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眸

 

                ·芳 华·

大度山的女孩——依依

依依是我大学四年同寝室的同学,有双像湖水般的单眼皮眼睛和带着自信的嘴角,长相不是那种会令人惊艳的女孩,但心思细腻,善良而沉静,和她在一起总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依依是她的小名,据说她出生时爸爸不在,三个月大时爸爸才从金门乘船回来看她,一进门见她躺在妈妈怀里安稳甜蜜地睡着,心里不禁升起为人父的怜爱来,由于依依是十一日出生的,爸爸就给她取了个“依依”的小名,希望她将来无论在家或出外,都有个肩膀可以依靠,一方面也是父亲每次离家时对她依依不舍的心情。我和依依都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没有姐妹,加上都是外省人,俩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依依和我都住在台中,大一暑假那年,我们那一届的男生要上成功岭受训,我和依依以及另外两个住在中部的同学自然负责安排上山“探访”的任务。在那个年代里,上成功岭代表着大学男孩子的成长里程碑又往前迈了一大步,也为四年后的两年预备军官役做暖身,每个男生对这段经历都是既期待又紧张。

那时班上有个男生赖宏明很喜欢依依,开玩笑地嘱咐依依一定得去看他,依依是个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即使当时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还是笑着点头。于是第一次开放探亲的那个周六,我们班上除了几个侨生回侨居地外,女生几乎全到齐了,让那些理了小平头,个个看起来其呆无比的男同学们感动万分,当然包括赖宏明。那天赖宏明就带着依依一下去见教育班长,一下去看寝室等等,恨不得把成功岭上的每棵树都移来给依依看,但我直觉赖宏明和依依并不般配,毕竟生长环境和气质相差太多了。依依父亲当时是陆军少将,而依依又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怎么也很难想象依依嫁到家里务农的赖宏明会是什么景况,尤其南部家庭那种男尊女卑的文化还非常根深蒂固,依依怎么受得了?当然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不过我的疑虑在下山前就有了证明。在我们快离开前,收假的的大专入伍新兵陆续地一排排从我们面前整齐地踏步走过,往集合的场地去。绿色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回头看了下依依,冲着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是孙凯!

我常常会想,人们相识的机缘真是个奥秘,在某个时空里,两人遇见了,从那一霎那起,两人可以在天地里并肩同步同行,缘分是长是短,无从知道,但彼此生命从此不再一样。只为了众人里那一回眸相望,多情的依依花了足足三年才从梦里走出,走出那段青涩的初恋,或者说,甚至是从没起头的恋情。

孙凯是大我们两届的政治系学长,大三那年当选学校学生活动中心的康乐组长。我们大一刚进来时就在很多场合都可以看到他,风趣健谈又长得英挺,典型眷区出来的男孩,加上又是当时校刊副主编,属于校园里“万人迷”的那种人。依依和我都不是那种会“疯”男孩子的人,尤其这种属于“大众情人型”的男孩,见了面我们顶多笑笑,决不会想去和他沾点边。孙凯的记性特别好,听过的名字就会记得,有回学校为了某个议题,在校务会议上决定那个议题必须由全校师生投票来表决,孙凯因为是学生活动中心干部,便积极地鼓励同学们去投票。有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我和依依回宿舍前,如往常的经过校园邮局去取信,邮局前面是最容易碰到熟人的地方,站在那里五分钟,保证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那天孙凯就站在邮局前向过往的同学提醒投票的事,看我们两还一头清汤挂面的头发,一脸严肃样,就知道是大一新生,于是很亲切地告诉我们投票的地点及截止日尔尔,临行前问了我们的名字和系别,我们礼貌地回答并答应会去投票后,便往女生宿舍里的餐厅走去。那是我们第一次和孙凯的接触。

