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吃伙饭

伙饭伙吃,个人足饱,食物公出,忽然来一次,其实都喜欢。

说加班赶进度,先说“有午餐”,人们感觉上先就有了笑。不一样的。没吃的也得来,可那来没人不烦;有吃的,像多了点儿什么或者少了点儿什么,感觉着—-顺。机房伙饭无例外,盒装匹萨饼,大摞推进来,一盒一饼,切好分了角片的,提几片放纸盘上就都有了。几下就吃好。正较劲儿的干脆拿到自个台案上,嘴对饼手对键盘,基本不耽误计算机时间。

让伙饭连进度,“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还得说咱那儿。大河工地,民工全伙饭。一村立一大伙房—-旷野里没房只有土铺,土铺陋小锅灶大,十印大铁锅,十层大笼屉,烧起来烟熏火燎热气发生,就靠那团烟气扛天寒地冻。万般劳累那是真正的安慰,说“吃得饱才顶得住”。年轻人们有更上一层的说:“吃饱了不想家”,算是终于也还留有的些许青春诗意。“火头军”半夜就起来造饭。一声开饭了,让工地整个活泛起来。饭是公的,不要钱,济着吃—-就是由着吃随你吃,“劳动力”们就靠那多少能盘算出点儿实惠:给家里省下点儿粮米。不过别弄错,往实里说,那大锅饭的每一粒都出自生产队。就是说那工地伙饭,伙食的公出只公到生产队,再往上,你谁也找不着,没人跟你公。有说假公济私的,那是假私济公。而且很彻底,大面积。
都对着那伙房等着那伙饭,“一个锅里搅马勺”,一切也就好说了。—–马勺是特别的勺:勺杆就是一截匀称直溜的柳木杆,勺头,一块厚柳木削挖出来。马勺的第一特别就在大,大锅大马勺,一勺一大碗粥。看一河筒的人,个个都在吭哧吭哧地动,近饭时你再看,脑袋全朝马勺来,看不看吧,眼神儿全在马勺上。不是说工地就是战场吗,特别的马勺就是令箭。伙饭连进度?还连政治呢。巴着开粥开饭,上头说“先学最高指示”,正“接受组织考验”的先进小青年高举出了红宝书,得,咽口唾沫低下头哼哼怏怏地学吧。别说你草民穷农工了,便是有道有貌的大知识分子,一句“饿你饭”,也逼出你种种的无貌无道来,更别说由此浮现的种种无行甚至下作。

所以猛搞大食堂,热火朝天高歌猛进,直到最僻远的小村庄。抓了饭勺就抓了一切,“粮食问题一定要抓得很紧很紧”嘛,旷世之治啊。叫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们的语言总能造出相应的最具鼓动性的口号。败去了是因为苏修卡我们脖子好不好?—-到现在咱都不计较那一段,公然于世人面前跟他们友好过了又友好,管它什么苏修不苏修,还有什么乌克兰。

一到饭,在咱那儿从来就不容易。别管个饭还是伙饭。那时候学大寨搞农田建设,越是农闲越让你忙,天寒地冻,正要战天斗地,大洼里干。洼地离家远,送饭。那饭,却是各自家里出。队上给出开水—-好的时候水里放糖精,那一道做法,却竟是流行。村村学大寨,队队搞农田,家家给送饭。灰云寒风,旷野上连沙尘都吹光光了,一派清冽。干过一畔活歇口气再起来,就盼送饭来了。小推车,一边是只大木桶装了开水,另边是一个大浅筐,棉被包着,里边,各家给出的饭,粘布裹包着,也许饼子窝头也许胡萝卜红薯。野地的人们早就瞄着了,小车出村一露头就能被瞄见。不渺茫,很真实,小黑点,拱着风出来了。“是朝这儿来,饭来了!”就那么个信号,让寒风中的人们忽然热络起来。谁心里都确定,那小点儿是会越来越大的。盯着吧,别看走得那么歪歪斜斜,总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过会儿一准会来到的。清冷的大洼里没别的,就那希望。

