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常见的农居,坐北朝南,一明两暗。人想三间房该是两架梁,却不见得。尽管用梁是讲究,旧时更多的却不用梁。老家缺木材,不用梁造价省好多,于是无梁而房。顶了梁的也还是墙。而墙,竟就是土。
以土做泥直接成墙,老家人叫“垛”,平声,动词,对的专门是这土墙。老家也有垒出的墙,不是用砖;用砖,叫砌墙;垒墙,老家专指用土坯起墙。这连脱坯垒坯那一道都不用,就用原土,翻捣成泥,直接生造出墙来,才叫“垛墙”。别处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也就一直觉得,许只有老家一方才有这垛墙。
垛墙,原料就是土水,外加点麦秸。就在外墙边沿墙堆足土廪。土好了大锨横向翻沟,沟里上水;再后退翻新沟再上水。整个土廪翻过来,一层麦秸撒上去,就算都有了。接下来的就是人的筋力了。
三几个小伙子,一起横排了站土廪头上,发声喊舞动三齿,把土廪整个地翻捣,随着的,是土干的地儿加水,缺麦秸的地儿加麦秸。那么地整个翻捣过,土水麦秸合和,就算成泥。
有专门的工具,叫“泥叉”。叉连叉柄竖地上等肩高,叉头阔开八寸,叉背挺出四齿粗若小指,长尺许,排齐叉开,是为叉。尽管收秋时可以用来刨红薯挖胡萝卜,专叫“泥叉”,正是对这垛墙来。
小伙子把叉端了,右手放松,提气,握着柄头的左手,把叉提过头高,一回手朝泥劲掇下,那叉就没进去大半;一脚踩下叉背,叉就全部进了泥里。这时左手略朝后拉,撬动叉了的泥块,又接着超前远推,使叉了的泥块更为脱开,左手再回来,顺力朝左侧压下,右手这时已运了全力,紧握近叉头处,叉柄此时已被左手压斜,恰撬在成弓步的左腿上,于是借了那腿支点,左手下压右手上抬,一下抬起了叉头。运足了力气的小伙子,在那当儿一挺腰身,两臂齐挥,把叉头忽地朝空里起去。看恰到好处,两手只略一耸,叉起的泥块就自朝更高里飞去了。
飞上去的泥,一叉宽,尺多长,三几寸厚,大略长方。
自然,墙上得有人接那泥来扶墙。
不知多少次,看爷爷扶墙。一人高的墙,在那时的我来说已很是高得吓人。爷爷在那高墙上一点儿不当回事儿。从梯子跨上墙,爷爷两手一撑,就在墙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墙的另一头走,一边走,一边看,也会停下来,朝前朝后,标看墙的侧面,看好了,再往前走。到了墙的另一端,爷爷站了,又仔细地标看两侧。猜着爷爷看的是墙的直正平齐,不知道该怎么看,只记得爷爷看墙的样子。爷爷在高墙上走一个来回,回到起头的地方,朝几个小伙子说:行了,来吧。
那泥叉扔泥是累活,用不了多一会儿,壮小伙子也累软了,所以都是三几个轮流上。“我的吧。” 一个大叉着步子过来,抄手把泥叉端在手里。走到泥上,按着爷爷在墙上的位置,朝上举举手里的叉,看看合适,这就两腿岔开地站定了。爷爷在墙上尽力地弯了腰,前臂腕平托了,往外探出双手,那泥块就来个正着,很有些冲力的,爷爷一接上那泥块,紧随着收臂,就让臂弯处紧顶了前胸,泥块就平坦在了爷爷的两前臂上,这才接稳了。爷爷转身,对准墙一侧,准准地把泥垛下去,然后用脚踩实。下边再来的一块泥,就垛在墙的另一侧,然后,两块泥中间,再压上一块。脚踩,同时也是找平,哪里略高,哪里多踩。与墙皮的找齐呢?泥块放下得准,外皮大略就已是齐的,自然也会略有凸凹,凸出来的抓掉,凹些的地儿,就随手抓起的泥补垛上。要看横里平,要看竖里直,还要整个墙体在一条线上。
