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确是在三九四九。那季节的老家,滴水成冰,大地实冻,土野干黄,一片空荡。尽目力望那冻硬的地平线,你会觉得平原辽远了许多。阳光离得更远,不再刺眼。冷风可是又刺脸又刺眼,眼会被刺出泪珠,迅即干涩,泪眶里像有了尘沙。
时令自然是在年前。“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那样响亮口号的战天斗地,进到生产队动作,似乎只是“史无前例”的两年,—-干到年前一天,初二又集合开会出工;过后稍许松缓些了,到了腊月二十三,大队小队的劳作怎么也会消停下来,再出工,还是要过了旧说的“破五”。不管官家怎么说、有没放假说,“劳动力”们只不出工。
出工是“上队里去”为公社,不出工才到了为自家。过庄稼日月本就无休。总算能腾出手了,劳动力们惦着的“弄点柴禾”,总算找着日子了。地净场光,什么都没了,地里还能有柴禾? 还有野草凋落枯败散在地上的茎茎叶叶,那是那片土地留给老家人的最后的烧柴。
为这最后的烧柴,老家人发展出了拾柴的最后一手:“搂”。就那么,年前最冷的天,大开洼可以忽然有多人来。多冷都不算啥,不刮大风就够好了。风太大影响搂柴—-小柴刺怕风吹。别管多么的严寒冷冻,清早的太阳还是到时候就出来,人们推上小车往大洼去。像冻裂的地缝里爬出蚂蚁,这儿那儿的就那么出现了,在极清亮的晨光斜晖里。大开洼太宽漫了,他们小缩得可以忽略;但你只要在这旷野上望,就怎么也会注意到,这儿那儿有小点点儿在动。
远远有人撂了摊子,后到的就不再靠近,离开个半把里总是要的。也算是行内规矩。搂柴一天走下来,是要走过好大一块地面的;有人先到了,那块地面就该让留给人家;好在大洼宽漫得很,总能找着一块地面。也许远远地喊喝一两声,也许干脆省了打招呼,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弄柴人就那么散开在大洼里了。每个蚂蚁点,都在那真真确确地爬动。地面太宽阔广大了,满眼望,小点点儿几乎是匀撒在大地上。—-空寂了的大洼,严冬最后的丁丁活力,就那么透出在那儿了。
搂柴用大筢。大筢,粗硬铁丝过臂长,弯出两寸钩直接对地,叫筢齿。筢齿排起四五十根,成扇面,横向幅宽及大步,是为筢头。筢头上摽筢杆,可长及两庹(人两臂尽展之长,老家人把那叫庹)。绳系筢头背挎上肩,人朝前走,大筢跟起耙在地上,大步幅宽地面上的枯草败叶菜茎柴刺就会被耙起来。大筢前行,柴禾接续地挠起,不停地上拥,搂柴人手提一根筢钩,觉得够量了,就甩回筢钩去那筢齿缝间,把上了筢的钩拉到筢上部,三几下钩好,继续前行。大筢搂满了,要卸下来,就用筢钩一一打推下,然后再开始下一筢。
单是筢,许还算不得什么。这边美国人也有,尽管尺寸小好多,道理却一样,秋天里手拿了筢树叶。老家人的搂柴禾,真正特出的在套筢。套筢,就是筢上带套。大学时求证过同学,老乡以外没人见过。如今即便是老家,也早已没人能说得清,这套筢是怎么有、从什么年代就有了的。套,高粱秆穿细麻绳成箔,宽长都可庹许。半批柳杆翻折成 U 形,箔前端起头处上柳杆,柳杆以绳系紧于筢杆。是成筢套。筢杆把整个筢套从前端抬起,筢套尾端自然着地,筢齿则就跟在套尾后。这么一来,起步带筢套,先就比空筢重了许多。搂到大筢上满了柴禾,就直接卸在筢套里。再搂再卸,筢套里就慢慢鼓起来。
