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华·
——与老戴念平夫妇共度的圣诞节
站在丹尼和玛姬家的阳台上,我手持望远镜,透过望远镜,院子外雪地里的白杨树林显得那么宁静祥和,树皮上的纹路,清清楚楚地显在眼前,当我的镜头平移时,一只鲜红的小东西跳进视线里,我赶紧再平移回来,定睛看,不禁轻声叫了起来“Cardinal!”那轻叹声,很快地被雪地吸走,然而,那惊喜却是久久凝聚在胸口的。我知道那年最好的圣诞礼物,不是那套粉红色菱形几何图案的围巾帽子和手套,而是那份终于懂得欣赏大自然的喜悦,是任时光荏苒也绝不会褪色的礼物。
去年圣诞节前,我接到玛姬寄来的卡片,除了写着一年来的行踪,家庭聚会的记录,读书会读的书目,还附上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满头银发,笑盈盈地捧着一盆果实垒垒的番茄,是去年夏天的成果,让我想起那年冬天我去拜访她和丹尼时,她从地下室里拿出来的自制蔬菜汤罐头。玻璃的宽口瓶子,瓶口的盖子用蜡封好,显然是传统的做法,而罐头里的蔬菜都是他们当年夏天亲手栽种的。多少年了?我掐指算算,二十多年居然就这样弹指而过了。
来美国的第一年,过了感恩节后隔一天,老戴念平夫妇便打电话来邀我去他们家过圣诞节,两个老人用电话的扩音话筒,像孩子般开心地轮流和我说话,问我感恩节怎么过的,是不是习惯了在美国的生活等等。我在这一头感染了他们的温情,也滔滔不绝说起暑假和他们见面后上学的情形,接着他们就问我要不要到他家过圣诞节。那年寒假,我和同学正打算花一个寒假,从美国中部乘坐灰狗巴士沿着80号公路往西走,沿路一边玩,一边拜访朋友,绕到圣地牙哥,再回到大雪封天的中部,而他们家刚好在我住的城市的西边,便很快地答应了,心里也开始想着等会儿该出去逛街给他们买个礼物什么的。挂完电话没多久,他们又打来,说已经安排好了一个同住在他们村子,也在我们学校念书的学生,开车带我去。
“戴念平”其实是他们的姓,老人的名字是丹尼和玛姬,要是他们是中国人,那我至少得称他们一声“丹尼叔叔和玛姬阿姨”,何况他们是我大学朋友的公公婆婆。但认识他们的第一天,他们便要我以名字称乎他们,开始时虽不习惯,也赶紧入境随俗。说起“老戴念平夫妇”,就得从“小戴念平夫妇“说起。
当年大学宿舍室友菁菁和马克戴念平认识时,还是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而马克是个周游各国的长笛老师,那年正在我们学校的音乐系当客座教授。原本只有一年的合约,因为认识菁菁,漂泊的心从此愿意定下来。菁菁是个恋家的人,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愿离开父母随他远去美国,马克为了娶菁菁,便决定长期定居台湾。远在美国的公公婆婆知道家里七个孩子中唯一还没结婚的叁儿子终于要成家时,非常高兴,也对这个台湾媳妇另眼相看,觉得她一定有特别的本事,可以让浪迹天涯的儿子定下来。
菁菁是我们同学当中最早结婚的一个,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就在我们学校的教堂结婚。当结婚仪式结束后,马克抱着菁菁走出教堂,我们开玩笑地对菁菁说,“现在你是最有成就了,刚毕业就升格当师母了!”,菁菁害羞地笑着,抱着她的马克也露出“抱得美人归”的得意。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多半往台北和高雄走。由于我家就在台中,所以和菁菁很常见面。叁年后,当他们知道我要来美国念书的学校正是马克父亲当年念医学院的学校时,便很热心地联系他的父母接待我。
第一次见到他们是我刚到美国的那个夏天,退休后的丹尼和玛姬每逢暑假便开着他们那辆可以沿路紮营的RV拜访分布各州的六个儿女及他们的家人,回程要经过我的学校,便邀请我一起吃中饭。我原以为就在城里吃,没想到他们带我到四十分钟外的一个德国城去,因为德国后裔的丹尼想让我体验一下真正的德国风情。我们去了一间有着浓厚德国风味的小餐厅,餐厅的窗帘桌巾都是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做的,餐厅里的女侍年纪偏大,穿着浅蓝的德国传统服装,围着一条带着蕾丝边的围裙,笑起来慈祥极了。点菜时,两个老人便为了我到底该吃白面包还是全麦面包而有意见,丹尼倾向让我尝试新的东西,而玛姬担心我吃不来,为了不坏了他们带我出来吃饭的兴致,最后我请女侍各给他们一份半的面包,他们再各自分半份让我来尝试,才终于平息了他们这场友善的争执。他们的细心和周到,让我印象深刻。
