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种功夫

这儿的中国人圈里,都知道姚峰。

刚来不久,几个没车的人搭他车去买菜: 你开车,我们出油钱。“嗨,咱这谁跟谁呀?哪用得着提那个啊。”轰轰轰轰,大八缸雪弗莱就来了。知道的给大家介绍说,他这车两百块买来,跟白捡似的,便宜得没法说,而且越开越好。姚峰听着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趣味。
坐进车里认真挤着的六个人,谁不想尽快买个车啊。大家嚷着让他介绍经验。他先笑了,右手打个响指道:“跟你们说吧,就一条:别怕丢面子,别怕花工夫;跟他们磨,一点一点磨。”怎么个磨法儿啊?往细里说说啊。姚峰不着急,轻轻晃着头,让自个儿慢慢笑。一拖再拖,副座女生啪地朝他拍过去:“瞧这德性劲儿的”,一句京斥倒让他笑大了:“哎哎,别急,我都告诉你们:我这车,车主要价六百,很讲究很体面的美国老太太。老实说,要价六百不算多;报纸上你找去,要八百都不过。可要价归要价;再合理,咱不想给,它也不成呀。六百?就冲那老太,至少我得朝四百上说!当然,得从六百开始往下磨。你得先说点好听话儿,捡美国人爱听的,‘您瞧您这真是少有的健康啊;看上去您显得年轻二十岁,一定是造物特别的宠爱啊;赶上这么一个好天儿卖车,您这多运气呀;等会儿您把车卖了,旧车旧毛病一下全是别人的了,连车保险您都不用管了,您得多开心哪。’ 嘿你们笑,笑啥呀,不就是点儿好听话吗,那又不是买来的,不就是说吗,说呗。就算说了全白搭,咱还练了英语呢,对吧您哪?” 姚峰北京来,地道的京腔京韵,再加上眉开眼笑,说得才是有滋有味儿,一车的人都听着乐。
—-这都是闲白话,怎么进入正题儿呀?“正题得从偏题开始,这就是诀窍:您瞧您这狗嗳,一见我就跟我这样,它是想把这车卖给我啊。本来我还想再看下一家,您说它这么一哄我,我还真有点儿喜欢这车了。就冲这狗我也把这车买了。敢情它跟这车有多年的感情;跟您说吧,您要是卖给我这车,回头我专门开车过来带它遛弯儿去,一天一趟都成。”大家哄地全笑了,副座女生更是笑得左仰右合。“嗳你们当我瞎说?当时我可认真着呢。—-哎哟看您笑得多慈祥啊,跟您说,我可是带过狗的,会侍候着哪。哎哟我那北京小叭儿狗,想起来我都不想吃饭—-别打岔呀,咱不是在那儿跟美国人瞎吹呢吗,养狗?我?歇会儿吧您哪。当时我就想,别它妈待会儿我开车那傻狗在后边跟着吧,那我一脚给它踢飞喽。—-要的就是不忙着说正题,要的就是磨,磨嘛,靠的就是工夫。别管对方,你先得自己一万个不着急,嗳—-对,一点儿一点儿地来。一大堆好话供上去了,再说车,咱没开口呢,老太太咔嚓就给减成四百了。满意了?没那事儿啊。咱还有工夫哪,磨,才刚刚开始。挑挑这儿减五十,挑挑那儿减三十。我这车,好嘛,告诉你们你们得吓一跳:到最后,四小时!四个大小时,没话找话说,一点儿一点儿,生磨。—-嘿嘿,别觉着我们人地两生;没那事儿,照样儿;跟您说吧,京油子卫嘴子,那也不是你们外地人说说的;美国人怎么啦?照样儿能涮他们,照样儿能把他们给涮得孙子似地。”

中途要加油,我下车去帮他。他止住我,却伸过手去,不慌不忙地拎起了最高挡油的油枪。我赶紧提醒他—-我们中国人加油,哪有加最高挡的?再说这么个老车,还加什么最高档啊?—-他原来正嘻着嘴巴呢,朝我意味深长地摆下手,眉眼间挤满了趣味与智慧。又傻又大的老八缸,他一下灌了个足,加油机上显示出二十二美元。再看他,已经满脸乐趣儿了,把我手拉开,自盖那油盖儿,那“一万个不着急”的劲儿,显然已经调上来了,看他那手,明着是在拧油盖儿,可半天才转一扣。油盖儿总算转得没处转了,他朝我挤挤眼,大起步子,又摇又不摇,又慢又不慢地朝交钱窗口走去了。车里的人望着他的背影,都同意副座女生的结论:一块儿来的这批人,姚峰是适应得最快的。
就听那边嚷了起来。我紧跑过去,是收钱人在叫—-一个黑人,两只手急得一上一下的。姚峰朝我摆摆手,嘻着满脸笑说:“你让他急。咱不着急。你瞧着,就怕他不急,他急了就好说了。跟他先磨会儿。—-就当练英语也够本儿。”他跟我说话的当口,里面的人更急了,嚷着“说你哪,快交钱!”
姚峰跟我已经不说话了,只是对着我笑,不回过头去。窗口里边的在怦怦地槌窗棂。姚峰听足了窗棂响,慢镜头般地挤挤眼,这才把头转过去,几乎一字一顿地,把他的十二分道理一本正经地给了窗口:“我跟你说了,我要加的是87号油,你不能跟我按93号的油算钱。—-你们没有大标牌,那样的小字,没人能看清楚,你不能怪顾客!”
姚峰的话音慢慢落下,姚峰的车后边,已经排了四辆等着加油的车。收钱窗口里的人,已经不再槌窗棂了。有等加油的车按起了喇叭,姚峰半倚了窗口,听着喇叭响,干脆就是笑大了。终于,收钱人一拍窗口啊啊地嚷道:“走走走,快走快走!以后再也别来了!”
姚峰,可没显出半点儿得意,当然也没半点儿沮丧,仅仅嘴巴嘻着,还是那步子,半摇半不摇地回来了。“没要你钱?”女生嘴快;“没有。—-哎慢着,你可是看见了的:不是咱不给啊,是他不要;你看清楚了的啊。”他差点儿都认真起来了。末了大声地吭哧一下坐进车里,“嗳,二十二美元,二九一八、二九一八,他妈两百块人民币?哥儿们国内俩月的工资!不要?不要可就别怪我不给了!”他理直气壮地打着了车,一上路却忙忙地前后左右扫个遍,拐过俩个路口,都看清楚了,这才放松迟缓下来,顶了车顶打个响指说:“美国人?呵美国人怎么啦?跟您说,甭信那个、甭听那个!”