这后来想起,觉得那“扶墙”真也是叫得好。那劳作,的确是在扶,两手接泥,一块一块一把一把扶上去,左侧左手扶,右侧右手扶,要精心到不留凸凹不齐,不留松散缝隙,上下垂直,前后一线,外墙皮还要成一定的比率往内收缩,一切就全靠双手,和—-眼力。
起好了头,扶墙,就是一步步退着垛下去。那其间的诀窍,单层泥上说,是要墙的两侧先放好,中间的再压上去;多层泥上说,是要一层压一层,后来的要压前缝,跟砌砖是一样的道理—-尽管泥与泥相接,压实了原也不怎么有缝。
一次垛起三尺高,叫“一起”。要等一起干得挺棒了,再垛下一起。一起接一起,直到成高高的墙、高高的房。
不过,垛下一起之前,还有一道工序是洗墙。木工师傅得来,抄水平,立标杆,量收分,拉标绳,就是说,给墙标出规矩。接下来就可以洗了。
洗墙的工具,专用的是一个划子:等身长的把柄,顶端成扁方,顺把柄排插三个扁刀齿。洗墙就是用这三齿形成的平面,把它靠上墙皮,把多出的部分划掉。墙垛得好,洗起来当然就省事容易,墙原已很着线,再到这洗,找找平也就是了。那找平,也可以用平锨铲。铲,总会碰到麦秸,锨刃要快才行。爷爷干那活儿,多半是划子和平锨都在手边,到了哪段墙,哪样顺手就用哪样。爷爷洗过的墙,长长的墙面,站在一头瞄看,平光如砌。爷爷干得好,盖房的人家专门来请。春日里,有好多天,爷爷总是忙了这家忙那家。垛墙盖房,爷爷干那些活儿,一直干到过了七十岁。
墙起,铺五檩东西向,上排秫秸把再上土泥,就可成就三间房。都是坐北朝南。中间一间南向开外门,两头的两间,朝中间透山墙开屋门,再各向南开窗,是为“一明两暗”的最小的户居。便是进了这个世纪吧,老家乡间这土屋,原也还是一大片一大片。
土、水,捣泥,垛墙,是真累活。老家人得这么干。那一方地面,别无长物,唯有用土。看人家木材多的地方,就地放倒原木,需要的就是砍出两平面,两端出榫。一房四边,长边两木先上,短边两木后压,四根大木上去,墙立时起高一层。北美大陆,这样的木屋,便是今日,乡里走也还看得到,路边自个儿歪斜在那儿,或者竟门口爬了草藤。有什么历史意义的,甚至会被保护起来移至闹区供人参观。看那种木屋,容易想到那话:“没有不透风的墙”。木木相间,缝道天然,于是只好再涂抹泥灰,末了怕也还保不了不透风。单就这说,老家那厚实的土墙,不“透”风却是天性。
那老墙不计算多少土方,只要足厚。东西向外墙通常是一尺二寸,南北向山墙,厚到尺六甚至尺八。而这尺,是老家的“地基尺”,人们也叫那“大尺”。大尺之大,也许也是老家独有:其尺度是常用市尺的1.6倍!怎么就有了那大尺, 从什么时候就有了那大尺,不敢乱猜。不过,老家一方,天长地宽,山远水远,从来就是平野开阔,边界宽漫,大些尺度,原也自然吧?至于那实用的好处,老家人有专说的词:冬暖夏凉。那保暖隔热,最靠的就是那厚厚的土墙。一算就是了,一般的厚二尺,承重的山墙可以厚三市尺。三尺厚墙,南北东西去看,百姓住房有这么厚的吗?新时代什么都改天换地了,可老家的房老家的墙,还跟百千年来一样,用的还是那大尺,起的还是那老墙。说古风犹存,怕实不为过。
哪里的生民不是这样呢,有石的用石,有木的用木,有土的用土。不过总觉得可以这么说:给老家人木料,老家人能造出来更好的房。但这话没法套过去给满地大树造木屋的人:满眼荒黄树毛儿都没有只一地生土,怎么起墙?
2017.3.
202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