八十年代初的海峡两岸关系渐渐解冻,大陆提出了“三通”的建议,也就是通邮,通商,通航。建议提出后,台湾顿时沸沸腾腾的,校园内也不例外。我们学校在当时的台湾以学术自由著称,是早年大陆十三所基督教大学撤退到台湾的延续,教师年纪普遍比较年轻,很多是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加上学校有一批哈佛毕业的学生在大一英文任教,学生思想比较开放,校风也比较前卫。我大一上中国现代史时,老师上的内容和过去小学中学上的历史完全不同,或者该说,完全从不同的角度来探讨,在当时的台湾政治环境来说,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中现老师就说,于其将来我们觉得“被骗”,不如早早让我们知道历史的另一面,他有很多同学,毕业后出国念书,从国外资料里看到很多不曾知道的史实后,不是完全否定台湾的政权就是愤而投共。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历史除了背诵着朝代人名事件外,还有更深的东西可以探讨。我和依依因为都有家人还在大陆,对这议题也很有兴趣,于是大陆问题研究社以“三通”为主题办演讲讨论会时,我们便跑去参加了。

讨论会是政治系的一名教授主持的,出我们意外地在台上口沫横飞地就经济,军事,社会总总原因,来说明三通后会对台湾造成的潜在负面影响,越说我和依依越不耐烦,忍不住互相使眼色。后来开放可以提问题时,依依没等老师叫她,倏地站起来,吓我好大一跳,然后听她赌气似地说“谢谢老师讲述了那么多的“可能”,但是您是否想过有多少人背负着离乡背井,终其一生无法与家人见面的人伦悲剧,他们的苦不仅仅是“可能这样,可能那样‘,而是确确实实“锥心刺骨”的!多少人在等待中走入历史,您想过吗?!“空气好像在那一刻里凝住,我想起依依留在大陆没有出来的奶奶年前刚过世的事。然后我看到有一个人从前排座位缓缓站起来向后看,原来是孙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大研社的前任社长。不记得那老师后来怎么回答的,结束后孙凯来到我们面前,一下叫出我和依依的名字,让我们有点受宠若惊,孙凯和我们寒暄几句后,和依依又针对三通问题聊了会儿我们才离开。那晚校园里的风很大,回宿舍的路上,相思树在两边左右摇摇摆摆的,天上的星星却出奇地明亮,密密麻麻地佈满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我们的爸爸,于是在回宿舍前,又在福利社里换了铜板排队打电话回家。

之后,日子还是在上课下课之间过去,偶而会在邮局前碰到孙凯,由于比较熟悉了,谈话的话题也比较广,渐渐地我注意到依依开始在意孙凯的出现。那时由于孙凯是学生中心干部,有个令人羡慕的特权就是可以在上课期间骑着摩托车在校园里进出,不像我们上坡下坡,走到那里都靠两条腿。孙凯的二手Honda摩托车在油箱靠椅垫子的部份,由于漆掉了,贴有蓝色的锡箔贴纸,所以特别好认。每当我们走到邮局前,如果在邮局侧面的一排千里香旁看到那部摩托车,就知道孙凯应该就在附近,依依会找借口,故意在邮局前多逗留一会儿,期待不期然的“偶遇“,但是,见到了孙凯,依依也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不出太强的情绪。直到大一结束时,依依对孙凯就是那样一份藏在内心深处的”在乎“而已。

大一那年暑假,其实是我们很久以来第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暑假,从前念中学时,暑假期间我们还是得照常到学校去暑修,一下有那么多时间,反而觉得特别冗长。无聊时,依依就和我约了上学校去走走。我们的校园里有一座著名的路斯易教堂是华裔建筑师贝聿铭以“天人合一“为理念设计的流线人字形建筑,外墙贴有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当时甚至成了台中市的地标之一,加上校园里唐式的四合院式教室,走在其中就像梦境般。快开学时,趁学生还没回学校前,我们又相约上山走走,走在校园里,满山的相思树林像绿海般,倘佯其间,在炎炎夏日里,觉得格外凉爽。相思树听起来浪漫,但听说当初会种植那么多相思树只因为“相思仔”(“仔”在闽南语里有“小”的意思,有时是带着贬义的)是一种韧性强的树,才可以在贫脊的红土里生长。临下山前,还到学校附近的别墅区吃了碗刨冰才准备下山。那时别墅区人少,暑假里公车要半小时才一班,我们刚错过了一班车,只好在太阳下再等半小时。正当我们等得不耐烦时,一部摩托车停到我们面前,骑摩托车的人把安全帽脱下,我们才发现原来是孙凯,还是那一脸笑,只是头上还顶着小平头,我们趁机问他怎么会大三才上成功岭,孙凯说那一年他该上成功岭时,由于脚跌伤了所以办理延期,一直到大三了,再不去,连寒假的预备军官都不能考了。我们又聊了些他在成功岭的趣事,末了,他问我们去哪里,因为他正要下山,我知道依依一直喜欢孙凯,就识趣地说“你载依依下山吧,她还得转车回家,我住得比较近!“就这样,我看着依依有点不敢相信又不好意思地跨上孙凯的摩托车,然后歉意地跟我招招手,两手紧抓着椅垫中间的皮带,和孙凯一路下山去。