二十美元数不算大;没过多久他弄出来个大的。
一大集装箱卡车卡在了拐弯处,一下出不去,它只能退回来再拐。这种情况,后面的车理当相让。偏偏赶上后面的车是姚峰;而姚峰的话也恰恰是,“偏偏让我给赶上了。”他只说到这一步;至于当时他怎么想的,他不愿多说;反正,偏偏赶上了他的两百块雪弗莱,偏偏正就在那大车尾巴后。大车在退,倒车灯在亮,倒车警号在响,但这些对雪弗莱可没丁点儿用处;至于他在那样的情况下做了什么,有没有往前挨过去,他只说“好像没有”—-那次再没一个人坐在他车里,反正,就那么一来,不轻不重,出了“吭”的一声。得,用京话说那叫“这下全齐了”。吭后可就不是“好像没有”了,姚峰立马极清楚地做了相应动作:他全力按响了他那大车喇叭。那老车是不是越开越好先别说,那老车的大喇叭可是头号的大,立刻,整街区都鼓荡起了他喇叭的声浪,每个朝着路口的车都被他停了下来。
立时冲来三辆警车。姚峰这才停了他那已经高度兴奋了好一阵的喇叭。据他说,他是被警察打开车门请出车来的。“大车司机赶紧跑过来问我伤着没有。那小子头发稍上都是汗珠儿。”—-姚峰事后说。想见当时那“一万个不着急”的他,已是如领袖般“胜似闲庭信步”了的。大车司机做给警察看,一挂倒挡,两个强度倒车灯亮得煞白,倒车信号“嘀-嘟-嘀-嘟”响个不停。姚峰说,我是在标明了往前开的路上;你是在往前开的路上往后倒,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据说就是那么两句话的事儿,姚峰拿了个满情满理。接下来?赔。赔多少?此番该遇事车的市值似乎不在论内:一千四百美元。有人凑话:“一没留神,您小子眨眼成国内万元户儿了。”姚峰却自有一句幽默,当然只有我们中国人懂:“嗨嗨,半年不用去打工了。”

大概正就是半年后,忽在展览会上看见了他。他说:“闲着没事儿,来遛遛。”口气跟还在北京似的。还是满脸的不着急,嘴巴还那么嘻笑着,显然胖了点儿。不紧不慢地,东掠一眼西扫一眼,随随便便地跟人搭腔。“练英语也够本儿”,说不定他还那么坚持着呢。一会儿他转回来了,看上去也有心也没心地说:“这儿的姑娘们都挺漂亮啊。那几个中国女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盖了帽儿了。从哪儿挑来的?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啊?”过了半下午我回家,经过礼品部,见他在那儿正跟那位中国姑娘说什么,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儿,不会又在磨什么吧?姑娘姓黎,在那儿也当解说也售货。
也就是一星期后,一大早,突然黎姑娘电话来,急急地说“求你赶快来一趟”。我到,另一个小伙子也到了,一齐上前打门。听着门后板子桌子一一移开,锁链也响过,露出了小黎一双惊恐的眼睛。看清了是我们,她呜地哭出声来:“有个男的,在这门外闹了一夜。”在门外闹一夜?“隔一会儿敲一下门,隔一会儿喊一句话,整整一夜。到听不到声音了,我才敢给你们打电话。” 为什么不叫警察?“怎么能叫警察?一叫警察他不就完了?他,是咱中国人!” “谁?”那小伙子直冲冲地问。小黎忽然止了哭,泪光光的眼睛呆了半天,齿缝里挤出来:“—-姚峰”
还是太让人吃惊了。却听那小伙子连声说:“呵,那小子我可知道,中国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屁股后头顶人家大卡车的;打工老让人开除;考试老要求补考;没那么赖的了,整个儿一个生就的赖皮。” 忽然又笑了:“—-别管真假,这也得算‘追求’吧?瞧瞧哥们儿这水平,上来就耍赖,一赖赖到底;到这边儿了也还是这一套?算是赖出国门赖出‘国际水平’了;就算你京油玩得来,这也太玩笑了吧?可别玩着玩着玩溜了,把自己玩到哪儿去都不知道了吧。”

19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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