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 深秋

都去哪儿了,满地的庄稼?说空旷,田野就完全地空旷起来了。远远的,大河堤又完整地呈现了。又一季风雨过去,还是那么静静地横亘在大平原上;像黄土的长城,沉沉地往东伸展去。东天,又看得见了,远远天地间一个点—-那是饱经风霜的大树,风摆展着她的枝条,成一帧永远的剪影:是大平原的母亲,坚韧无言地伫立着,天长地久地守望着;又像在艰难地前行,孤身,顶风;风,无休止地吹扯着她的头发……
晚秋时节,我们永远的母亲,您还是有所欣慰的吧? 儿女们还像父辈、祖辈,还是那么地辛勤能干,按时按季地把一切都收了;还是那用了千百年的镰刀钩叉车耠耧犁,就靠辛劳就靠苦干就靠双手,把一切都收上了场。皇粮公粮大头、鸡食狗料小头,整个冬春,人丁食用、耕畜伺粮,也许差不多了—-

此时的打谷场,每个生产队,几十亩大场面,参差堆垛着种种种种:有根根朝上捆捆朝上攒成一丛环圆丈围的秫秸攒;有梢挨梢根压根梢里根外层层排上去垛在外圈城墙似的棒子秸垛;最高的是谷秸垛,个个谷秸捆梢头向圆心毛根对外,一圈圈圆搭上去,却又起底紧收,层层外放,够高再往里收,最终收到顶尖一束,成几丈高的完整坐地葫芦型。这时节的小小生产队似乎也够得上“一大二公”了:十个八个秫秸攒攒竖着;十个八个谷秸垛垛挺着,城墙似的棒子秸垛垛围着…没什么场面比这更撑劲儿了。
最大的最后要完成的是大草垛:秋日打下来收拢来积攒来的各种各样的草,还有高粱叶玉米叶豆叶豆秸等等等等,都要一刀一刀铡碎拌好,堆垛成一个大大的草垛,那是一个生产队大牲畜们整个冬春的饲料,轻心不得的,是秋后最后要完成的一道大工程。哪个队的草垛起来了,秋收才算真正“收了”。那段时日,队里所有的人都到了谷场上,一时间摊开多少个铡草点,一边是待铡的,一边是铡好的,到处是高高的草堆,草堆缝空里是忙着的人。忽而这儿喊出了声,忽然那儿打逗出了笑。那些时日,对孩子们似乎有特别的许可,他们可以在场上玩最上乘条件的捉迷藏:铡好了的草堆,豆叶堆,闭了眼睛只一钻,或者干脆就是从上往下只一滚,整个身子就钻陷了进去,那来捉的,明明听见了响动声的,可就是摸不到找不出到底在哪儿。那时日,似乎什么都同气同事:风,便是有一丝逰过,似乎也是绕谷场圈外走;秋日的暖阳,似乎尽其所能,把最后的温暖全都围撒在了谷场上。

便是再土著的人也有,何况我古来有自的大国上邦;即便是头朝黄土背朝天吧,深秋时节的小村庄,也还是会有那么一段时空,留给一些收获后的放松、放松里的欢乐。
劳作一天过后的傍晚是宁静的。月亮早早淡引在东天,静静地瞩望着乡村的恬淡。三两个孩子,刚啃了嫩玉米或者吃了烤红薯,从哪段墙根后钻出来,鼓起圆圆的肚皮,吃饱了撑的似的,胡乱地发那么一声“出来玩儿呦—-” 那声音会从院头儿绕过来拐出去飘起来;还吃着饭的孩子们,听见会一下扔下饭碗,或者干脆拎块窝头,撒欢地跑出来;转眼就成了孩子群,孩子群转眼就壮大了。到了几十个孩子伙起来,那喊就有了头儿、成了阵:“一二三”、“出来玩儿呦—-”喊声已是那么地齐整强壮,三五声过后,小村庄的院头场边,已满是皎皎明月光了。
没有比孩子们的欢乐声传递得更快的了。立时,邻村的谷场上也来了喊声与欢乐。邻村又邻村,欢乐声就着月光,在大平原上无尽地扩散去。
总有相当的一伙玩“开烧锅”:所玩器具就是脚上大鞋。地上划圈大小若人展臂,要入伙的,二话不说,先把双鞋全数缴了,丢入圈内,就是进了“烧锅”。人分两队,一抢一护,喊声“开”,刹那间喊声震天抢夺反抢夺人仰马翻。那烧锅,端的是越开越烧越烧越开。场面虽小,气势阵仗可直追美式橄榄。
美式橄榄不算啥,有美国兵在场上!对阵的,当然是我们解放军,永远地“战无不胜”:组队时但凡瘦弱低小者,全数勒令赶入美国兵队,既然是美国兵了动作也就规定住了:你小子想尽办法自找生路躲藏去吧。圈儿又是确定的,只能在谷场上。喊声“走”,任他们抱头鼠窜满场躲去;解放军也者,此时只高高在上作一堆任意逍遥,除了暗地派出的盯梢细作—-尽管明讲的是不可盯梢。终于远处暗号响,解放军着地发声喊,神兵天降滚地压过去,麦秸垛、秫秸垛、草垛…任你场上几十个垛,你也逃不过,完全逃不过的。—-美国兵傻,根本想不到敌方会用细作;解放军从来就是鬼谷子溜滑;明里越说不用,暗里越用得厉害。
可别以为只是“孩子玩儿”,看谷场离院头最远处,那最前边立了的汉子,清凉月光下是那么地英武逼人,实地演示,招招开风,式式带讲,一听之下不怕你把筋儿都听直了:那演讲着的竟然是“八卦拳”!后边跟着的一排,十大几个“半大小子”,个个跟斗鸡般鼓了小眼抻了长脖,一招招做去,比在中学数学考试不知认真多少倍。