大二那年开学后,由于依依的父亲生病,依依决定暂时通车上下学好帮妈妈照顾家里,我们不像从前那么早晚都在一起,但是由于大部份修的还是共同科目,在学校时我们还是常常在一起,何况我和她以及其他四个人共同合用一个信箱,有时会替对方拿信。有一天我在信箱里看到一封字迹很成熟的信封,上头写着“依依”而不是她的本名,因为那字迹像极了我爸爸那一代人写的,拿给她时,我好奇问她是谁写的。依依红着脸,小声说是孙凯,信还没完全拆开,已忍不住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我一旁故意大声拉长声音“噢–!”的一声,然后小声兴奋地说“我们依依谈恋爱了!”,依依一急拿起书要打我,我穿着球鞋早跑远了。

后来依依说起暑假末那个下午,原来孙凯说好载她下山,由于孙凯那天下午反正也没事,就干脆送她回家。依依一点准备也没有,而依依的家人对这名女儿突然带回家的男孩,难免很好奇。依依不好意思到家了就要他走,恰好妈妈包饺子,就热心地留孙凯吃晚饭。孙凯毕竟是眷区长大的,和依依家的背景相似不说,又是政治系学生,很快地和依依的爸爸聊了起来,从家世谈到国家历史,一顿饭下来,家人对他印象极好,很多孙凯个人的事,依依都还是在饭桌上边听着才知道的。孙凯走后,依依怎么也无法跟父母说清,其实他们之间也不是那么熟悉,只是偶然在学校旁路上又碰到的,说着说着,依依急得都快生气了,又不知道生气为哪桩。。。女儿心呀,我相信依依的父母是明白的。不管怎么样,孙凯和依依终于有熟悉彼此的机会了,那封信就是孙凯为了谢谢那一顿饺子,回请依依吃饭的邀请函。

大二那年,我认识了QQ,QQ是高我两届的工学院学长,长了一头中国人少见的卷发,同学都叫他QQ,(Q接近闽南语“卷”的谐音)是个话不多又憨厚的人,我和他是在一次社团活动中认识的,很自然地就熟悉了,也许他喜欢有人说话,而我正是那种机哩瓜拉的人,所以一拍即合。那时他住在别墅区,有时我会上别墅区和他一起吃饭,他再送我回宿舍,平平淡淡地,却有着一种踏实。QQ的哥哥已在美国德州念书,所以他的计划也是出国念书,我们关系比较稳定后,他也要我加紧准备考托福,GRE,等他服完预备军官役就结婚出国,我们的路好像在地图上画好了的,按着路线走就行了。每当我回想起来,比起依依,我的感情路是平顺的近乎无聊了。

由于依依上下学通车,有时在两堂课中间的时间长了,难免想找个地方休息,便常常跟着我回宿舍去。依依向来不喜欢商学院的课,和孙凯走得近后,她开始大量阅读当时列为“禁书”的大陆书籍,一本一本地接着看,鲁迅,老舍,巴金,萧红,李泽厚,沈从文。。。那些都是孙凯从台北的光华商场里买来的。光华商场最早是以卖二手旧书起家的集体摊位,除了书本杂志,最特别的是在那里可以买到很多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史料和禁书,对某些人而言,可以用“宝库”来形容当年的光华商场,很多台北长大的孩子对那里都不陌生,甚至是在那里“泡”大的,我猜孙凯就是其中之一。看依依着迷似地读着那些书,对孙凯的崇拜可想见一般.

