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 华·
(三)妈妈病重时
童年里有着很深的阴影,那就是妈妈病了!有一年妈妈住院的时间甚至比住在家里的时候还长,家里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戚,连只有四五岁的我也感染那份愁绪,所以也特别听话。还好那时家里有“欧巴桑“(日语:阿姨)照料,一切都还好。后来社会渐渐转变,工厂开始如雨后春笋般的林立,原来做管家的妇女都宁可去工厂去上班,要找个尽心的管家非常难。搬到城里后,家里就没有再雇用欧巴桑,爸妈的日子变得很紧凑,如果碰到妈妈又住院,四个孩子上学吃饭外,还要跑医院,简直把爸爸弄得人仰马翻了。尽管如此,除了几次妈妈的情况很危急而把我送去外公家,爸爸总把我带在身边。
有一年夏天妈妈又住院了。台湾的夏天里,天气潮湿又闷热,除了蚊虫多外,我还长痱子,每晚总要爸爸挠痒入睡。那晚爸爸忙了一整天,一定累极了,等我好不容易睡着,他的手刚停下,我又迷迷糊糊地喊着“抓-抓-,抓-抓-”,爸爸忍不住就往我屁股上打一下,这下把我打醒了,委曲地嚎啕大哭。爸爸又累又抱歉,还是抱起我来拍了又拍,哄了又哄,后来连他自己都哭了。青少年时,每当我因为和爸爸意见不同而呕气,往往几天不和他说话。 妈妈想办法打圆场劝爸爸时总说“她和你年纪相差半世纪,意见不同是很自然的嘛!“爸爸想想就不再坚持己见; 而妈妈总拿童年时的这件事来训我 “你不要忘了从小你爸爸是那么疼你!“我听了哑然,心也就软了下来,于是父女俩人又能和好如初。
妈妈情况最不好的那年,有时候爸爸实在顾不过来,只得送我去外公家,每晚爸爸还是尽量去外公家看看我。由于我没有姐妹,那时能和表姐们在一起时是最开心的,但每天吃完晚饭后,我就开始没有心思玩了,时不时探探头,看看爸爸是不是来了。等他来了,皱着眉还勉强挤出笑容来拍拍我的头或摸摸我的脸,我也很懂事地不会吵着要他抱,或像每次他出差回来那样,一见面要跟他玩“鼻子打架”的游戏。当他坐在客厅跟外公,舅舅说话时,我也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怀里,玩他的衬衫上的扣子或者裤子上的皮带。等他走了,我就能安安心心地和表姐们睡觉去。
当我慢慢长大后,知道爸爸前半生经历了那么多战乱和生离死别,好不容易中年时才安定下来成了家,却又要面对可能失去一个经常在生命边缘挣扎的妻子,而必须独自挑起抚育年幼孩子的责任,真的很难想象那几年他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如果说妈妈的重病对我的童年来说是个风暴,那爸爸就像是风暴中一盏不灭的灯,一张永远干爽温暖的毯子。
(四)中华饭店和侨亚咖啡厅
搬到城里后日子是紧凑鲜活的,好像总有新鲜的事情发生。那时候的城市都有几条大街,街名不外是“中山路”,“中正路“或“中华路”;也一定都会有“三民路”“民生路”“民权路”之类的。而闹区大都集中在“中正路”,“中山路”或“中华路”上。由于“民以食为天”,城里大街上的餐厅数目和种类成了城里人口分布的缩影。我记得闹区里沿着中华路孔子庙旁的一排商店,放眼过去的餐厅或摊贩大多是台湾小吃,有卖肉圆,粽子,肉羹,竹筒米糕,还有油炸臭豆腐,蚵仔煎,蚵仔面线的。但其中有两家是不同的,一家是“青叶“日本料理店和另一家“中华饭店”。
