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在打工。
“就在中国城。干点儿杂活。”刚说时很认真,却忽而一转,“在这边儿还说什么呀?给钱就行呗。还不都是这么干?”他夹夹眼,还挤上些笑,就把正说着的轻描淡写了去。
我们就这样“邻居”起来。
就赶上一回,天冷得紧,雨一阵,雪一阵,漫街是泥,没法骑自行车,我便改道搭了公车。
公车也是走走停停,过中国城那一块儿,更是三步一停、两步一站。“吱—-”地刹车,就停在了一菜摊前。
那么冷的天,顾客早没了的,一位“售货员”还在那儿—-坚持:帽子紧罩下来,躬缩了的身躯裹了件蓝灰的长袍工服,此刻已是青一块、黑一块,显然已被打湿了大半去。脚不停地挪跺着,两臂仍在菜间摸动。
渐渐挪跺得转了身来—-帽耳间挤出一条皱巴巴老脸,可不,真的是老宋。他两支老眼也一并举了,青虚虚地朝汽车这边半呆着。
看清了是他,不由得我低了头。
汽车却不动。又想再看一眼,恰老宋似看出我在车里,直直腰往前挪了一步,迟迟疑疑地抬起手—-呃,怎么也忘不了那手:
像从泥里拉出来的半截手套上,带着泥水的黑红的五指,拳拳了活生生地透出在黑污手套上—-
—-那手套的五指是剪了的,该是为了透出五指工作利落。
我不知当时是怎么地看住了老宋;老宋的手被呆在了半空。
“老宋!”一个毛绒绒的头忽地从猛开了的店门里撞出来,重重的越南腔杠杠地打过来:“干什么呢?看什么汽车呀?”
老宋嘴角朝我抽动了两下儿,一声没出,头一低,挪跺着,又去那菜摊上“摸”了。
汽车就动。我终也看不出他在那儿“摸”什么。
但显然,“摸”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的—-不“摸”是不行的。
“他妈的,哪成想受这越南王八气!”老宋再回来,终也忍不住了,“谁的气咱没受过?在中国受,到了这边也受?就算是吧,怎么说也他妈轮不到这狗娘养的越南王八呀?—-奶奶的,再不泄泄,就得憋死。”泄就是骂。怎么解气怎么骂,气扯咔嚓,骂到屋顶嘎巴嘎巴响。脸都青了,又红了:“我活了五十多岁,还没这么骂过呢。”
骂归骂,第二天,老宋还是早早地低着头去了。
—-日子也就这么熬。
近元旦,一晚,老宋夹了个纸包回来,见面兴冲冲地拉了我,眼神也活泛了多多:“…台湾人,根本不认识,从来没说过话,送我的!你看看。”
“芙蓉饼”,铁盒精装,一份大大方方的礼物。
老宋着实感动得不行,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咱中国人到哪儿都是中国人”的老话。
说着说着说回了家,老宋拿出了一大堆家人的照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不是为了他们俩,要不,我怎么还会出来受这个罪!”
是啊,还有什么说的?
由不得唏嘘一番。
“老宋,你这个年龄出来,实在不多见。”
“是啊,手续难办着呢。说到这儿啦—-”老宋夹夹眼,“我的可是办得顺。别看我只是个科长,上上下下的,我弄得通着呢。不就是那么个事儿吗?东西呗。不弄点儿这个,你说咱靠什么?”
老宋说的挺畅快,摆摆头,忽地笑了,好像自己特别地能跟自己会心会意似的。
“嗳”,像忽然想到什么,老宋一顿,看看我,先低了头,叹口气道:“哎—-奶奶的,你说,要不,送点儿东西?”老宋直看了我。
“给谁呀?”
“给那个越南王八!”
—-?
“这盒,反正也没花钱。”老宋,擎过那盒“芙蓉饼”,一双老手,上上下下,着着实实地摩挲着那盒。他那手,旧胶布上贴新胶布,根根手指,都已弯曲得非常艰难。
“是啊,那个狗杂种,没他妈那么混账的了!个混账越南王八蛋!”那“泄”的劲儿又回到了老宋脸上。只一忽儿,又改声叹口气道:“—-可咱有什么办法! —-你说不是吗?”
看老宋,是那般老实、那般诚恳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渴求理解的期待—-
老宋第二天上工时,没像往常一样进我房间道“走”,只在出门时喊给我一声。
芙蓉饼是没了的了。那以后,我俩谁也没再提它。而且,我俩谁也没再说起(问起)那“送”了以后的效果。
1989.12. Toronto