那些年的台湾,自从1979年美丽岛事件后,无党籍的民意代表开始在政坛上逐渐出现,这对孙凯那些念政治系的学生而言是很兴奋的一件事,觉得他们绝不能在改革的历史上缺席。那年年底民意代表选举时,孙凯和其他很多大四的政治系学生都参加选举的选务工作,有的甚至去帮无党籍候选人拉票。那一阵子依依沉默很多,一次闲聊中,我听依依说孙凯他们为了接近南部比较乡下的群众,甚至学吃槟榔,讲着带台湾口音的国语,我实在很难想象向来斯文的孙凯吐槟榔汁的样子。有几回我在邮局前看到孙凯和那些政治系的学弟们一起,从谈话的眉宇间,我发现他少了原有的单纯热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复杂和流气,我开始为依依担心起来,可以想象军人子弟出身的依依,虽说不是国民党的党员,但毕竟父亲一辈子在军中,对国家领袖的认同,是毋庸置疑的。相反地,后来有几回我看到孙凯和依依说话,好像只有在依依面前,我才可以看到从前熟悉的孙凯。人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地快和明显,到底什么让孙凯有了这样大的改变呢?当时我百思不解。

美丽岛事件发生时我还在念高中,生活中除了大学联考的压力外,还是过着嘻嘻哈哈的日子,唱歌听歌,游泳上课,过得快乐有朝气。事件发生时,从电视,报章杂志上,看到人群拿着石头木棍叫嚣着,缠着铁丝的拒马林立,警察夹在人群中。。。那种乱象,是我们这辈的人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的。在学校的国文课上,大家非常激动地讨论这次事件。国文老师是福建人,几代人生生世世都在福建乡下过着躬耕田园的日子,一直到共产党来了,才不得不背起包袱,远走他乡。在那以前,他没有见过火车飞机,水龙头都还是到了台湾才看见的,熟念古书的他,一直是我敬重的老师。那时已经年过六十的陈老师,说到激动处,忍不住都哭了,他说“那情况就像当年大陆沦陷时,我真不愿看到你们这一辈的孩子再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我们还有台湾可以逃,你们要逃到哪里去?”当时课堂上气氛的凝重,像块大石头压在胸口。

转眼寒假到了,大四男生们都紧锣密鼓地准备预官考试,虽说横竖都是一年十个月的兵役,当官究竟要轻松多了;考上后被分发到哪里又是另一个话题,听说很多家里有男孩要当兵的妈妈都免不了去庙里烧香拜拜,祈求孩子抽签时,千万别抽到“金马奖”!(注解:金马奖是台湾电影界的最高荣誉,后来戲称为抽到金门或马祖当兵的签)孙凯为了考试,除了农历年前后几天,都留在学校附近的住处猛K书。由于QQ也留下来,有时我会上山去陪他。有一个下午依依和我一起回学校去,天快黑时,我们正路过孙凯住的地方,孙凯住的房间的灯亮着,我问依依是否去找他,她轻轻摇头说“不去吵他了,让他安静看书吧!”,待我们真走过了孙凯的住处,她又忍不住回头,看着由孙凯房间透出来的黄灯,好像只要看到那光,就能温暖了她的心。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把感情放在心里的深深处,不说不谈,眼神里却饱含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执着。依依呀,依依!我不禁心疼起她来,不知道孙凯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孙凯别辜负了依依的一片深情。

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孙凯和依依是不会有结果的,感觉上,尽管依依内心里的感情是波涛汹涌,孙凯也不是没有意思,但是两个人之间总有一层布帘隔着,那布帘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说白了,也许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吧!总之,孙凯对我而言,是口深不可测的井。

开学后是QQ大四的最后一学期了,虽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稳定,但是面对即将分开的两年,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彷徨,男生当兵的两年期间,对年轻的男女朋友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所谓的“兵变”,我们身边的例子并不少见,连向来稳重话少的QQ,都偶尔会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们可说好了一起出国的哟!”为了减少他的疑虑,我尽可能地找机会陪他,和依依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很多,心想等春假再和依依长谈吧!