筢套也就慢慢重起来。那重量都是要运去筢齿的,于是筢齿挠地就抵到了十二分的着力。那么一来,便是仍然长着的棘棵,比如海葚、野棘,被筢齿挂了,也会连根拔起。自然是柴禾上筢多搂得多。大筢戴了套,走在哪儿筢满了都可以卸,也就更可以走远。一筢套能装十几大筢,使筢人拉着套筢,慢慢筢多了,像是拉着个小柴禾垛。
不难想见那劳作的重累。拉那套筢每一下都是筋力,臂挎肩拉,每一步都是坚实要劲的双腿迈跋。劳动力以外,男孩子再是壮健要强,也得到十大几岁才干得来。
大冷天,搂柴的出门都是大棉裤大棉袄。等到了地里拉上套筢哗哗走起来,几筢柴禾卸进筢套,冷就全没了,再可劲儿拉起来,棉袄就得脱下。所以,听卸筢声远远寻出的,竟是一个白亮亮的点儿。别惊奇,搂柴人大冬天里就可以穿白单褂。卸筢声起处站着的,也许是个上身全光了的大汉。走近去瞧,汉子头发稍往上冒热气。
那才是老家冬日独有的劳作景象:原是空空的大洼,竟有这儿那儿的小柴垛,而且是在挪动着!三五里范围,你能望过去的地面,哪一方都有三几十个。看见近处的停下了吗?看那汉子,一手提端了搂满的大筢,另手抡起了筢钩:“啪铿—-”一声响起,声浪立时震荡了你跟前的空气,似乎大地地皮都传感了那力,一惊之下你想弄清,第二声“啪铿—-”就又来了。—-筢钩能算什么呢,一根粗粝原始的荆条而已,粗可手握长及等身头上装一铁尖钩,就那么在汉子手里抡圆了,对大筢着力拍下,横担着的粗壮筢齿根根铁丝,这时成了齐排排的钢弦吗?一齐发响同声共震吗?奏出的声响竟可以是那么地撼人心魄。—-不远处的也停下了步子抡起了筢钩:嘭—-嘭—-嘭。远处的响了更远处也响了,到你这里已是,吭—-吭—-吭。铿—-嘭—-吭—-… 阔大的开洼,就那么起了声的交响,漫空激荡起力的生气,是那么地铿锵凌厉!远方来的人,放了小室温润茶烟轻扬,爬上这块土地,忽然间会念天地之悠悠、思燕赵之慷慨? 那你先感受一下这漫空里的铿锵凛冽吧。大开洼是太给那声响助势了,声响是太给那大开洼提气了。有点什么风都不在话下,那声响照样在大开洼扩展再扩展、漫延再漫延,无边的此落彼起,久远的相应相连。那是无边的原野呵。原野以上是望不尽的长天。此外没有别的,连你也早已不知不觉属化入其间;只有满身心地交感那独有的声气、体验那无边的舒展。你只能直接与大地同声同气,连同你的感叹连同你的呼吸;你的心胸得以无以言说的抚慰:铿锵凌厉地传唤给你,那块大地独有的深沉、阔达、豪迈、勇气…必得是这严冬、必得是这旷野、必得是这老日长天—-呵呵,必得是这一方黄土!彼苍者天—-
搂柴人都带干粮。又是大筢又是车子的,去一趟不容易,去了,就要弄个满载回来。赶清早去,晌午头边走边啃口冷干粮,玉米高粱面窝窝头干饼子,那些年就算是上上好的了,然后接着走啊走搂啊搂。太阳剩一竿子高装车,带着太阳往回走,拱着柴垛般的小车。
夕阳圆红起来,漫野里这儿那儿,一个一个小柴垛车,开始了慢慢的移动,朝着各自的村庄。这样的大空旷里,小柴垛看着仅像地里的甲虫。但在夕阳光线里—-没有比那夕阳光线的角度对得更好的了,一个个小柴垛是那么显耀地突出在旷野上。过一会儿你再看,远远地就能看出来,从哪儿哪儿开始,小柴垛们,断断续续地、几乎神奇地连成了列,一拉溜地上了回村的小路,个个拱着向前,一步步向着家园、向着家园、向着家园。—-夕阳恢红,旷野沉静,严冬的生机与荣耀,正在那样的一派辉煌中—-
2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