转眼寒假来了,我拿着装满了四季衣服的行李,搭上老戴念平夫妇事先安排好的便车,去到四小时外的小村。当我们车子来到女孩儿家时,丹尼和玛姬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正和女孩儿家的父母聊天。由于丹尼曾是小儿科医生,在小村里几乎家家都认得他,而那个小村正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小村,只要你知道一家人的“姓”,几乎就可以找到那户人家,彼此都很亲近和熟悉。
老戴念平夫妇很快地跟那家人告辞,我们启程往他们在山顶的家开去。沿路上,我一直想像着那山顶的家,菁菁告诉过我,那是她公公和几个儿子一起盖的房子。我怎么样也很难想像由“自家人”盖的房子会是如何,何况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学建筑出身的。车子到了他们的院子,我下车一看,那房子外表看起来真的就象个深红色的榖仓。他们把我的行李拿下来,玛姬就迫不及待地仔细跟我介绍这房子,原来丹尼是个在南达科大州农场长大的孩子,年长后,非常怀念童年的日子,便兴起盖一栋像榖仓的房子,于是退休前,便和孩子们“合力”盖了这栋房子。我也没多想盖房子复杂的技术问题,倒是跟着玛姬的带领,看得目不暇接。首先是楼下浴室里墙角顶的一只猫头鹰,灯关起来时会看到两颗亮亮的大眼睛,洗手台上,毛巾都有猫头鹰的摆设和图案。可以想见那是玛姬最喜欢的动物。
客厅里的火炉墙上有一面马鞍状的镜子,玛姬说马是丹尼从小最喜欢的动物。镜子里映出的是客厅里各式各样有关马的摆设,茶几上的,地上的,还有个滴答滴答响的落地“爷爷钟”,似乎每个角落都值得品味再三。由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厨房的设计去掉了家家都有的洗碗机,而在冰箱旁设计了只有两个人座的早餐桌,餐具和咖啡杯都整齐地摆在碎花布做成的餐垫上,好像在餐厅一样。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间叁面有着大片玻璃的暖房,太阳可以从屋外直接照进来。丹尼说中西部的冬天漫长,那间玻璃房是他们最喜欢待的房间,他喜欢在那里看看书,或者端着咖啡和玛姬聊天。我好奇问他们为什么落地的玻璃窗都挂着一层黑色的透明朔料布。丹尼拿起小茶几上摆着的一个望远镜,和望远镜下的一本关于鸟的图鉴,告诉我,他们常常在屋里看着屋外栖息在阳台或树上的小鸟,黑色的透明朔料布让那些鸟儿看不到屋里的他们,才不会被吓着。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阳台上挂着几个喂鸟的birdfeeder,有几只浅黄色的小鸟正吃著birdfeeder里葵花籽,还有一只丰腴的松鼠在那里上窜下跳地凑热闹,不远处的树上居然还挂有个烤肉用的网状夹子,中间夹着一片薄薄的片肉,丹尼看我一脸迷惑,笑着问,“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挂一块肉片在那里是吧?那可不是我夏天烤肉时遗下的,那是给啄木鸟吃的,啄木鸟是肉食的,由于冬天虫子少,所以我们准备一块肉片好给它们过冬!”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稀奇得不得了,心里也暖乎乎的,不禁想着这是对什么样的夫妇呀,对万物有着那么深而细腻的感情。
我在那里住了一星期,玛姬做饭时,我便在旁边帮忙拿勺拿碗的,和她聊天,看她边读食谱,按照书上的步骤时间,一丝不苟地做菜,觉得真是有趣,跟我所熟悉的中国式做饭,大相径庭,那样的斯文,那样的一板一眼,简直像做实验。有时跟丹尼出去拾柴火,走到雪地里,他会告诉我雪地上的脚印,这是知更鸟的,那是绿头鸭的,再走走,那些又是小鹿的或松鼠的。。。。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童话故事的插画里。一路滑滑走走的来到结冻了的河边,河畔很多树的树干像两只嘴对嘴的粗铅笔,有些树干像只粗铅笔倒在河边,丹尼说那些都是是水獭造成的,“看着那些树上啃噬的痕迹,你可以明显地知道它们就在附近,可是白天它们都在睡觉,所以我们看不到。”他把倒下的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我也帮他抱着一大块木头往回走,一路心里都想叫着“水獭,水獭,出来让我看一眼吧!”,怀里那一块木头可以在壁炉里烧几个钟头呢!从很多小事上,可以感受到戴念平夫妇喜欢回归自然的情怀。因为拾柴火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做的事,那副新鲜劲儿,就不用说有多开心了!