放春假前预官考试已经放榜,QQ和孙凯都考上预官,只等着分发单位的抽签。大四的学生课修得少,按理依依和孙凯应该有比较多的时间相处,尤其春假,大多数班里或社团都有长途旅行的安排,若不去旅行的就回家。但大四的学生大多留下来,毕竟是最后一学期了。而孙凯却是回台北,有点不合常理,依依的落寞可以想见,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说好,搞得我也闷闷的。有一天我忍不住对QQ说起,QQ向来不太说人长短的,但毕竟知道依依跟我那么好,口一松,把我的担心变成事实推到眼前来。QQ说孙凯从前在台北有个在辅大念书的女朋友,关系不太稳定,但也许还是有来往。我一听赌气地怪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QQ说那是孙凯和依依的事,本该由孙凯自己去告诉她,但是他看我那么关心依依,依依又是那么深情执着地在孙凯身边,他才说出来。“其实”,QQ嘆了口气,说“依依太单纯了,不适合孙凯!”我知道QQ这么说不是没有根据的,毕竟他和孙凯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虽说当年不认识,但总有共同认得的人,男孩子之间也有他们之间的联系,彼此有看法也是自然的。我心里固执地想,不管适合不适合,孙凯就是不能伤害依依,依依是那么的在乎他。当然,事实并不会因为我的愿望而改变,孙凯和依依的关系终究还是急转直下。

春假过后,孙凯回来了,他有意无意地躲着依依,善感的依依当然感觉的出来,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在校园里碰到他时,才淡淡地寒暄着。我在一旁憋死了,又不敢多问什么,好几次想跟依依说关于孙凯可能在台北有女朋友的事,但都被QQ劝阻下来。依依沉静了许多,有时一个人在校园的偏僻一角独自看书,或者就是自己在校园人少的地方走着。每当我想起那晚我们走过孙凯的住处,她抬头看着孙凯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光时的那抹眼神,就让我心痛。该死的孙凯呀,你怎么能辜负依依的一片深情呢?

转眼每年五月的毕业舞会就来了,毕业舞会对于已经有男女朋友的大四同学来说,是一个对外把关系确定的时候,尤其大四的男生面对未来两年的军旅生涯,这场舞会更是有着特别的意义,好像灰姑娘故事里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毕业走出校门之后,他们要换下老百姓的身份,穿上戎装,做一年十个月的军人。孙凯果不其然,没有邀请依依做他的舞伴,我猜依依的心里也早有数了,那段时间里,一下课便匆匆回家,连对我也不多说什么话。QQ班上有同学没有女朋友的,试着问我可否邀请依依当舞伴,我一口帮依依回绝了,要依依去舞会里看孙凯跟别的女生跳舞?我想了就气!

到了期末考时,那时大四的学生已经不用上课了,我在考完四个小时的中级会计学后,终于在走廊上碰到依依,可以和她谈几句话。她的心情很不好,我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依依,别理孙凯了,他不值得你去为他伤神!”,依依再也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走廊人多,我拉着她往商学院外的树林里走。夏天的校园里,橘红色的凤凰花开得灿烂,但在那时刻里却一点喜气都没有。我们走了一段石块路后,依依才说孙凯跟她说了那个辅大的女生的事了。那女生是孙凯的第一个女朋友,从念建中时就认得的,她是北一女的,上大学后两人一个在台中,一个在台北。有一两年由于两地分隔,他们分手了,但是孙凯一直忘不了她。就在他准备考预官的那个冬天,趁过年那几天,他回了趟台北,两人在台北的街上不期而遇,虽说很久不见了,但是毕竟是从高中就玩在一起的,感情底子还是深的,那女孩决定又回头来找他。孙凯当然知道依依对他的感情,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割舍这段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感情。依依擦着眼泪,淡淡地说“谁叫我后认得他呢?”“就是呀!”,我顺着她的话“秦妈妈该把你早生两年的,而且就生在他家隔壁!”,她看了看我,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但看得出,她脸上的阴霾像雨停后的天空,云层虽厚,毕竟雨停了。尽管我心里还是很替依依难过,毕竟孙凯把这事说清楚了,再痛总会过去的,那种倒悬之苦才是最磨人的,我拉着依依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很真诚地跟她说“会的,依依,有一天你会再找到另一个懂得你,爱你的好男孩的!”依依勉强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说“哪里再去找一个孙凯?“我的心也痛了一下,还是继续逗着她说”下回帮你找个叫“祖凯“的气他!“这下云层快速地散去,依依终于笑开了!

