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 泥房

老家的房,从来就叫“土房”,从墙一直土到房顶上。土墙土房顶,靠什么抗雨防漏?靠—-泥。糊上一层泥,能顶多长时间?老家人的希望,是能顶一年。就是说,雨水不过分,一遍泥泥过,干好了,是指望搪过一年的。没指望更多。每年泥一遍,一年一次,那方土地上的人们从来就是认了的;甚至还知足:不就是土吗,不就是水吗,不就是咱自个儿的力气吗?一年一次,就一年一次吧。

一年下来,即便是雨水不多,墙表房顶遭了些雨水冲刷总需要有些“泥补”。更加上,老家人有个讲究,房子没有多少需要泥补的,也会说:“总得新一新”。不然,似乎怎么也跟自己说不过去。经了年的墙表房顶,被了雨雪风霜,自然会“旧”起来。用泥泥过,立刻就会换旧成新。那新,只在一番劳作之下;尽管是大累活,勤劳的人家,哪里会舍不得那把筋力呢?
这边的人们,也做房子刷新的事儿。室内不算,木板墙或类木板墙的房子,房子的外墙,时间久了也需要刷新。重刷油漆,房子自然也会旧貌变新。不过,他们的刷漆,也许十年八年才搞一次;本来需要刷漆的房子少之又少,且谁家愿意什么时候搞就什么时候搞,说焕然一新,只是忽而某一片出现那么一家两家。老家,那可是不一样。每到春天,谷雨节前后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家家户户都动起来,那可是整个的村、整个的庄,整个大平原上的那一方。

泥房,土是有讲究的。近村的好地,耕作得熟络,长庄稼好,用来泥房却不适合;泥房要用熟耕的地表以下带生性的原土,那样的土泥上去,干好了,才最是坚硬磁实,用手摸,几近烧结。那样的土才是人们要的“泥房土”,多半,是在离村较远的洼地里取。一到春上,大地着暖,地表解冻,天气焕阳,各村里就会有牛车吱吱地悠出来,到村外的洼地里拉泥房土。牛车慢,人们会安排好,去的时候送肥,回来的时候拉土,让牛去一趟远地不容易,是不会白走一个单程的。
拉泥房土的时候天还冷,还不到下水干活的时候,那泥房土,也就会一堆堆的在大街院头堆一阵。那可是小孩们好玩的地方,趴在新新的土堆上,一会儿就能掏出个兔子窝,再过一会儿,又能掏出更大的狐狸窝。太阳晒着新拉来的土,有特殊的温暖和清香,让孩子们趴在上边不想起来。天再稍暖些,春风起了,地里的蒲公英、阳沟菜花会远远地飘到土堆旁打转转儿,孩子们用小手捧捉了,很容易就能在“兔子窝”里絮出洁白暖软的小兔的摇篮。
过了清明,早春人家,就有开始泥房的了。最旺是在谷雨前后,到立夏节,所有的泥房,就会都完成了的。

泥房自然先要和泥。那之前把土用小车推回来,在当院堆成一个池型。到了泥房那天,大清早上来就是挑水,一挑挑水倒进去,一边用铁锨,把土池内圈的土,一锨锨往内拥向池中。内圈差不多了,再照顾外圈。用平锨从最外收起,收土撒向池中,绕池一圈圈往里收紧,直收到被水湮透的池壁壁立起来。
和泥,土水以外,还有一种原料必不可少,就是麦秸。有麦秸在泥里,泥就有了粘连。对了,“和泥”的和,在老家人说来,用的正是它的“获”音。和泥的年代,肯定是久远得很了,使得《中原音韵》一类的书,于“和”那常用的音义之外,早就多得了一重音义来。
当人们把三齿挥向土池的时候,和泥的“和”就真地开始了。三齿,简单得很,就是装在柄上与柄把成直角的三个齿,和泥,是它发挥功能的最重要的场地。这时的池里有麦秸、有土、也有水,一动之下,水会涌出,要有几个小伙子排围了,发声喊,一起舞动,才维护招架得住。小伙子们抖起精神,拉开架式,又翻又捣,又和又搅,一阵好忙以后你再看—-土没了、水没了、麦秸也没了;所有的,全都到了泥里,一切都成了泥。
身上是汗腿上是泥的人们,这时总可以歇一歇了。而且,这时的歇一歇也是泥的需要:刚和出的泥,需要缓一缓,才能和水真的亲合起来。也恰好就是吃早饭的时间。老家人们总是这么安排:清早上来挑水和泥,泥成吃早饭。

