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3)

                ·芳 华·

父亲离家时

小学六年级那年,父亲外调台北,由于一时间无法决定是否举家北迁,父亲决定自己先去,我们则搬离了住了六年的日式宿舍,到外面租房子,那是我们第一次住到公家宿舍以外的地方。临走前,父亲将母亲“交待“给我,要我和母亲睡,以免母亲晚上不舒服或者要喝水时,身边没人。为什么不是交待给哥哥们而是我呢?我想一方面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另一方面,他对我是很信任的,我们俩好像是个长期合作无间的“伙伴”,一起照顾母亲。

事实上五岁那年母亲重病时,我就开始可以在医院陪母亲了,虽然做的只是看着静脉注射,在该换瓶的时候去通知护士或者倒水给母亲喝这种小事。有回我一个人陪妈妈,那是正是午饭时候,妈妈要我先吃医院送来的饭菜,我吃着吃着,一时没注意,偶而抬头时,才发现瓶子里的药已经快滴到底了。我连忙放下碗筷飞也似的跑去护理站告诉他们,值班的医生也正在吃饭,头也不抬地说“好,等我吃完饭去换!“我急了,绕过柜台去,抢走他手里的筷子,急着说“不行,那样我妈妈就要死了!“拉着他的手,硬把他从座位上拉起往病房跑。后来那医生换了药,也不生气,还笑着对我妈说“张老师,你养了个好女儿哟!“爸爸下班后来看妈妈时,妈妈自然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抱起我,翘起大拇指对我说“我们妹妹将来长大了是要做大事的!“

那时电话还不是很普及,爸爸每隔两三天便写信回家,寄的是高于平信五倍价钱的限时专送邮件。每当回家看到茶几上贴着五块钱邮票的信封,就知道爸爸又寄信回来了,即使他不在家,我们仍感觉他在不远处。每隔两周,他便乘坐四小时的火车回家看我们,回来时少不了带些新奇的小玩意或者好吃的零食给我们,每当他回来时,接过他鼓鼓的黑色旅行包的那份兴奋还记忆犹新。

在这期间,有个周末中午突然下起大雨来,妈妈赶忙到阳台上收衣服时不小心跌倒,摔断了手臂。等我们慌慌张张地把妈妈送到医院打好了石膏回家后,哥哥才到邻居家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连夜就坐夜车赶了回家,隔天天亮时,爸爸已经出现在家门口。妈妈见到爸爸后,像个孩子似委曲地跟他描述当时发生的情形,爸爸也像哄小孩似握着她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经年病痛缠身的妈妈,总能在他面前得到最大的心灵慰藉。

我来美国后,有一年母亲半夜起来时不小心又跌断手臂,因为骨质酥松,那次情况相当严重,据说伤口都可看见骨头。那时我因正怀着孩子,没法回去看她,只有在大洋的彼岸干着急。夜半人静时,想着她身边已经没了父亲,而我又在千里之外,不免悲从中来,心中觉得十分亏欠,不仅仅是对她,还有那曾经把母亲交待给我的父亲。

我常常想在身体上,长年多病的母亲一直仰赖着父亲的无微照顾;而心理上,父亲漂泊了大半生后,却也在母亲身边才找到了那份安定。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亲情吧,而我何其幸运,在这样两股暖流汇集的家庭当中长大成人。

父女并肩看卡通

父亲那一辈的人,真正的生日常常是个问号。有的是生在农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生日;有的当年年纪太小,为了想当兵,把年纪灌水了;还有到了台湾,觉得自己虚长年岁,于是户口登记时又把自己变年轻了。。。总之乱世里,谁也没法真正去计较什么,当事人说了算数。我爸就属于最后那一种,跨过海峡,他把自己变年轻了四岁。

不过不管真正年龄如何,从有印象以来他就是老老的。尤其上学以后,那时候我上的小学外省子弟不多,发现怎么别人的爸爸看起来像哥哥,我家的爸爸倒好像是爷爷了。所以刚上小学时,就很怕爸爸去学校,觉得很没面子。上中学后,家搬到较大的城市,有很多同学也和我一样属于第二代的外省人,都有个“老爸“,心理也就释怀很多。

