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邢台千万的底层百姓中有一家姓郑。郑家是后来被打入寻常百姓圈的,于是市郊插出了一处民居:石园。
郑家本与此地无关。人们也许没听说过郑家小兄弟老四小五,但可能听到过郑家行三的郑红丹,郑家的大哥郑云燕。郑家老伯郑新潮,黄埔军校出来,红军最早的炮兵专家,解放军最早的军马专家。郑家老母,三九年只身背着云燕,由辽宁徒步赴延安,历时三月不知过了多少道水多少道山。正是,他们一家起自辽宁。如今刊出的文字中,他们的名字已多有出现。红丹的姐姐,许多文章都有专记:郑晓丹—-她的生命与文革中的《出身论》相连。
“石园”之名,郑老伯亲嘱。石园之意,当年我直问过红丹;红丹灿然笑答:这你得问家父。终也未得此问;也就便是今日仍可猜想:中正自守,其介如石;石园之石—耿介之士?
火车站口问警察:…要找的地方叫石园—-话没说完,警察手一伸:就是这条路一直往前,到头儿差不多就到了。当年我去,站前问路这一节,足证“石园”当年在当市的知名。当年的邢台尽管没有那么大,毕竟也是地级市,全不用市区街道门牌号码,仅问“石园”便可找到郑家,怕也是孤例。
我当年的去,是因为郑家大哥郑云燕。
八二年春毕业到了单位报道后,我即告诉了红丹我新的通讯地址。
中间几乎没有间隔,立刻就有信从邢台回来。没想到那第一封回信,竟是红丹的大哥写的:
半生累累 迄无所成 维沉溺思索 默默以求 觉渐入是境 或几成体系 吾生也惟艰 体本孱弱 忽去岁染疾 近倍感惚恍 卧榻之时 想不忍骤弃者 维思考所得系之 是以念念在兹 深自心苦 想红丹所荐 必无虚妄 今之所望 维祈一谈 以快吾心 果若成愿 某敢告吾人 云燕无憾矣。
这,难道还有别的说?我当即回信:下周末就到。
—-还是插一句:那个时代的青年人,不要说车子房子,即便简单到穿衣打扮,在他们都是不看的俗;他们的追求?思想。以思想超越的层次看人取人,是大学深层的校园风气。
那信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一页纸,字大且乖张,硬生处划透纸背,虚弱处几不可辨读。今日也许已不足为奇,那时对我却足够震动:他竟能出此文言?便是读中文的同学们,除偶尔为之试为一乐,没人这么地拿来写实用书信。
那是四月份的第一个周末。可以说是最好的四月天了,长空万里,满目清朗。
出到大街上,就按警察说的一直前走,到了街尽头,已很是市郊—-我知道,红丹出家门散步,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那时的市区很小,从火车站走过去,没有多一会儿。
再问路,小童带我叮叮叮往前小跑几下,然后空里腾地一指:那就是。
是独立的一围高墙,大门东向。门前是开阔的一家宅院大小的土场地。大门两扇铁门板,高阔皆过常见的农家门户,漆成了褐红。当时让我想:许是家中最少男强自为之的;色彩上一定是没听红丹的意见。
门上有环,我就扣了两下。
“哈哈”笑声从里边飞出来,门就开了。“按时间算,我觉得还得再过半个小时呢,显然你走得快,真是走得快。好好好。我就是红丹的大哥,郑云燕。”一下拉了我的手,他漂亮的大眼睛满溢着热情的光。人不高,也显单薄,背已经有些弯;话音却是响亮健朗,大口若方,很阔展。
院里迎着大门的,是一高略及人的小石山,许是一丛大石堆积而成。大石并无讲究,全自天然,也就各依地势,各呈姿态。中间却是长了一棵大树,当时已很是硕大,于小院儿已然亭亭如盖。院落北侧,是一栋北方常见的瓦房,五间,坐北朝南。瓦房的东侧,又接了一间小房,比正房低一些,也靠后一些。
寒暄着,我们正要往前走,那小房的门攸地开了,小鸟一样忽地一闪,红丹,不知怎么一来已到了院里,像是站不住,许是乍到阳光里,白皙的脸上是那样的潮红。还是那深深的晶亮晶亮的眼睛,笑着的唇间,只轻轻流出三个字:“你来了”,却是早低了头的。
我只是点头,都说不出话。她,还是那第一次碰见时的“学生蓝”裙子、白上衣。