到了泥,说来倒是简单了,一手持托板,一手持抹子,抹子挑泥托板托起,一起去那墙上,先快三下地把泥分按上墙,—-不快不行,泥托在手上很重,快三下,就把一托泥三份分地粗涂上了墙。泥上了墙,托泥的手先就解放了,掌抹子的手,可以从容地回过抹子,一份泥一份泥地细抹去,最后再大面地抹平轧光。然后再开始下一托泥。泥房顶就更简单些:泥墙是立着,泥房顶是平着。也就不用慌,一下一下,抹开、抹平、轧实、轧光。
真的泥都是从房顶开始,老家人干活都是先把大活拿下来。泥房顶,重要的是把泥弄到房顶上。用小桶一下一下把泥提到房顶,当然可以,但费事儿,慢,老家人从来不那么做;用的,只是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把泥扔到房顶上,就叫“扔泥”。泥能到房顶供得上,是房顶泥得快慢的关键,就是说,扔泥是关键。而那扔泥,也是整个一套活路中最要筋力的;有力气的小伙子,是用力气的好场面。
在院儿里和好的泥边,找对位置,大叉开步子,小伙子说声来了,把手中铁锨拧拧,一拔腰两臂一抖,刷地一锨泥就直飞上了房顶。然后你再看,小伙子手中的锨上下翻飞到让你看不出路数,房顶上的泥也就一锨连一锨地追落上去。对了,小伙子耍的,在老家人有个生动的名讲,叫“后泥追前泥”。

那时候来不来就说“群众运动”,实际意义上讲,泥房,那才真正够得上是老百姓自己的群众运动—-那是为当下的,又是古来如此流传下来的;是不得不做的,又完全是自觉甚至是自好的;是家家户户个体自发的,又完全是邻里乡亲互帮互助一起劳作一起完成的。
老家泥房,让人怀念的,不光是那过后的家家户户焕然一新;那泥房的运动本身,更有许多让人怀念处。
一到泥房,别说自家,就是别姓,说声要泥房了,都会来帮忙。帮忙,是二话不说的,主家做了饭,在主家吃饭在主家干活,那就是全部。今天你家泥房,就在你家吃饭;明天他家泥房,就又都到了他家;那以外,从来没有别的叫做“报酬”的什么。
饭是要做出来的。一个大早,搬菜板来的,拿面盆来的,抱了上好的白菜来的,提了地里新挖出的大葱来的,前前后后的姑姑婶子们,全都聚过来。和面的、切菜的、剁肉的,烧火的,最是参不上手,也还要挤挤一定要帮着洗上一摞碗。灶间一时可以有许多人,欢声笑语,热气腾腾。
泥房是累活儿。小伙子们,够了个头的,那时候都会站出来;最是抢到前边出上力的,才最是觉得干痛快了的。然后大大乎乎到饭桌前,呼哧呼哧吃上八个大包子,有力气的年轻人,那才是对自己的一份满意。包子吃了劲又足了,个个越发挺头竖脑,说有点踌躇满志,也不为过。
那点邻里相助、年轻人出力的精神,是惠及每一家的。就是一个孤独老奶奶,邻里几个小伙子一通气儿,到时候就那么来了,推土的推土,挑水的挑水,转眼就把房给泥了的。老奶奶说:泥好了别走在这儿吃饭。小伙子们会大了声:不了,还有二奶奶那儿呢。就那么干好了擦擦家伙儿走去了。

房子泥过了,就成了全新的;跟新盖出的一个样。就是说,有了泥,靠了泥,土房年年是新房。
不知这样的又年新、年年新,在那方土地上,已经承传续延了多少年代。诗经,不是已经记了“塞向墐户”之事吗。墐,说的就是用泥。到了老家人这里,用泥已是到了极致。这里是对所有的外墙,是上上下下整个房子,还有连着的墙头厕所柴草屋等等等等一直到小鸡窝、小鸡窝的小门脸,全部通通用上新泥,新新地满满地泥上一遍。
褐里透红的土泥,还有比那更朴质而又协调的色调吗?太阳照着新新的泥,慢慢地暖、慢慢地干,热气会从这儿那儿飘飘忽忽地焕起来,也就久久地发散着大地原土的土味儿,还有比那更单纯而又浑厚的清香吗?
那是你自家的小院儿;你自家的小院儿简直换了一个新世界。

转眼家家都泥过了,家家都新了。一个村子新了,转眼间,村村都新了。
村村都新了,在那样的大平原上!想想看,在人们辛勤劳作的双手下,抹绘出的是怎样的一幅春回家园、春回大地的新春景象;和着万象更新的季节,那是怎样的天新地新、焕然一气!
—-那是老家大平原独有的。每一想起,总觉得,顺天应时、坚实劳作、把美好意愿付诸实现,天下百姓的伟大生民景观,唯斯为盛。

2017.5.8
2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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