有次进屋前,丹尼还让我去看他们后院的“室外澡房“,那是个有着半片木门的洗澡房,加上简单”莲蓬头,人进去后,外面的人还可以看到洗澡的人的腿。丹尼说,夏天在那里洗澡,成了名副其实的“森林浴”了!我看看,比了比高度,笑著说“夏天时,我一定要来,不过,我得再长高叁寸,要不,就得把门放低叁寸!“惹得丹尼哈哈大笑”。
圣诞节前几天晚上,丹尼和玛姬带着我去朋友家送礼。见到朋友时总说“她是我们中国女儿(媳妇)的大学室友,在爱大念书!”,那些人非常和气,问我上课及适应环境的情形,在内陆里的小城里能看到外国人,对他们而言,也是少有的经验。让我惊奇的是,他们送的礼物不是什么店里买的贵重礼品,而是两罐玻璃罐装的蜂蜜和果酱,分别用红色和绿色的的棉纸包著,在包好的玻璃罐上头是用剪刀在尼龙绳上拉出来的卷花做装饰,红罐子用绿绳,绿罐子用红绳,包装简单而大方,礼轻而意重,因为草莓酱是夏天时他们菜园里收成的草莓做的,蜂蜜更是从丹尼养的蜜蜂蜂窝里采集来的。送完礼后,他们还带着我去看附近社区的圣诞灯饰,中西部的小城,离开小城,便一片黝黑,再见到圣诞灯火灿烂时,就知道另一个小城在不远的地方了。他们说开着车去看圣诞灯已经成了他们家的节庆传统了,而何其荣幸地在斯时斯刻,我成了他们家的一员。
平安夜前一天下午,丹尼和玛姬住在附近的两个儿子和家人要过来,早早地,丹尼便吩咐我那天不要帮玛姬洗碗,让他来洗,我觉得一头雾水。下午时,孩子们孙子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榖仓里充满着节庆的喜气和温馨,笑声处处。我看玛姬在厨房忙得团团转,他们的两个媳妇倒像客人般坐在那里陪孩子玩,有一个媳妇还缝着拼布被的小布块。看在我这个中国客人眼里,简直是不能理解。我忍不住还是走到玛姬身边,帮着擦擦洗洗的,玛姬大概想让我别做,又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要我从厨房柜子最上面那个架子上里找出一些透明朔料片和画笔,告诉我“你去陪小孩画画吧!“那是种涂色的圣诞节装饰物,有烛台,拐杖糖,圣诞老人等图样,用彩色签字笔把朔料片涂满,就可以挂在玻璃上,阳光照进来时,就像彩绘玻璃一样。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东西,乐地一边帮叁岁的傑克和六岁的海勒,一边自己也认眞地涂着。那天下午,我就陪着两个小小孩在玻璃房涂色,再把涂好的朔料片挂在玻璃上,忙得不亦乐乎,直到丹尼叫我们去吃晚饭。
平安夜那晚,我跟著他们一家人到他们所属的教会去。那晚玛姬有两项音乐的表演。首先是手铃的演奏,由几位各司某几个音符的人组成,藉著手中的铃,摇出一首首圣诞节的诗歌,那些原本熟悉的圣歌,在路德式尖顶教堂里由银铃演奏,加上迴音,格外神圣温馨。另一个表演便是戴念平家族的演奏,大学主修大提琴的玛姬,带著孙儿孙女们组成小小的四重奏乐团,他们分别演奏长笛,小提琴和小号,演奏时,我看到坐在身旁丹尼眼里的骄傲和满足。结束后走出教会,屋外白雪皑皑皑,每个人口里哈着热气,我心中的激动很难用言语形容,只觉得彷彿置身圣诞卡片里的世界。
随著圣诞节的过去,儿孙们都纷纷离去,家里又剩下我和丹尼及玛姬,从热闹到冷清,最让人难以适应。有天我起得很早,便自己到屋外的雪地里散步,我穿著笨重的雪衣和一双夏天时从车房拍卖买来的长筒靴,围著丹尼玛姬送我的围巾,帽子和手套,说不出的温暖在心里。来了几天,我也可以认出雪地里的脚印了,前一晚,小鹿一定来过;一早,也许红色的Cardinal也来阳台吃早餐了,还有松鼠,还有。。。我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有几个比我脚还大的圆形脚印,印在糖粉般的雪地上,我想起前几天丹尼说过他们山上有熊的出没。我赶紧跑进屋去叫丹尼出来看,丹尼一听,赶紧套上外套,围上围巾,穿上雪靴,兴奋地跟我出去,当他看到我指给他看的大脚印时,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说“甜心,那不是熊的,是兔子一蹦一蹦时,身体坐在雪地里的痕迹!“,他指著圆圆的”大脚印“前,另两个小小圆圆的痕迹说”那才是兔子的脚印!“,好个“大愚若智”,我也忍不住伸伸舌头,哈哈大笑起来,相信那时我的脸一定比cardinal的羽毛还红。雪地里,一老一少又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屋里,玛姬刚好热了前一天我们一起做的肉桂卷,加上咖啡,屋内泛著香甜幸福的味道,听了丹尼说著我的”新发现”,玛姬也誇张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吃了顿充满笑声的早餐。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我要继续西行和朋友在盐湖城会合。那天一早,丹尼和玛姬早早便把车子暖著,我拖著大皮箱上了丹尼的车,往灰狗巴士的车站去。路上玛姬告诉我,这一路都会是一片一望无际,H~u~g~e的平原。。。“,她的声调在说“Huge”时,好像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听得我马上有了正确的解读。挥别了俩老,又上了80号公路,一路西行,坐在灰狗巴士上,看著窗外被白雪覆盖着的大草原,是那么洁白宁静,而我心里还一页页翻着那本捨不得阖上的童话圣诞书,偶尔,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