“哈哈,他可是我请来的,我们有大事要做,不准干扰。小红你回去看书。来来来,到我屋里去。”
一直低着头的红丹,轻轻点了头。郑大哥拉起我手,直往他房间走。
正房的东边三间,中间一间有房门,北人叫堂屋,里面的两位老人,许是听见了院内的喧哗,也来到了房门外。
高高的直直的腰板,母亲看上去很是健朗;父亲,略显清癯瘦小,很有些弯了腰的,两眼深陷,眼光中,仍隐含一种少见的穿透力,声音略哑,很宏亮。
“欢迎你来。”老伯拉着我的手,很亲热地说,“听我说,我们家,一切民主,人人随便。—-我一直认为,一个家跟一个国一样,实行民主是最重要的;民主应该从每一个家开始。你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在乎。你们有事,你们先去;等你们谈完了,我也要参加。要听你多谈谈。”
“夫巴陵盛势,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大哥的房间在最西端。把我让进屋,房门一关,通地,他就这么开始了。一边说,他在屋里大跨步地走。他让步子着力地压在那句子的韵上。 —-尽管他把“荡荡”就诵作通常的“DangDang”,气、势、韵都有不及,但他昂扬的神情,完全地把那文句裹挟了;文句又反过来鼓荡了他着力的步子,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为之激荡起来。
—-靠前窗一桌一椅,西侧一床,靠后窗一书架,东侧一床。屋子足大,还留下不小的空间。
“老弟,痛快吧?啊?老弟,多么痛快!”随着激荡的话音,他过来两手摇着我的两肩,“知道吗?老弟,”他已是完全地情怀激荡了,“当今之巴陵盛势,就在我们洞庭一湖!”抛开我,他往前猛跨,“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一句一大步,最后尽力地推出了右手,有无之间,一任自我,一推无前。
那的确是一种痛快、畅快。便是今日想起,与郑大哥见面后的第一场景,仍让人感动。
忽然他拿出一个小东西,对进嘴巴,噗地喷了,说:这就是我的病,呼吸接不上。多年了。怕激动。—-从小就得过哮喘。不管它。
从容了一些后,他慢慢地开始:
青年时期都有志向。学中文,志向该是什么呢?写点什么,发几篇东西?
当今之世,凡是发出来的、印在纸上的东西,全是垃圾,连过眼云烟都不是。学术?“政治的婢女”!过后作者不觉得自己可耻难堪就算不错了。“斯大林大元帅,我向你高呼万岁”,郭沫若,啊?哈哈哈。—-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国家不给个人任何空间。可是,有一个空间,任是再怎么也没办法。—-所以毛泽东才说,要斗私批修,他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啊? 老毛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不过,不管怎么地“斗”、“狠斗”,仍然管不了人们想什么。你可以把人剥夺成一个穷光蛋,但你完全没有办法剥夺他的思想。—-我们仍然出了遇罗克,仍然出了郑晓丹—-晓丹的屋子就在隔壁。
比海洋更伟大的景象是天空,比天空更伟大的景象是人的思想—-是雨果说的,是吧?—-不管它吧,总之,思想是最伟大的东西。“于是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就造反,就革命,就干社会主义”—-毛泽东说的,—-于是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就思想,就创造,就干—-呃呃,共产主义。怎么样,你觉得这样改好不好?
哈哈总之,思想,是最伟大的东西;思想者,是最伟大的事业;做一个思想家,是天下有志者最崇高的志向!