那算不上伙饭,尽管是饭在一块儿,吃的可是各自家的。又伙吃又公出的,不是没有,还真有个大的:打麦场上吃大饼,麦场一饭,确是公,也确是大。
每年一回。敢说老天要是让麦子两熟一准会有两回。地里的麦子都收到了场上,总有那么一天,场上的麦子要个集中打轧,全队的人都上场。大人小孩,能干点儿什么的都来,来多少人都有活儿干,来得越多越好。于是就那一天,晌午头,一顿场上大饭。
当然,这公也还是公在生产队上。麦粒刚到场上还在队里,吃这一顿,把麦粒收上场的人们还能做主,性质跟在地里搓把麦粒放嘴里一样。过了这茬再想动队里的粮米,斤两都在账,登天难。可惜,一年到头三百六,只那一天到嘴头,就那么一次。尽管人人吃个傻饱,为的却不是干活人的吃,是场上的麦粒,要的是抢收归仓,麦粒进了仓才算“收成”。

那吃,统一得很:大饼。队队都是那。大概是在那快捷好弄。说来也奇:这边人们也是饼。匹萨没有后加的什物,不就是一大饼吗?

我们的大饼自然是烙,烙大饼。现做。大盆,白面,队的阵仗摆开,一个出剂垫油,一个擀剂成型,一个灶门看火,再有一个最主要,烙。那场面,让当年我们生产队出一能手,小莛。
我们队出名的能手多,有全能有独项,数去吧,地里、场上、房上,再加上小莛,那就连灶上也囊括了。小莛十岁多,一家的饭就是他做。他母亲“低指标”挨饿去世,下边两个弟弟,家里过日子的一套全靠他。也就什么都是他自个来。却是什么一看就会,动手就出好。练出来的忙饭,又干净又利落,谁见了谁夸,到了没人能比。不是一个队里,也不是一个村上,海河工地伙饭,县团级的专门到小莛灶前参观。 —-老家总是说“忙饭”,别看一家一锅一灶,做饭,必得忙。炒个大白菜好不好,板上切着菜,灶里烧着火,一手刀一手柴禾,能不忙吗?又得手头又得眼力的。所说“锅台转,团团转”,从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说这烙饼,一边面一边板一边锅一边柴禾,一个人把这一切玩个溜转,那不光是忙,那是“艺”。到了大饼供大场,真是要劲儿的阵仗。场上人们动起来,院子里小莛他们几个也就忙上了。二尺开外径圆大饼,小莛的面板上总铺着两张,一张走了一张有打下手的又赶快送上,那临进锅的,小莛的大擀面杖总是在上面再给个刷圆,接着一卷一带,顺劲儿张开刷地进了锅,面杖一放回手两掌下锅推个唰啦啦饼转,跨回板边又是下一张的刷圆,两手再回到锅已把饼提了起来,饼再忽地进锅已是顺带翻了面的,大锅盖也随着噗地盖上了,回到板上又再一个刷圆,转身锅盖嘭一开,饼早被小莛抄起,顺劲儿刷地轮到成饼的大盖垫上了。就看他那么这边一跨那边一转,一边伸手一边张眼,半个点儿不闲半个节拍不落。挨不上舞动每个动作都连贯着节奏,案板面杖盖垫各有各声各有各动,再加灶里柴禾哔啵有声,就有从面连到饼的韵律不停的协谐交响,响出大饼一张又一张。
白纱布紧着包上,先送第一拨几十张。小车一到场,“来啦!”一声响亮,呼啦啦都围过来,热烫的饼大手抻,你一块我一角。没别的,现拔的大葱,黑酱生葱卷大饼,一股热生呛,手里嘴里热呛到大场上。

想起来这边的公司也有个每年一次的吃: 年终聚会。当然,聚会还是不在劳动场地的好,在上档餐厅。曼哈顿那时是晚上搞,傍晚开始直朝午夜,好像不到午夜不足赋以高潮。这边乡下,聚会是中午开始,耗一个下午到傍晚去。当然都是一个意思,劳作一年了,大家一起吃乐欢快一回。不过,近年已无此说,怎么一来就不再搞了?好像不是一家两家,都听不到年终聚会的说法了。
生产队那麦场大饼更是早没了的。公社生产队都没了,无从说起也早有年头了。村上人们没了大场,只剩了小聚,慢慢也起兴了到餐馆去,对的也就是盘碟拼摆生意门面的一套。大锅大笼大马勺,黑酱生葱大烙饼,如今都当故事说了。

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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