留心也罢不留心也罢,大地的阳气是收敛了。坑塘的水,只有底里还含有你熟悉的温和;面上的,哪怕是在向阳背风处,也都是冷下来的了。打光脚,踩在刚翻起来的犁沟里还觉得煊软;踩在平地上,便是耙理得再松软吧,再小的土坷垃都变得干硬起来让你不愿再踩上去。
朝北望那远处的地平线,你会看出一道僵硬,僵硬得无可通融。忽然间竟从僵硬以远的那另一边,遛遛地来了风—-东北风。哪怕刚起的时候再小,带着的哪怕仅仅是一丝清冷,也会让人们不由地打个机灵。秋日最后的暖阳,就那么忽然被隔了一层什么,明明在那儿,在东天亮亮地往上爬,光热却已不能下达,就那么不出声地被非暖化了。人们会不自觉地说一句,“东北风起来了”。也许是下地出门的那一抬头间,也许是拐进邻家堂屋的那一抬手间,互相之间,或竟就是说给自己。就那么一忽而间,随了风,这话在大平原上不知被默叨传颂了多少遍,连刚会说话的孩子们都说过了。在老家人的话语底色上,东北来的,不用多说,清冷严酷、强梁野蛮,是都染在了那里边的:辽清日本,哪个不是发浑地从东北横窜过来?
欢欢的小牛犊小马驹,本来不该是一早起来一个欢跳冲出牛棚冲过谷场跑向原野的吗,忽然个个都不再想走出羁绊它们的牲口棚,宁愿在那儿低了头,慢慢咀嚼一点槽里的什么,或者干脆就是干干地呆守着。地里,除了黄土什么都没了,所有的生物都收紧到了地下;每一根小草,为了来年,都不得不放弃多少时日挣扎生长的枝枝叶叶,深扎着根须,往下、往下。

农家从地里忙上场,官家从上边管到下:“战天斗地学大寨”“千军万马战海河”,所有的这些都是运动,一到“运动”那直接就是号令,且一浪高过一浪。连续多少年,就在秋头上,就在人们还忙着场上农事的时候,上级的号令就早早下来了。接着的,就是老家人的“出民工”,十多个二十多个,一个生产队的好“劳力”,小车大锨铺盖卷,又是那么无声地出村上路了。他们这一去,起早带晚,天天天天,是要一直干到大年年底的。—-年底,不是世界通用的纪元,不管人家多通行,我们从来自己“特色”:官家算旧历,旧历年底,远着呢,二月里去了,放心吧,是不会让他们回来更早的。

清晨起来天天挑水,忽然那天早上井口出了白气,屡屡绕绕,往上飘摇往上飘摇… 寒霜就这么来了。看原野,横横竖竖的地界,忽然被白霜标示得那么清新而又警示;满地的土坷垃,忽然个个头上都顶了白霜。土坷垃?个个头上?那可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啊!高天厚土,白云苍狗,得多大的功力啊?是啊,“九月肃霜”,这话早就说到家了的,都已是三千年下来了吗?
蓝天,看上去已是冰凉冰凉,淡灰的云朵儿,在远远的天边仓促地出现着,好像要去哪儿,或者被要去哪儿,出现得前后左右不着边际。云朵最上边的边边儿,忽然变得刺眼地白亮起来,好像随时会爆出凉凉的冰花,看上去带了慑人的清寒。
“九月冷十月温,十一月有个小阳春。”年年都这样说,年代太久了,人们已不再管它在“真”上的意义。明摆着的,与其说是预告着节气和时令,不如说更多的是在给人给自己以安慰和鼓励。十月当然会更冷,东北风会更大更勤,尽管会有那么一两天,忽然间地回暖一下,短暂得很,还是根本别指望什么吧。
到了人们那么说着的时候,荒黄的大平原,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收敛尽了。既然东北风的肆虐已是无可避免,就随它去吧。天生万物都知道,冬天到了,春天就不远。花儿谢了明年还会照样开,藏蓄以待吧。没有什么比得大平原的含蓄深藏了,那么的无边无际,却能把一切都收藏收敛到地下,或归和于原土,就大地而蓄自身。红薯,挖坑埋到地下二尺;萝卜,挖坑埋到地下尺半;大白菜,地平以下做菜窖…样样都收存窖藏到了地下;最后完成的大草垛藏不到地下,就用土包盖起来:草垛的上边,涂上足厚的土泥。于是一切还归于大地本色、还归于大地。站在大堤上往远处看,尽你的目力望吧,大平原一马平川,看不见任何凸显出来的什么,便是村庄,也都平摊地散落着,不仅跟大地一色,且低姿平矮,整个就是一个略与地平。深秋的飘零美吗?到了这时节,我们这里已没有飘、无可飘了。大平原,除了土坷垃,什么都没了。美?坦荡旷达…也许是;无它,我们这里只能这样。在这一方人,真正秋后的景象,就是那千百年下来的老话:地静场光。大平原还出一个完全的空空荡荡,真就那么地一望无际了,连地平线都自己推远了许多…

—-这方黄土眼下就是这样。皇天后土,祈佑我民—-放心吧,这方黄土养这方人,开春你再看,一两场东南风,青绿就会回到地皮上,一片一片,大平原会毫不迟疑地再次地青绿起来,让广大原野再次铺满期待和希望。

20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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