而且,这是任何力量任何环境也限制不了的。完全限制不了的。反动派限制不了我们,我们却要限制反动派。(他是在套用语录体)对吧?—-是的,老弟,我们要谈的,已经开始了。—-那壶里有热水。
他指指桌上的暖壶。
桌上早已铺开着一本稿纸。
他接着走,走,走。后来,一步慢似一步。
“创造一个概念”他停了步子,右臂挥下成平举,握了拳,前臂直直地向前。话音降到了最轻。“老弟,创造一个概念。”一字一顿,他朝着我这边,是全眯了眼的,完全在自己的思路中:
“概念,知道吗?没有什么比创造一个概念更伟大的了。给人们一个概念,给世界留下一个概念,这才是最了不起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吧?道。就那么一个字:道。什么?概念。概念!了不起吧?多了不起啊?”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吧?仁。概念,概念,了不起吧?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概念,了不起吧?啊?
“相对论,概念哪,照样是概念。了不起的概念。这个概念本身,超过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
“我们的概念是什么呢?在那纸上写,有笔啊?好。整个第一页就写这几个字,大字,通栏,好了吗?好,听着:”
“—-最–平–凡–思–想”
“最平凡的,也就是最崇高的,最平凡思想—-最崇高思想,一样。”
从哪儿开始呢?我们就从“三”开始。
三可是太重要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把握了三,就可以把握万。
三,最简单;但是,最丰富。
三角形最稳定。凳子、桌子,三条腿,放在哪儿都行,都不会放不稳。除了三条腿的,任何别的,要想放稳,都需要摆平。
一个人是单身,两个人是夫妻,再加一个小孩儿,三个人;三个人了,就是一个家庭。
一个人是孤单,两个人是伙伴,三个人,一下就不同了. 就有了少数和多数,就有了公平和不公平。就具备了—-社会的初级形态。
—-他就这么开始了。
他说,我写。自然,会不停地停下来讨论、争论。
主要就是,相对于社会,谈个人,个性发展的重要意义,和如何发展个性。这样的论题,在今天早已是不新鲜了;可在那时,八十年代初,那还是思想界的前沿。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他可不是到了那时才想这些。他说,是从中学时期起,他就开始想些这样的问题了。从八十年代初往后倒推,五年、十年、十五年,那都是些什么年代啊。想想我们有多少原本出色的头脑,都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给我们小学生、中学生灌输了些什么,在我们的历史上留下了些什么,就不难想到他的不简单了。
是的,完全可以说,早于别人,很早很早,他就在思索这些重大问题了。的确,对那时的我们,那都是重大问题。而且,许多他所达到的,在那时都是“打破禁区”性的。那些东西,不仅是报纸上书店里找不到的;也是一般人们当时还没有那么清晰彻底地提出来的,甚至是人们还没有正面注视过的。比如,他的东西,不仅在讨论个性在社会发展中的意义,而且已经在讨论,性,在个性发展中的重要意义。
他的东西,有一个重要部分,是关于个人如何在这样的社会中取得成功。他的出发点是,社会就是这样的,现实就是这样的,“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他真的就那么诵出了这诗句—-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剩下的,就只有正视现实。
好的,作为个人,怎么“正视现实”?
于是,他提出,既然如此,与其作无谓的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如就势论势,鼓其泥而扬其波。“索性泼它些剩菜残羹”。
用什么策略、什么办法、什么手段?
他特别提到了《孙子兵法》,提到了其中的《审势》和《用间》。他也说到过: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反过来先发制人。
后来他说到:“关键的时候,可以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我当时还是震动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反复地求证他的准确意思:“什么手段都行?”
