑, 心里明白,从此是天各一方了!

公路局的车子来了,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 往车上丢,然后一群人上了车,回头对着窗外的孩子们挥手,挥了再挥,直到看不到那些熟悉的小身影。车,在山区里蜿蜒地走着,我坐在靠窗户的位子,可以看到 对面山的那个小村,想起去对面小村时,有个孩子告诉我说他们有时走在河床上,即使看到远处的公路局车子来了,他们也不着急,因为车子弯来弯去地走着,经常 他们已经走到站牌下时,车子还没到呢!我看着河床上缓缓流过的溪水,想象着那些走过河床赶车的孩子们,和他们的世界。。。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离乡背井去到城 市打工呢?为什么他们不能就在这山里终老一生呢? 外面的世界那么险恶,对他们那么不公平。。。。才明白原来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而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时, 我们竟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走的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濛濛的,湿冷的。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一片晨雾中的梅林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忽远,忽近,忽远,忽近。。。

转了几趟车,终于回到车水马龙的台北车站,冬季的毛毛雨正飘着。一群人在那里道别,各自回各自的家去。一个 月的寒假虽说已经去了一半,但是心里还是但愿能留在山里更久些。那时正是农历过年前,车站里挤满了回南部的人潮,我和专专在人潮里排队买车票回中部的家, 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等我们好不容易上了车,公路局的车子经过繁华的闹区后滑向南下的高速公路。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后我们很快地就睡着了,直到过了浊水 溪,中部的阳光把我们俩亮醒了,我从梦中醒来,看着窗外熟悉的平原和稻田,心中明白那些山里的小孩,那片晨雾里的梅林,还有那个希伯来的名字,从此都将成 为记忆里的一页!

2013年除夕

□ 读者投稿
华夏文摘 第一一四二期(cm1302c) (Feb. 15, 2013 )

 

此条目发表在 未分类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