青叶的门口挂着两块深蓝色布帘,布帘上有两条嘴对嘴的肥鱼图案。客人一进门,穿着日本木屐的老板总会很客气地对着九十度大鞠躬,说一句我也听不懂的日本话。妈妈去旁边那家上海金凤女子美容院洗头时,偶而会带我去隔壁的青叶打打牙祭吃寿司,凉拌大章鱼和绿竹笋。这些餐厅中,我比较喜欢的还是“中华饭店”,因为只有和爸爸一起才会去那里吃饭。除了饭菜的样式比较不一样,那里的人也不同。那时候每当爸爸的单位接近下班的时候开会,总会有几个同事邀约一起到中华饭店去吃晚饭。我也不知道什么爸爸总带我去,因为往往桌上只有我一个小孩子,我好像也无所谓。
饭店里有个山东伯伯,人都叫他“老张”,每回去时,他就高兴的跑来说“小跟班又来啦!!”,顺手揪揪我的小辫子,要不就捏捏我的腮帮子。张伯伯胖乎乎的,看着很和气,天热时脖子上会搭着一条白毛巾。待我们坐好,“啪!啪!啪!“就先上了几碟小菜,不外是蒜蓉小黄瓜,凉拌苦瓜,红萝卜芹菜干丝,小鱼花生,和酱腌蛤蜊之类的开胃菜。平常家里妈妈不会做这些,所以一看就让人觉得想动筷子。我觉得哪怕是葱花炒蛋都比家里的香,(妈妈炒的是萝卜干炒蛋)其实说穿了,就是不同罢了!
会去那里的人几乎都是外省人,一进门总是大嗓子说话,见到熟人,不免一手拍肩,一手掏烟的,热络得很。仔细听还时不时传来“他妈的“,或“他奶奶的”口头禅,好像不这么说就不痛快似的。向来比较严肃的爸爸,在那里仿佛也相对的轻松几许。掌柜的会计小姐操着江浙口音,多半会来招呼一下,话话家常,不像一般台湾小吃的老板娘,总是把菜端给客人后,说声”慢慢吃!“就静静地走开。偶而也会看到心情沉闷的人,点一瓶绍兴酒,一碟花生小鱼,酱牛肉什么的,独自喝着,不理人。看人的兴趣大于吃饭,这是我在中华饭店养成的习惯。在小城里,中华饭店不仅是个餐厅,还是那时空中,一个给漂泊的人话乡情的地方。
经常听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口音,让我的耳朵也比别人灵敏。上中学时,很多老师的乡音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有时候还可以帮同学传译一番,心中有着小小的得意。直到现在,当我听到有人操着不同口音的普通话时,就想起小时后身边的叔叔伯伯们,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是眼前的人可能比我还年轻一二十岁了。
相对于中华饭店,侨亚咖啡厅又是另一种风情。那时爸爸和几位诗友每隔一两周都在台中聚会。中餐厅太吵了,所以他们都选择去西餐厅,最常去的一家叫“侨亚西餐厅“。“侨亚“两个字可以联想到“华侨“,而那家咖啡厅的女主人正是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侨。西餐厅里异国的装潢设计,餐桌上的小碎花布,烛台和造型优雅的餐具对我来说,犹如闯入另一个世界。
每次去时,爸爸总喜欢给自己点“葡国鸡饭“,给我点“火腿蛋炒饭“,照例还会有蔬菜沙拉和玉米浓汤。餐点在高级瓷器刀叉下,显得特别好吃。饭后爸爸自己点一杯咖啡或柠檬汁,再点一客“霜淇淋“(就像现在麦当劳卖的)或”香蕉船“给我,他就可以安心和他的诗友们讨论他们的诗了。这样陪爸爸去诗会有一两年,每到周末时,心中总会算一算,是不是又到了爸爸去诗会的时候了?!
这么多年后,有时候也很后悔,当年除了跟着去吃一顿,怎么没有想到和他学学写古诗呢?
□ 读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