“什么手段都行。”他的神情,之沉静、之清警,让我不能怀疑那是他久经思索的说法。
“不行。这不能写上去。”
我们争论了好一阵。记得他特别说过: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我们的历史更加是这样。你要是知道历史下面的历史,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们争论了“做人,道德,良心、底线”这样的问题。
后来,国内忽然热起了厚黑学,而且让人瞠目结舌地很热了一阵子。皮要厚、心要黑、手要狠,成了场面上畅通无阻的论题。相比之下,当年郑大哥的“为了胜利,有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先胜利了再说别的。”似乎就不值争论了。
“一个男人,只有当他接触了女性以后,他才可能接近真正意义上的成熟。那是世界的另一半,一半的世界在那一边,不懂得那一边,怎么可能懂得世界呢?我说的接触,是说真的接触,性的接触。不一直到真正的性,还不是真正的接触。女孩子的哭、女孩子的叫、女孩子的笑,只有当你达到了性的那一层次,你才可能懂。老弟,看得出来,你在这一点上是纯洁,原始意义上的纯洁。但是,老弟,这不成。真的。这恰恰是一个男人要成为真正的成熟所必须跨出的一步。你必须跨出这一步。老弟,你听清楚,我说的是物质的、物理的;不是精神,不是形而上,不是想象中的。”
接下去,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有妓院,你必须去一次,至少一次。”
他自己给自己总结:从中学时代起,就做了两件事:跑图书馆、追女孩子。
入夜,他让我睡靠前窗的那床。
我躺上床了,他又出去提来一个瓦罐:“就放这儿吧。夜里起来别往厕所跑,就在这儿。”
我说我夜里不需要起来。他听了似乎一愣,猛然拍了下脑门儿说:“是啊、是啊,他妈的我都忘了:年轻,哪儿需要这些呀。年龄一大就不一样了,我天天夜里都得起来—-青春,就这么离开我了,毫无道理、毫无道理吧?—-啊?那首歌,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唱得奇怪吧?啊,多奇怪啊—-”
就听他在翻动被子,是上床躺下了。灯就关了,就静下来。
“呒—-”他是在对着天花板,忽然地就起了,极慢极慢的节奏:“惶恐—-滩头—-叹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声音很慢、很沉。静夜里听来,个个韵节都是和着他心弦的颤动的。“一躺下,就会想起来,多少年了。—-老弟,知道这是谁的诗吧?”
我的确想不起来,尽管诗句有印象。
我给你从头来,你就知道了。他就哗哗地整个背诵了一遍“哈,对了吧。文天祥的诗,不会不知道的。爱国啊,爱到什么境地啊!老弟,我为它激动过,激动过…惶恐滩头叹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
彼情彼景,还有他的一诵、一叙,多少年过来,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生不逢时?书生蹉跎?不管怎么,他,脑海中自有一个天空,心胸中自有一个“概念”,然后,一人在那小屋,暗夜里,诵“伶仃洋里叹伶仃”,只能说是—-时代一绝。
郑大哥住的房间是在最西端。挨着的也是有门有窗的一间,走过门前,郑大哥告诉我,“这是晓丹的房间”,。
隔着门上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正对的北墙上,很大的字,写着“郑晓丹烈士”,摆着很大的花圈。
显然,那个房间是就那样一直保持着的。
“墙上的字,是郭化若写的。”郑老伯在背后告诉我。郭化若与郑老伯,是自延安时期就开始的好友。“郭化若,是我们民族里出色的读书人;郭沫若,是不知羞耻的文人政客。”
老伯说:当时那样的形势,全国都被推进了大漩涡,所有的人都在那个大漩涡里旋转。在那样的时候能够站出来的,是真正的英雄。遇罗克是真正的英雄。
几个孩子,晓丹最爱学习。最成熟。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晓丹比她同龄的孩子们成熟得多。她做的事,她很清楚为什么要去做。
