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甜绿竹笋

                ·芳 华·

也许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家人总认为我像母亲是理所当然的,从对颜色的喜好,笑起来的神情,乃至于喜欢和厌恶吃的东西,我无疑是母亲的翻版。即使到现在,大哥最喜欢提到的一件事便是”你看,小妹不小心吃到姜的表情,和妈妈一模一样!”母亲厌恶姜,除了煮鱼时去腥用以外,是从来不吃的;而我,如果哪一餐里吃到姜,对我而言更是坏了那一餐的兴致。说起来,也许是从脐带连接的那时刻起,我和母亲就有着分不开的亲密关系吧!

小时后留着长发,那时家里只有澡盆,没有冲澡的设备,母亲冬天帮我洗头时总是件大事,时间短了,怕洗不干净;长了,又怕我着凉。后来稍大些,每星期她去美容院洗头时,干脆就带着我一起去。当时小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美容院是个上海师傅开的”上海女子美容院”,每次去时,洗头的小妹们一看到我们来,有一个就会走进后面,拿出一个洗衣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让我爬上去坐,然后我们母女就对着墙上的大镜子并排洗头。等到最后那个上海师傅把妈妈的头发梳得高高蓬蓬的,喷上胶水,小姐也把我的头发绑成光洁的两条辫子后,我们就开开心心,光光鲜鲜地走出美容院。

美容院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店,由于中年才移居台湾的爸爸不习惯吃清淡生冷的日本菜,偶而洗完头后,母亲就会领着我去打牙祭。她喜欢给自己叫一盘生鱼片,给我叫一碗茶碗蒸,再叫一盘寿司;夏天时,还会多一盘当季才有的绿竹笋拌美乃滋。厨师从冰块上拿出整块水煮过的绿竹笋,切成丁块状,零星地摆在精致的陶制小盘子里,上面再挤了牙膏状的沙拉酱,看起来格外珍贵爽口。我们就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才会有的特别餐点,尤其那时我们都是头发最整齐好看的时候。直到现在,若有朋友请我吃日本料理,总会让我有种被宠爱的感觉。

转眼二十年过去,一个家庭也走着属于自己的四季替换。我们渐渐长大了,搬了几次家,也搬离了小时候住的城市,哥哥们分别成家或在外地工作,父亲去世,母亲退休。等到我出国念书又回去教书时,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白天我去学校上班,下班后回到家,母亲已把晚饭准备好,我们在饭桌上聊着学校的事,聊亲戚邻居的婚丧喜庆。。。简简单单地过着两人的生活。

有天回家饭桌上摆着一大盘的绿竹笋,我看了真是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沾上美乃滋品清甜的绿竹笋。由于搬到那个房子时,我正上大学,住校四年后来又出国念书,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慢慢熟悉那里的环境和邻居,妈妈说那是附近一位熟识的老婆婆拿来卖的。记忆里绿竹笋是很贵的,至少比一般的笋子贵五倍以上。妈妈一边看着我满足地吃着,一边说起煮一大盘笋子的原由。原来那老婆婆儿子患了癌症,没法下地做事,家里媳妇年轻,孙子又小,她就拖着年迈的身体,一早到山里挖出新鲜的绿竹笋再挑下山卖。台湾夏天天热,才走到山脚下她就气喘吁吁汗流夹背了,再沿着巷弄挨家挨户卖。妈妈不舍得老人家这样辛苦,就把整篮的绿竹笋都买了下来。我听了一点也不惊讶,妈妈不像一般的人,在市场里从不和卖菜的农人讨价还价,她说小时候外婆就教过她,别和肩挑东西的人还价,何况这老婆婆家里还遭遇困境。之后,那整个夏天,饭桌上经常有一盘百吃不厌的凉拌绿竹笋,笋丝炒肉或者一大碗清淡的绿竹笋汤,有时因为天热没有胃口,我们母女干脆就拿笋子当饭吃。

去国多年了,母亲在世时我还每年回去,但回去时都是挑在凉爽的春秋时节,总与绿竹笋擦肩而过。母亲去世后,回家的路更是悠悠长长了。这些年我住的地方中国人渐多,东方市场里笋子还是买得到的,但是那特别清甜的绿竹笋始终未曾见过。久居北地,那种夏天里全身湿透的经验已不复存在,连带着对绿竹笋的想念也只有从记忆里去寻找。记得小时候读二十四孝的故事,最喜欢的就是孟宗雪地哭竹生笋的故事,每次读时总热泪盈眶,也许因为这故事,让我对竹笋有种说不出的偏爱,尤其每当我想起绿竹笋时,除了那清甜的滋味,更是记忆中母亲看着我吃绿竹笋时,她眼里无尽的怜爱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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