暑假过后,孙凯和QQ分别入伍,孙凯抽到了金马奖,入伍三个月后就调到金门。QQ运气比较好,在南部的空军基地服役,每周末还可以换便衣出来,是人们羡慕的“少爷兵”。有时他上來学校看我,我也每个月下去南部看他,继续我们平淡却稳定的关系,我们分别准备考托福,GRE,正如当初计划的。依依的父亲在我们念大三的那个秋天去世,依依把对孙凯的依恋转为对母亲的安慰,我看到依依在那一年里,快速地成长,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偶尔孙凯会寄信给她,谈谈军中的事情,依依收到从金门某个邮政信箱寄来的信时,还是有着忍不住的激动,尤其他寄来了一张穿着军服戴着大盘帽的照片,看起来神采奕奕,信心满满,背后还是那成熟的钢笔字迹写着“中华民国陆军少尉军官—孙凯”,我可以想象依依对那张照片爱不释手。起先我还怕这孙凯脚踏两条船,但从依依给我看他寄來的信的内容来说,他已经把那份感情转成单纯的学长对学妹了,依依也把那份深情,渐渐整理好。偶尔分享着孙凯从金门寄来的花生贡糖时,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大口享用了!

依依后来去校刊社当记者,跑遍学校各行政单位以及学生社团,我觉得她在疏通着那份对孙凯曾有的崇拜,自己去走着孙凯曾走过的足迹。校刊的主编是个留美回来的单身老师,特别喜欢她,总是人前人後誇她是社里的台柱;也有个幼幼社的社长姜士杰总有意地找她谈事,那个长得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有着孩子气的灿烂笑容,女生们特别喜欢他,可惜依依都不往心里放。我只希望有一天依依可以把这段感情彻底放下,重新有着自己的感情天地。

两年后,在我和依依快毕业的一个周末,我们到校外的别墅区吃完中饭后,并肩走路下山时,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停在我们身边,我们侧过头看了一眼骑在摩托车上的人并不熟悉,但那人背后下来了一个人,有点儿眼熟,但一下没反应过来,待那人脱下安全帽,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俩才惊叫起来,是刚退伍了的孙凯,头上的草坪还不到一公分长!那场景太戏剧化了,好像回到那年的夏天,山上的蝉声响彻天!他还是那么帅气,他的笑容尤其是深具感染力,皮肤黑多了,壯了,少了当年的锐气,却也成熟稳重多了。依依看了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急着问“你什么时候退伍的?”“退伍后有什么新计划?”。。。孙凯笑笑地说也许先做事,再准备去日本念书,听得出对未來的不確定。由于孙凯的学弟急着下山办事情,我们匆匆告别,上车前他准备再戴上安全帽前,语意深长地说“学妹们长大了!”当然,我知道,他指的是依依。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的转角时,我问依依觉得孙凯现在怎么样,她调皮地看了我一眼,眼球在眼眶里地转了一圈,然后很自信地笑着说,“我觉得我好像和他一样高了!”我先是不明白,但是心里慢慢也懂了,依依终于不需要再仰望孙凯了。这两年来,和孙凯的分手,父亲的离世,以及她在校刊社的表現,把她从一个父母呵护的掌上明珠变成一个可以经得起风雨的人,她是长大了!我们继续下山的脚步,轻盈而愉快地。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要告别大度山的岁月,山下,等着我们的是人生的另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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