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为的是国家、民族;为的是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她是人民英雄。
离开前一天,刚好见到了老四。“老四”也者,由郑大哥排起,晓丹、红丹,而后便是这老四,“老四那家伙今天回来,”郑大哥这么告诉我说。
他就是那位冒了生命危险偷藏《出身论》的。中小个头,想他在人群中钻钻挤挤似乎很能做,到万人阵前,振臂一呼,挺起一杆大旗来,就他那细弱的身躯吗?可当年就是他,小小年龄,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了藏,藏了躲,一而再、再而三,做了那么大的事。
他两眼似乎有些对,似乎总是在思索着什么。说话声音细细的,似乎总有些哑。他也是七七级。毕业分配到了教育学院。那次他的女友也来了,是他的同学。却是大大方方,很大气舒展的一位姑娘。
后来,小五也回来了。郑大哥话里叫他“小五”。郑家兄弟中,这位最年轻的,完全脱尽了上面两兄弟的压抑、抑郁,长得很是挺拔健壮。
我们正在讨论着什么,红丹悄悄地推门进来。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一边悄悄站了。我们继续我们的争论,她也不插言。大几十分钟,也许个把小时过去,到我们停下来,红丹才说:该吃饭了。
老母亲做的,是那种北方的葱油饼。做的薄薄的,带着干锅的香味儿到饭桌上,油嫩嫩的,葱花儿在上边闪着鲜绿。
我用筷子把一张小饼对折了,再对折一下,就整个地夹了起来。红丹是在旁边看着的—-那时她还没拿她的,众人面前,她抿嘴笑了,扫了我一眼,低着摆了一下头。
后来我问起,她说:谁让你那么吃的呀?我们从来都是拿了就吃,你那一用筷子不要紧,以后再吃葱油饼,母亲要求我们,得像你那样。说那是有家教。像你那样?用筷子折了,再夹起来。看着简单,哪儿是那么好弄的?不知你怎么会的,你个学中文的,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受连累。
她还就此特别发挥了一下她的心理学特长,说是用手的基本动作,反映了小脑的平衡、调整能力等等。
一个小细节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是过午,太阳暖暖的,我们开着门“工作”,是我们在争论什么话题的时候声音太大了吧?郑老伯在门外咳嗽一下,进到我们屋里说:“我给你们补充一点,说完我就走。”老伯说话,思路清晰,敏捷,加了他不同一般的阅历,多有过人之处。
是在什么话题上,他一直说到了宋朝的朝政,说到了那几个特定的皇帝,还说到了那位李师师。顺着话题,郑大哥特别注释道:就是那位有名的歌妓,《水浒》还专门写过的,说梁山的人派了燕青结交上她,然后从那儿打通了皇帝的关节,于是有了招安。意兴酣畅的他,就冒了一句:李师师,是诗歌的诗吧?我说,是老师的师。没想我话音未落,老伯早已一脸的严肃、认真,直指着郑大哥说:“李师师,怎么会是诗歌的诗?读书不用功,就靠想当然!”
这小细节之所以难以磨灭,不仅在于老人批评的是我们当时的思想家,也不仅在于那批评是那么地严厉。它让我惊奇,那般年龄那般经历的老人,居然还可以那么清楚那芝麻粒儿的丁丁细节。每一想起,它总能让我想到,那老人的认真、严谨,透出的那永不停歇的孜孜以求。
很可惜,那次竟没有时间多听老伯谈谈。我总共在那里三天,三天都和郑大哥“讨论工作”。
那时我想,这次集中全力先把郑大哥的事做好;郑老伯的事,我再专门来一次,要在假期中,拿出充足的时间,让老伯坐舒服了,慢慢听老伯好好谈。
我跟红丹说,将来我要写一写这位老父亲。红丹说:想写写的人是有过的,不过,你该看得出来,他不愿意跟人多谈。“嗳你说,你这人没办法,也不知怎么就招人喜欢;他可是说了,喜欢你,就想跟你多谈谈呢。—-他得多高兴啊。他会把什么都告诉你。”
可惜—-那次以后,我竟没能再去。
是第二天吃过晚饭,饭桌边红丹对大家说:“对于大哥这位客人,我们还有什么可拿出来招待的呢?这里出门一拐就是郊外。大哥,怎么样?我们带他出去走走?”