高二那年爸爸按政府规定六十五岁退休,其实那时他都快七十岁了。那时候哥哥们都在外地,工作的工作,念书的念书,家中只有我和爸爸妈妈,还有一只白色的小土狗哈利,日子在钟摆间规律地过着。爸爸每天早晨看报,写写东西,种种花什么的,中午等妈妈回家吃午饭,聊聊天,休息一会儿又去教下午的课。送走妈妈后,下午睡个午觉。午睡后,爸爸会带着小狗去散步,从家里穿过巷子底,走过田埂,越过了铁道,顺着一条小路可以走到一条叫“旱溪“的小溪。一路上哈利紧跟着爸爸,一会儿左边闻一闻,一会儿右脚抬起来撒撒尿,没事朝着树上小鸟或经过的火车吠一吠,再穿过一片竹林,“主犬俩”就来到溪水旁。在溪畔的大石头上坐着吹吹风,听听溪水的潺潺声,就打道回府,因为我快下课了。

回家前,爸爸会停在巷子的杂货店和老板韩伯伯聊聊天。韩伯伯是山东人,和爸爸年纪差不多,很早就退役下来,和太太在自己家里开个杂货店,虽然价格比较贵,大家一方面看在邻居的份上,再说也都图个方便,附近邻居经常在他家进进出出的,杂货店也成了小村里信息交流的据点。有时候我在吃饭的时候去买东西,运气好时,还可以吃到韩妈妈包的饺子,或者捧回一两个刚出炉的山东大馒头。在爸爸和韩伯伯聊天的同时,哈利仿佛可以卸下责任,就找个阴凉的地方趴在地上懒散地摇着尾巴。等它突然竖起耳朵,尾巴也不摇了,站起来又叫又跳的,爸爸就知道我在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了。赶忙结束话题跟着哈利走到巷子口,看到我后接过我的书包,“我们仨”就一起回家了。回家后喝杯水吃点零食什么的,爸爸和我并肩坐下来等着看五点钟的卡通影片。

那时候的卡通很好看,印象最深的是“小天使”和“小瑛的故事“。“小天使”说的是一个孤女和祖父在山上生活的故事,女孩原来和祖父在山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被送往城里去陪一个不会走路的富家女。由于怀念山上的生活,竟然得到梦游症。还好主人发现了,赶忙将她送回开满野花的山上,梦游症也不药而愈。后来我来了美国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童话故事“海蒂“。“小瑛的故事”也是一名孤女和祖父的故事,女孩的父母由于结婚时得不到祖父的谅解,从此和家里断绝音讯。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女孩按着线索找到了富有却寂寞又瞎了眼的祖父。因为知道父亲和祖父间的隔阂,女孩不敢贸然相认。于是在祖父经营的纺纱工厂里从女工做起,经过一些事件及很长时间的相处,女孩终于赢的祖父的信任,继而将身世向祖父表白,祖孙相认的那一刻自是感人肺腑。

每天半小时的卡通,故事曲折感人,我们父女俩每每被剧情牵动得不是哈哈大笑,就是热泪盈眶。在厨房煮菜的妈妈,有时听到我们又叹息又拍腿的,也忍不住探头看我们这一老一小的。人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们正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傻父女“!等看完了,妈妈晚餐也准备好了,帮着摆好碗筷,饭桌上我和爸爸还可以继续讨论剧情。有时后妈妈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父女会对卡通有那么大的兴趣,好像爸爸该看什么“清宫残梦“,而我也该看琼瑶的“烟雨朦朦“的才对。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我们都在故事中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吧,按年纪来说,我们不是更像祖孙吗?

闽南话称父亲为“老爸”,母亲为“老母”,他不就是名符其实的“老爸”吗?不管怎么说,那是段让我很怀念的记忆,一段单单属于我和“老爸“之间的快乐记忆。

后记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中秋节过后没多久突然去世,当时对我们而言是个很大的意外,因为向来多病的是母亲;而我,打小就一直陪在父母身边,从没离开过家的,第一次离家在外地工作才三个月,父亲就走了,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我是不会离开他的。还记得那年的中秋节是在周间,我和大哥全家前一天赶回家,中秋节那天为了怕高速公路塞车,匆匆吃过晚饭后又早早启程回台北,爸爸送我们出门前还遗憾中秋节当晚反而家里人都走了。之后,年年中秋节都成了心痛的节日,多希望那晚我曾留下来陪他。年轻的心当时只想往外飞,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很多的憧憬,等到年近中年时,才发现对父亲的思念如排山倒海而来。琐琐碎碎地记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方面是对童年的怀念,一方面也是感念生命中曾经养育我,爱我的父亲,让我在成年后即使经过挫折或不顺利的事情,也还能微笑地勇敢面对。如果我是一棵树,那父亲就像是那土,那片可以让树长高又稳稳站立的沃土。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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