郑大哥连声说好。出大门,沿墙边那么地走着,郑大哥忽然说,他还是该在家为晚上的工作做些准备。“小红,你带他去吧。给你一个小时,保证把他给我带回来。”
拐到西北角,一下就是了。大平原,一望无际。麦苗儿都还贴着地,一块块嫩绿平涂在大地上,平展展往地平线伸过去。远远近近地,点缀着散落的村庄人家,越显得大地辽阔得让人心颤。有几许炊烟,三缕五缕,在那里腾腾袅袅,衬得蓝天越加静谧高远。
就在那里望。好不容易才注意到,红丹在注视我。
“很好,是不是?”说了,她也朝了大平原。
她就在我旁边,略靠前一点。夕阳的霞光中,她的侧影,是那么美丽。
“真好。”她说。
“是。”我说。
她忽地转过头来,带着那瞬间的一笑,这一来,她是正正地看着我,带了红润的,忽然羞赧地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又带了那瞬间的一笑,说:“我们走吧。”
“我知道,这就是你信上说的,你散步的小路,”
“是。”红丹指着远处说,“那就是那小树林。”
“好,我们就按你每次走的走。”
“真好。”她又说。
“是。”我也又说。
“我来唱支歌吧?不过,你得在前边走。”她说。
轻轻地,慢慢地就起了,边走边唱,就渐渐地展开了,“…小路,洁白的路,小路,你是我的路…”
小路指向远远的地平线,地平线正中,夕阳正着道,把霞光漫天散开来。许是一辆牛车,只能约略地看出它在动,就那么一个小点,被挽留在夕阳的轮廓里。
“我来唱。”我当时心胸里冒上来的,居然是那个旋律:“晴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无论如何,心理底调上,郑大哥天马行空乱云飞渡般的思想狂飙,已调动起了过多的激情,深陷其中的我,已是多么地脑子不转弯儿…什么弯儿都不转了。
“太好了!真提气!”红丹大声喊着,立刻也跟了我大声唱。唱了她还特别说:劳动工人,创业精神,永远鼓舞人,永远值得歌唱。
于是我们合唱。唱了三遍。
我说她歌唱得好,嗓音很好。她特别跟我说,姐姐的嗓音才是真的好,唱歌很出色很出色。好多歌儿,就是小时候听姐姐唱学会的。她说,静下来,特别静的时候,脑海里可以回响起姐姐的歌。
敬仰使我静了一晌,红丹也静着,慢慢牵出来:“当那芦花开遍了天涯…带着歌声向太阳飞去吧…”
我知道她是在唱姐姐的歌。
她自己走在前边,任由自己朝前走去,朝前唱去—-
那景象总不能忘:大地上,她的身影,像是步步走近夕阳;夕阳正挨着大地,是一个大大的圆,圆之上,红光漫天。
那次离开,是红丹送我到车站。
一路,直到进了候车室,我们一直在激烈地讨论争论着郑大哥的“最平凡思想”。如今想起,那时的我,思路简直是太“沿着一条路跑”,太肆无忌惮不近情理了。
我们是算好时间去的。像那时的任何车站一样,车一到,等车的人就都挤在了车门口。红丹原是在我后面的,车门一开,人们开始下车,等车的人就自然地往旁边偏开,让下车的人下来。就在人们偏开的瞬间,没见眼的,红丹已上了车。等我再上去,她早已给我占好了一个座位—-她那么早地上去,当然能占到座位,哪怕只有一个。
我专门问红丹:挤上车占座儿,怎么能那么溜儿?她说,不买票蹭车坐,也是想坐哪儿就坐哪儿的;文化大革命把人教会的;拿着车票找座位,这还算回事儿?
车停只三分钟,她即刻就下了车。就见她的身影从前窗急急地掠过来,列车启动,她一下看见了我,急急地神情,倏地绽开了那“瞬间的微笑”。
那就是我们的所有的“分别”了。
当日石园,于今已是三十五年前了。这多年过去,一切可好?
无论如何,当年那数十小时,在我,是无可磨灭的。不是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吗?石园的思想者,石园之君,岂止一位两位?
那以后没再去过。去石园仅那一次,记石园也就仅此一记了。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石园之石,或可攻玉。石园难得,惟吾人珍之。
2007.9.
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